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 瞭望智庫(ID:zhczyj) ,作者:NHK特別節目錄製組,譯者:王軍,編輯:謝芳(瞭望智庫),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近日,東京一名82歲老人,將83歲長年臥牀的妻子在家中殺害,目前已被警方逮捕。經調查,案件中,82歲的丈夫因爲長期護理帶來的壓力過大,而殺害自己的妻子。

消息一出,再度引發日本社會對於老年生活的關注。

早在2019年9月,日本總務省曾公佈數據,日本65歲以上人口在總人口中佔到28.4%,在201個國家和地區中高居榜首。70歲左右的老人還可以勉強工作,獲得些許收入,80歲以上的老人則只能依靠養老金和親人的照料了。但並不是所有老人都有養老金和親人。

2014年,NHK的調查數據顯示,日本孤身生活的老齡人口已經逼近600萬人,且約有一半人的年收入低於生活保護標準。其中,接受生活保護的有70萬人,剩下的,除有儲蓄、存款等足夠積蓄的老人外,粗略估計,約有200餘萬獨居老人沒有接受生活保護,只靠養老金生活,日子過得十分拮据。

(注:生活保護標準是日本爲保障國民享有最低限度的健康且有文化的生活,對必要者實施保護性援助的制度。)

這些人一旦生病,或老到需要人照顧,就會陷入 “老後破產” 的境地。

今天,庫叔分享一篇文章,來源於日本電視臺NHK製作的節目《老後破產》,詳細介紹了日本老人的生存現狀,以及日本的救助制度及成效。

希望這篇文章,可以讓庫友們對日本老年人的生活有更全面的瞭解,也給我們的社會發展帶來一些啓示。

本文爲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老後破產:名爲“長壽”的噩夢》,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原標題爲《城市中正在激增的獨居老人的“老後破產”》,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活不下去

在東京港區,有着繁華的鬧市,如六本木、表參道等,這些地方因穿着時尚的年輕人而熱鬧非凡。但在城市中獨居老人激增的大環境下,該區又是孤身一人生活的老人受孤立情形特別嚴重的地區,區政府正在爲此謀劃對策。

2014年8月初,我們到位於幽靜的高級住宅區一角的公寓探訪。

“你們好。今天請多關照。”

在門廳前打了聲招呼,他便把我們讓了進去。

“很亂吧。真是慚愧……”

落落大方、滿面笑容地接受我們採訪的是田代先生,83歲。從門廳進去,眼前是一個3張榻榻米 (約5平方米) 大小的小廚房。房間在裏面,約6張榻榻米 (約10平方米) 大小。整個住處,加起來也不足10張榻榻米 (約16.5平方米) ,很狹窄。

他在廚房裏坐下,說:“房間裏很亂啊。很抱歉,在這裏說可以嗎?”

於是,我們也在廚房裏坐下了。視線降低後,房間裏的樣子慢慢看清楚了。門廳前,髒衣服堆成了小山;廚房的洗碗池裏,做飯用的鍋、平底鍋等,也沒洗;往裏面一看,沒疊的被子上是亂堆一氣的雜物。

“到這歲數啊,知道亂也懶得收拾了。沒心情,也沒力氣了。”田代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對初次見面的我們說。

乍看之下,田代先生很年輕,根本不像80多歲的人。雖是一頭白髮,但又厚又密,身材細長,走起路來也很輕快。可能對搭配也頗有研究,他穿着綠色的套頭衫、牛仔褲。但在聽他講的過程中我們才知道,“苗條”實爲節省伙食所致。這讓我們喫了一驚。也就是說,他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每每兩個月一次的養老金髮放日沒到,就已經沒錢買喫的了。

“到下一個養老金髮放日還有幾天吧。所以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麼錢了。一點一點算計着,喫事先買好的涼麪。”他把麪條拿出來給我們看了看,是1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6.5元) 左右兩把的涼麪乾麪條。

田代先生每月有10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6580元) 左右的養老金。房租每月6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3948元) ,剩下的4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2632元) 就用來生活。去掉水電煤氣等公共支出,再交完保險,手裏的生活費就只有2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1316元) 了。房租負擔很重,生活捉襟見肘,無力儲蓄,手裏連搬家的費用都沒有,已經是束手無策了。

〈田代先生的收支明細〉

●收入(月)

國民養老金+社會養老金=100000日元

●支出(月)

房租+生活費等=60000日元+40000日元=100000日元

●結餘

0日元

田代先生拿着兩份養老金,一份是全額6.5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4277元) 的國民養老金,一份是作爲正式員工在企業裏工作時積存的社會養老金。約半數獨居老人的養老金月收入不足10萬日元。“搬到更便宜的地方住,生活不就輕鬆了嗎?”田代先生的回答是,就是想搬也毫無辦法。

“每月的生活費都很緊張,怎麼可能有錢搬家啊。”

的確是很緊張。以每月2萬日元左右的生活費設法度日,連伙食費都省了又省。或許,“搬了家不就輕鬆了”的疑問,對田代先生來說是殘酷的。

因工作繁忙,田代先生沒有結婚,所以沒有家人可以依靠。父母都已過世,雖然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彼此已經疏遠,多年沒有聯繫。

“只在這麼苦的時候去哭訴,‘幫幫我’什麼的,是不可以的。”

圖源:參考消息|東京時報

2. 無電生活

平時,田代先生能最大限度節省的就是伙食費。無時不謹記在心的是,每天不超過5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33元) 。午飯一個飯糰就解決了,也經常什麼都不喫。

對如此度日的田代先生而言,特別的日子就是養老金髮放日了。 只在確認養老金到賬後的那一刻,他允許自己奢侈一回,去附近一所大學學生協會食堂,買一份4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26.6元) 的午餐 。他說,因爲食堂面向學生,所以很便宜,且營養豐富,量也大,喜歡得不得了。

“還帶熱乎乎的味噌湯,還有小鹹菜,只需400日元,很開心。”田代先生的表情,透着一股由內而外的開心。

但是,哪怕生活捉襟見肘,餐費也不能是“0”。一減再減,若生活費依然不足,另一項能節約的就是電費。田代先生指了指天花板,那裏吊着一隻沒有打開的熒光燈。“幾個月前吧,沒交電費,電就給停了。剛好我想節約生活費,所以從那以後就沒再通電。”

一個人生活,每個月的電費至少也要花50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328元) 。田代先生連這筆費用都省了。電已經是我們的生活缺之不可的了,但田代先生卻完全不用。有一天,要洗衣服了,他站起身來,向廚房的洗碗池走去。洗衣機用不了,田代先生的衣服都是用手洗的,洗衣粉也用光了,就用洗碗用的洗滌劑代替。把衣服放到洗碗用的桶裏,澆上洗碗用的洗滌液,注水。

田代先生一語不發,洗起了衣服。空調也用不了,房間裏又悶又熱。爲讓外面的風多少能吹進來一些,房門就一直開着。洞開的房門外傳來了“吱啦、吱啦”的蟬鳴,很吵。

吭哧吭哧的洗衣服聲伴隨着吱啦吱啦的蟬鳴聲, 時光彷彿倒退到了昭和初期。

對田代先生來說,沒有電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看不了電視。對一位無人可以說話的老人來說,電視就是最好的陪伴;而對看不了電視的田代先生來說,唯一的樂趣就是聽收音機。他常用的是一臺幾十年前買的口袋收音機,入夜之後,公寓裏一片漆黑,連書都讀不了,這種情況下,有電池就能聽的收音機登場了。

“可能受在公司上班時的影響吧,特別喜歡聽新聞。現在社會中發生的事,不知道的話就總感覺沉不下心來。”漆黑的房間裏,在被子上躺成個“大”字的田代先生聽着收音機裏傳來的經濟新聞,“曾支撐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製造業,現因在海外設廠,及國外進口產品的擠壓,正在急劇衰退,製造業從業人員也在減少……”

3. 拼命工作

田代先生幼年喪父,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看着要照顧三個孩子,一邊做家務一邊工作的母親,他連想念大學的想法都說不出口。舊制中學畢業後,他進了一家啤酒公司。

田代先生到啤酒公司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在銀座,讓人感覺“帥呆了”。上班後,他便在公司直營的啤酒店當侍者,或做經營管理工作,無日無休,兢兢業業,一干就是12年。 田代先生領取的社會養老金,就是在公司上班時支付的公積金。

田代先生之所以辭職,是因爲“想開一家自己的啤酒店”的夢想不斷膨脹。40歲一過,他下定決心獨立了。從公司辭職後,他把存款和退職金都拿了出來,還不夠就借款,終於開起了一家小居酒屋。 一開始很順利,但隨着經濟形勢的惡化,經營也困頓起來,赤字不斷……大約10年後,最終破產倒閉了

“一心撲在工作上,婚都沒有結成啊。”一說起那時候,他就會浮起一臉的落寞。他曾堅信“夢想可以實現”,工作起早貪黑……至於工作之外的事情,已經無暇考慮了。

“這個是我畫的。”田代先生說。工作的時候,只有畫畫可以讓他歇口氣。他一邊說着,一邊給我們看了很多畫,有的是凡·高、畢加索等名家名畫的臨摹,有的是旅遊時畫的風景畫、人物畫等。田代先生妥善保管的畫足有百張以上,用色、筆觸等讓我們這種外行人看了大爲驚歎。

在翻看的過程中,我們被一副畫像吸引,畫上是一位紳士,50歲上下,黑色西裝,蓄着鬍子,體格健壯,儀表堂堂。

“這個就是我啊。等年紀大了,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吧,就是這樣一邊想着將來的自己一邊畫的。”這是田代先生的自畫像,年富力強的時候畫的想象中的“晚年自畫像”。

“年輕的時候,誰會去想老了會是什麼樣子啊。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開心。可是,一直都在認認真真地工作,誰能想到,老了會是今天的樣子啊。”

4. 制度“障礙”

本來,“生存權”是受到日本憲法第25條保障的,因養老金少,又沒有其他儲蓄、存款或財產,生活窮困的人,是可以享受生活保護的。但就像其他衆多低養老金收入的老人一樣,田代先生也並未接受這一保護。他們爲何不想接受社會的幫助呢?我們瞭解到,這裏面存在着制度性的“障礙”。

“田代先生,您有享受生活保護的權利,爲什麼不接受呢?”

“不是不接受,而是不能享受生活保護。因爲我在領取養老金。”

田代先生認爲,每月領取的養老金都有10萬日元了,既如此,就不能享受生活保護了。

看來,他並不知道自己“有享受生活保護的權利”,也從未向政府諮詢過。不只是田代先生, 很多領取養老金的老人都對生活保護制度存在誤解。

單身家庭的收入分析結果顯示,約有200萬人的年收入不足120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78812元) ,低於150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98515元) 的日本生活保護標準,但卻並未接受生活保護。當然,其中也有很少一部分擁有存款、股票等財產,沒有必要申請生活保護。 但爲數衆多的老人卻連“自己是否有權享受生活保護”都不知道,就無奈地在忍受中生活了。 因爲,到底什麼情況下能享受生活保護,並沒有人告訴他們一個確切、明瞭的標準。

可見,政府有必要採取措施,比如配備走訪人員等,積極開展入戶走訪活動,將正確信息廣泛傳達給沒有傳達到位的老人們。但與之矛盾的是,政府方面的財政狀況並不寬裕,相應措施跟不上,這就是進退維谷的現狀。在單身老人激增、養老金支付額度減少、醫療和護理等負擔加重,即“收入減少”與“負擔增加”日趨嚴峻的形勢下,很可能局面會越來越嚴重。

東京港區展開了一項大規模的問卷調查,調查對象是65歲以上的所有獨居老人,共計約6000人,回收有效問卷約4000份,並從這4000人中挑選對象,詳細聽取了有關情況。從全國範圍來說,以“獨居老人”爲對象,試圖把握其經濟狀況等真實情況的政府行爲,尚屬罕見。明治學院大學的河合克義教授等人,對此次問卷的調查結果進行了分析,結論意味深長。

印象中,港區居民多爲富裕階層,但即便在該區,處於生活保護水平以下的單身老人也超過了30%。其中,約有二成接受了生活保護,也就是說,收入低於生活保護水平卻沒有接受生活保護的單身老人在20%以上。

問卷結果令港區政府產生了危機感,正在有針對性地採取相關措施。 2011年起,該區推出了“交流諮詢”計劃,對獨居老人開展了徹底的走訪活動。 孤身生活的老人,要由專職諮詢員登門拜訪,詳細聽取有關情況,如有無經濟方面的擔憂、生活方面有無不便或障礙等,必要情況下,提供生活保護、登門護理等公共服務。

圖源:參考消息|東京時報

5. 放棄存款?

80多歲的木村幸江 (化名) 女士就是被拜訪的其中一人。

木村女士的收入只有每月6萬日元多一點的國民養老金,交完房租就身無分文了。而她的居所由一個3張榻榻米大小的廚房,和兩間約6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組成。她告訴我們,70多歲的時候還可以做做家政等,有收入,但現在身體動不了了,已經不能工作了。

“接受生活保護吧。”負責拜訪溝通的松田女士雖多次規勸,但木村女士總是說:“不可能的。”實際上,因想申請生活保護,她以前曾到政府部門諮詢過。 當時,一說自己有幾十萬日元的存款對方就回答說:“請您花完以後再來吧。”

“存款沒了,真的能享受生活保護嗎?要是享受不了,不就餓死了?”木村女士越來越擔心,存款沒了就一定能享受生活保護嗎?萬一不行,手頭又沒錢了,該怎麼辦?因此,她就盡最大可能不去動用存款,餐費等也儘量節省。但存款仍在減少,這讓她越發不安。

爲讓她充分了解相關制度,松田女士進行了反覆說明。“只要存款減少到一定金額就能享受生活保護了。請您放心,到時候馬上聯繫我。”

但木村女士仍是半信半疑:“真的……存款全沒了,也會幫助我?”她反反覆覆地如此確認了多次。收入少,存款又花光了,那爲明天的生活擔憂就再正常不過了。

“只要有存款就不能享受生活保護。”考慮到生活保護以稅金爲財源,這一原則當然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這樣的“規定”卻對老人構成了一種逼迫。木村女士數度向我們訴說:“活着就是活受罪。”

木村女士低聲說:“政府裏的職員說,等存款沒了再來,可到時候萬一因爲什麼事享受不了生活保護,那就只能是一死了。話可以說得很輕巧,把存款花光就可以了,但存款一點一點地減少,真的是非常可怕。每一分鐘,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後面緊追着不放,晚上都睡不着覺。”

到底能不能享受生活保護?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點存款,即處於所謂“老後破產”前夜的很多老人,都被逼到了精神承受能力的紅線邊緣。

“一旦臥牀不起了,誰來照顧我呢?雖然能用護理保險,那也得有錢纔行吧。要是享受不了生活保護,我就只能悲慘地死在這個房間裏了。”一位丈夫去世後孤身一人生活的女士幾次訴說,乾脆隨丈夫而去,死了算了。

“至少,要準備好爲自己辦葬禮的錢。”一位先生告訴我們,不想接受生活保護,是因爲不能動用50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32838元) 左右的存款。孩子的生活並不寬裕,他不想因自己的葬禮增加孩子的負擔,這位先生就這樣保留着這筆存款。

但日本當前的制度,卻連保留這僅有的存款都不允許。

老人們很難通過勞動獲取收入,對他們來說,存款就是最後的依靠。把這樣的存款全部花光,會給他們的內心帶來多麼大的痛苦?老人們拼命工作到現在,社會存在的基礎由他們支撐到現在,卻要被迫放棄僅有的一點積蓄,甚至被逼到“想一死了之”的地步。

6. 沒錢看病

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到公寓探望田代先生。他的氣色非常不好,臉色發青不說,最讓人在意的,是他臉上頗顯痛苦的表情。

“哪兒不舒服嗎?”

田代先生顯出苦悶的神情,似乎在一聲不吭地強忍着。“頭一直疼。”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中暑了。我拿手試了試田代先生的臉和腕子,好像沒發高燒,可還是試着勸他:“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田代先生聽了只是搖了搖頭。“不用。喝了這個藥就沒事了。一直是這樣子。”說着,他把事先買好的藥拿了出來,是所有藥店都有賣的頭疼藥。或許,喝了這個藥,止了疼,多少就會舒服一點,但還是應該重視,我們便再次勸他:“還是去醫院看看的好。”但他只是固執地搖頭。“要去醫院,又要花錢吧,生活沒那麼寬裕啊。過的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能忍則忍,不這樣是不行的。”

不只是當天,田代先生已經多年沒去醫院了。頭疼、肚子疼,或者稍有些不舒服,都是喝市場上賣的藥,一味地忍着。田代先生這樣的情況——75歲以上,養老金額度也在標準範圍之內——醫療費的自費負擔爲“一成”。到內科就診,接受各類檢查,費用不會超過1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653.7元) ,但對田代先生來說,幾千日元就是貴重的生活費了。一想起“涼麪”,就再也無法強勸了。

“沒事的,沒事的。喝了這個,稍微睡一覺就全好了。一直都這樣。”田代先生說完便轉過身去,躺下睡着了。

他說,自從不去醫院,有一件事很是讓人頭疼,就是牙沒了。幾年前牙沒了之後,他幾次都想裝假牙,可又沒這錢,就一直沒去看牙醫。 田代先生的現狀就是,有可能馬上就交不起房租,有可能連喫的都買不起,這樣的恐懼,讓他無法去醫院。

圖源:上海譯文出版社

7. 隱瞞貧窮

沒錢,去不了醫院。但對我來說,比這更痛苦的,是沒有朋友或者熟人了。 ”田代先生自言自語似的這句話,是走在附近的街上時說的。他要去的是港區的老年人中心,該公共設施修建的目的,是爲了保持老年人的健康,除浴池、圍棋室等外,還會在寬敞的樓層定期舉辦體操課等活動。這是區裏建的設施,凡60歲以上的居民,只要登記就可以免費使用。田代先生每天早晨都去,步行5分鐘左右。

“電停了,空調用不了,所以就在這裏涼快涼快。這裏有電視,有書,也有報紙等,在這裏打發時間非常合適。”

田代先生一進去,就到了鋪有榻榻米的大廳,打開了電視。雖說是白天,但除田代先生外,裏面一個人都沒有。他一直在看電視新聞,看了一會兒,說要喫飯,便拿出了半道在便利店買的“梅子飯糰”。 這天的午飯就是一個飯糰。

呆呆地盯着電視畫面,喫着飯糰,田代先生的臉上毫無表情。喫完午飯,百無聊賴的田代先生向旁邊的圍棋室走去。沒找到伴兒,圍棋也沒下成。有幾個老人在下圍棋玩,但他並不想加入,而是向圍棋室裏面的書架走去。書架上擺着小說、遊記等,田代先生抽出一本,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起來。

這時,在他剛纔看電視的大廳裏,傳來了很多老人一起喊“一、二、三、四”的聲音,還夾雜着笑聲,可能是體操課開始了。不時地,田代先生的眼睛會離開書本,抬頭看一眼,眼神中有些落寞,之後便又默默地繼續看書。

晚7點已過,他站了起來。

“好了,該回去了。”這話並不是衝誰說,而是呆呆地自語。說完,他便走了出去。雖是爲老年人交流而建的設施,但田代先生卻沒跟任何人交流,不要說交談,連招呼都沒打過。

入夜,回到公寓後,他在外面的樓梯上坐了下來。因爲用不了空調,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後,屋裏也熱得像蒸汽房一樣,他就在外面納涼等暑氣散去,這已成了習慣。在外面的燈光中,孤單單地坐着的田代先生說起了往事。

“年輕的時候,有很多朋友。”在啤酒公司上班時,田代先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工作中的夥伴或好朋友一起外出旅遊,“看鐵路也好,坐電車也好,都特別喜歡。在電車上搖搖晃晃去溫泉,去看優美的大自然風光,很喜歡。”

小時候,田代先生非常崇拜酷酷的火車,夢想長大以後當一名火車司機。成人以後也無比喜歡鐵路,人稱“鐵路發燒友”,並且這燒一發就沒再退過。“以前,經常坐電車這裏那裏去旅遊……要能再旅遊一次,那該多開心啊。”田代先生望着遠處,陷入了對往昔的懷念之中。但現在,這個夢想已經無法實現了。

貧窮的痛苦之處在於,周圍的朋友都沒了。 就算你想去哪裏,想做點什麼,那也要花錢對吧。沒錢,就只能推辭了。慢慢地,就不想被人叫了。這真的是令人痛苦啊。”

居酒屋破產以後,存款也花光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怎麼樣能只靠養老金活下去。但是,自己沒錢這事,並不想讓周圍的人覺察到。曾經平等交往的朋友,不想被他們同情。慢慢地,跟朋友們一起旅遊,或一起喫飯這樣的活動,田代先生就開始推辭了。慢慢地,連推辭都令人痛苦起來。 於是,爲不讓他們叫,田代先生就開始避開跟朋友們見面的機會。慢慢地,就沒人再來叫了。

田代先生把用皮筋捆好的書信和明信片拿了出來。這是幾十年前,跟朋友們密切交往時收到的賀年片、季節性問候等,一直好好珍藏着。已呈茶色的紙張,無聲地訴說着聯繫中斷後,與朋友們不再謀面的時間的久遠。

關於朋友的話說完以後,田代先生又面無表情了。在黑黑的房間裏,他自言自語地說起了內心深處的想法。“要說心裏話,就是想早點死了算了。死了,就不需要擔心錢了。現在這樣子活着,說實話,也不知道到底是爲誰活着……真的是累了。”

因爲養老金收入不夠,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僅只如此,事態就很嚴重了,但“想死”卻並不是因爲這些。 真正的痛苦,在於失去了與人、與社會等的“聯繫”,在於不知道爲誰活着、爲什麼活着。

8. 接受幫助

對田代先生來說,首先需要的,是以經濟性支援 (=生活保護) 重新建立生活。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因被逼入“老後破產”的境地而失卻的“社會聯繫”得以重建,纔是真正必要的支援吧。

8月末,事先買好的涼麪沒了,就在這時,政府方面聯繫田代先生了。

“這一次,他們聯繫我說,到福利事務所去領生活保護費。”在區諮詢員的幫助下,申請手續辦得很順利,田代先生終於得以享受生活保護了。因田代先生每月有10萬日元左右的養老金收入,抵扣以後,每月還可領取5萬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3269元) 左右,以補生活費之不足。

前往福利事務所的那天早晨,8點不到。

我們來到田代先生的公寓,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早上好!”田代先生已經換好衣服,打理完畢,隨時可以出門了。我們稍微提前一點到了福利事務所。

“田代先生,這邊請。”叫到名字後,他被領到了諮詢間,一位女性調查員迎了上來。生活保護調查員是福利事務所的職員,爲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提供生活諮詢、就職支援等幫助。在城市,因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正在急劇增加,很多情況下,一位調查員負責的人數在100人以上。田代先生就座後,這位女調查員遞給他一隻白色的信封,說:“這是一個月的生活保護費。”

“真的是太感謝了!”田代先生向女調查員深深地低頭致意。

走出福利事務所時,他一遍遍地說:“太感激了!”接着又連連道歉:“實在是抱歉!”“對不起!”…… 可能,領取生活保護費“令人感激”,但想到這是大家的稅金,同時又油然而生“內疚、抱歉”之情吧。

“要是不領生活保護費也能忍耐,就咬牙忍到極限了。”這是田代先生的心裏話。但連飯都喫不上的田代先生,不接受生活保護就無路可走了,這都已經超過“能夠忍耐的極限”了。這,纔是被逼入最後絕境的“老後破產”。

如前所述,根據日本憲法第25條,“最低限度的健康而有文化的生活”是得到保障的。若收入低於這一水平,接受生活保護就是國民擁有並得到保障的權利。並且,只要接受了生活保護,不只是不用擔心生活費,醫療、護理等公共服務也能免費利用。實際上,很多接受生活保護的老人,生活費方面是可以節約維持的,但卻因無法負擔醫療、護理費用而只好接受生活保護。

因爲領到了生活保護費,田代先生一直強忍着沒安的假牙也安上了。

9. 終於搬家

接受了生活保護,田代先生就要面臨一個問題——住處。現在住的木製公寓月租6萬日元。若是獨居,東京都內生活保護認可的居住費用上限爲5.4萬日元左右 (摺合人民幣約3530元) ,田代先生超了。本來,要是搬到房租便宜的公營住宅,即使不接受生活保護,10萬日元的養老金也足夠生活了。但因搬家費、押金等需要錢,就放棄了搬家的想法。接受了生活保護,搬到房租便宜的住宅所需要的搬家費就有了。

終於,能搬家了!

區調查員告訴他,下個月都營住宅區募集住戶。於是,田代先生就把入住申請交上去了。競爭很激烈,抽籤或許會落空,但那也要試一試,因爲,他並沒放棄“想再一次只靠養老金生活”的願望。對於低收入老人,都營住宅區的房租控制在1萬日元左右。在“只靠養老金最大限度生活着”的老人與日俱增的今天,這種面向單身老人的低價公營住宅制度,有可能成爲支撐晚年生活的基礎。只是,如果沒有搬家的費用,就抓不住這一機會了。

如若加以調整,填掉制度間的這一“縫隙”,就可以搬到房租便宜的公營住宅而無需接受生活保護的老人不在少數。但就現狀來說,卻沒有這樣的調整閥,而只能在接受生活保護後纔會得到“搬往房租便宜的住宅”的機會,搬了家再脫離生活保護。

也就是說,非大大地繞一圈遠路不可。

利用生活保護制度,抹去了“居住”“生活”之憂,接下來的課題便是重新建立“社會聯繫”了。經濟不寬裕,一直迴避人際交往的田代先生沒有可以依賴的朋友。到哪裏去尋求“社會聯繫”纔好?若只把這一課題交給其本人,應該也是一道難題。

城市中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較多,調查員一年就與他們見幾次面,幫助他們建立“社會聯繫”的層面還照顧不到。但是,爲讓易於陷入孤立的老人“與地區聯繫到一起”,各地的相關努力也正在推進之中。

“地區統籌支援中心”也是老人生活諮詢及護理服務的基地,爲重新構建老人與社會的“聯繫”,以這一基地爲起點,福利團體、NPO、護理事業所、社會福利協議會等相互合作,結合地區特性,活動了起來。

港區也並未止步於對獨居老人的走訪活動,而是通過組織終生學習及志願者活動等, 讓老人蔘與社會活動,在參與中不斷探索重建“社會聯繫”的方式和渠道。 願田代先生也能得到這樣的機會,再次與社會聯繫到一起,找回“活着的力量”。

10. 活着真好

一拿到生活保護費,田代先生就徑直去了理髮店。“都幾個月沒去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常去的那家店走去。理髮店在一幢混居樓的第2層,入口處貼着“單剪13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85元) ”的廣告。

田代先生在理容椅上坐下,只說了一句:“請您收拾得清爽一點。”理髮師技法嫺熟地理了起來。田代先生一聲不響地閉上了眼睛,頭髮短了下去,鬍子也刮乾淨了。

“好了。”理髮師說。田代先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點了點頭,很滿意的樣子。我們不由想起了田代先生憑想象畫就的晚年自畫像——身着西裝,蓄着脣須的一位紳士。

理髮加剃鬚,共花費2500日元 (摺合人民幣約163元) 。田代先生拿到生活保護費,不是去喫,也不是去購物,而是徑直跑去理髮,或許是因爲想找回年輕時的自尊吧。畫那幅自畫像時,他想象中的晚年一定是富足的。日本經濟持續高增長的時代,是個只要認真工作就會有回報的社會。

但是,超老齡社會已然到來,且日益走向小家庭化,日本社會已經進入了急劇變化的歷史時期。獨居老人以百萬人爲單位不斷地急劇增長,導致以家族支撐爲前提的社會保障制度功能失調。在如此背景下,“老後破產”的現象正在蔓延。

“萬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生活。”很多與田代先生同齡的老人如是說。一直以爲晚年生活不會有任何困難,結果卻是連飯都喫不上的殘酷現實——這與想象中的晚年,差得也太遠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由會祈願——要找回曾經勾畫過的“安度晚年”的生活,要做擁有自尊的自己吧。在理髮店裏閉上眼睛的田代先生就像是在祈願,“能夠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

而步出理髮店的田代先生,背也稍微直了起來,迎風而去的背影也颯爽了許多。由衷地希望,他能由此“重新振作”。

“活着真好!”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 瞭望智庫(ID:zhczyj) ,作者:NHK特別節目錄製組,譯者:王軍,編輯:謝芳(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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