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文/韓真

上海歌舞團原創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以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共產黨上海地下電臺聯絡員李白的真實故事爲素材,在真實史料的基礎之上進行再創作,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舞劇自2019年4月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首演以來,至今已經演出超過一百場,不僅獲得了文華大獎、“五個一工程”獎等國家級最高獎項,而且爆紅出圈,在觀衆中引發熱烈反響。如今,隨着新一輪全國巡演的開啓,該作品已經成爲“四史”學習教育的生動教材。

本文作者爲《永不消逝的電波》總編導之一。

——編者

觀點提要

◆突破現有的視聽符號,打造屬於《電波》這個作品獨有的地理空間,發現潛藏在摩登外表下,緩緩流淌的質樸真實,挖掘最能打動人心的文化底色,纔是我們真正想要去構建的美學氣質。

◆幾次走訪李白烈士的故居,聽守護故居的老人飽含熱淚講述那個悲壯的時代,漸漸我們有了答案。

◆無論開篇將時代感緩緩帶入的鋼琴還是李俠、蘭芬生死訣別時如泣如訴的大提琴,抑或最後英雄赴死慷慨悲壯的交響樂,都是從地理空間這個“骨架”向着人文空間的“血肉”無限延展,滲透。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故事發生在被諸多文學影視作品演繹過的老上海。上海的美,似乎是多元的,她在張愛玲的筆下是一段泛着冷調柔光的絲綢,在豐子愷的畫中卻更像是一碗冒着香氣的甜湯。但很長一段時間裏,“摩登”彷彿成爲了上海唯一的標籤。所以,突破現有的視聽符號,打造屬於《電波》這個作品獨有的地理空間,發現潛藏在摩登外表下,緩緩流淌的質樸真實,挖掘最能打動人心的文化底色,纔是我們真正想要去構建的美學氣質。

爲了感受這座城市的人文風貌,我和搭檔周莉亞深入上海的大小街巷,去保留了當年風格的上海弄堂裏觀察,觀察那裏上年紀的人進出弄堂時的行爲穿着,看各家衣服如何晾曬。在那裏,我們體會到一種弄裏廂房侷促之下的體面和乾淨。比如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在弄堂的公用水池洗帶魚,處理帶魚其實氣味很大,但她就是安安靜靜地忙着自己手裏的活計,至今仍記得她穿了一件月白色波點紗質短袖上衣,輕聲與我們搭話,雅緻極了。這一幕很觸動我,那是浸染進內心深處的一種優雅,把這種最質樸的優雅傳遞出來,不就是一種上海的韻味嗎?

當我們無數次穿行於上海街巷,聽過上百首經典老歌,幾次走訪李白烈士的故居,聽守護故居的老人飽含熱淚講述那個悲壯的時代,漸漸我們有了答案。

舞蹈及場景設計上尋找海派氣質

我們將男主李俠安排在報社這樣一個職場,舞臺上的老式電梯和穿着得體的報社同事之間熱絡的社交透出上海知識分子階層生活優渥、小資的一面,下半場旗袍店風情萬種等待定製新衣的精緻太太們,明豔而不矯飾,優雅而不風塵,這是“記憶之中”的上海。

而在我心中那座城市的最美時刻,或許就藏在市井街巷的煙火氣裏,在清晨灑進弄堂的第一縷晨光裏。

弄堂裏有活色生香的市井羣像,也有蒲扇輕搖的閒雅時光。表現市井羣像的部分是第二幕開篇的一段舞蹈,舞美設計秦立運老師用26塊可移動背景板將舞臺隔成“72家房客”。將舞美吊杆變成晾衣杆,每一件晾曬的衣服從質感到色彩從款式到擺放位置都經過反覆思考,配以略帶鈍點的舞蹈動作方式和千姿百態的生活道具,體現普通民衆生活的瑣碎和幽默。這一段引起很多上海觀衆的共鳴。而另一段正是登上2020央視春晚的女子舞蹈《晨光曲》(漁光曲),借用女主角朱潔靜的一段博文:“那段舞蹈從2018年8月18日電波開排一直磨到2020年春晚還在細調,開排第一個星期我們就在小板凳上發呆,乘涼、遮陽、挑米、生火、煲湯、繡花、照鏡子……所有的行爲語言靠一把蒲扇來完成。漸漸地我發現,這段舞蹈不是靠‘跳’和‘美’來支撐的,而是真實生活裏的‘煙火氣’,更多的是藏在淡雅素色中的考究和精緻,是哪怕日常生活的舉手投足也不會丟失的舒服和熨帖。”我們找到了那種美,那種高級的,記憶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上海的樸素之美。

同時我們也有注意到上海的氣候。上海潮溼,每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下雨,我們在這個劇中把雨的元素也放了進去,一語三關:第一,它表現出這座城市的氣候,陰雨綿綿。第二,又能表達解放前夕籠罩在上海上空的那種壓抑氣氛,那種很難見到陽光的危機感、焦慮感。第三,男女主角在陰雨中傳遞的是充滿光明的堅毅決心,更是一種信仰的力量。燈光設計任冬生老師在羣舞手持雨傘穿梭的段落中:“通過成像燈切片造型的功能,只將演員的上半身及手中的雨傘勾勒出來,形成了一道藍色的‘線’,在強烈的形式感下,寓意着舊上海解放前夕的陰霾氣氛。”正如他所說“光和影就是要尋找的視覺語言,光是生命,影是暫時的隱藏”。配以多媒體設計張松老師恰到好處的雨,更增添了視覺的層次和精製的油畫感。雨在不同的片段中,折射出多種層面的意味,不斷推進調整和編織着人物與歷史環境的關係,是讓地理空間中隱藏的情感和意蘊都被調取出來,城市美學拓寬至人文空間,全劇主題的呈現纔不會成爲孤立的存在。

人物服裝造型上傳遞獨特韻味

主創團隊在爲人物設計形象時,一直在思考怎樣突破大衆對上海女性形象的固有認知。整個創作過程陳逸飛的畫成了我們的課外必修,經常因創作壓力而失眠的夜裏突然爬起來對着他的畫和紀錄片發呆,妄想着某一瞬間可以魂穿到畫裏,第二天拎着一個舞段走出來。造型設計賈雷老師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尋找當時最流行的打扮,比如胡蝶、黃柳霜、甚至林徽因,看這些女性是如何引領時代風氣、詮釋東方審美的。

以上海石庫門爲背景的女性形象,日常生活中的她們並沒有那麼西化,最終我們選擇較低的髮髻流露出十足的古典韻味,配以非常簡單的中分小劉海,襯出她們溫婉乾淨的東方女性形象,展現出了質樸優雅的時代氣質。

這段舞蹈語彙的設計不刻意追求造型動作的張力,而是在呼吸間帶動肢體自然流動,身體的幅度、面容的情緒傳遞和視線的流轉顧盼都只在七八分的樣子,不蔓不枝,靜默成詩。服裝設計陽東霖在設計裏“保留旗袍古典雅緻的美感,設計避開了有腰省修飾身體、體現曲線的改良版旗袍,選擇無省的古典型旗袍,設計出來的袍服不修飾曲線,不刻意雕塑三圍,略顯腰身,以‘平’‘整’爲美。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平’‘整’之形,體現出劇中上海女子別樣的雅緻與細膩,它脫胎於傳統中裝製衣工藝與文化審美意識,同時也是剋制設計理念的一種呈現。”這也與舞蹈動機創作的理念相得益彰。

舞劇《電波》美學氣質,我們除了需要營造地理空間這個“骨架”,還要從蕩氣迴腸的人文空間中找尋創作的“血肉”。

音樂、人物創作上追求真摯共情

說起音樂,不得不再次提到《漁光曲》,這也要感謝上海歌舞團陳飛華團長的引導和堅持。充滿老上海氣質的咖啡館裏,我們談到有沒有一首曲子能夠在片刻的寧靜裏是勾起那一輩上海人的記憶。此時,女子舞音樂的初稿其實已經完成,音樂很美,只是包括作曲楊帆在內的主創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陳團思索道:“我覺得《漁光曲》合適。”漁光曲,多自然現成,就連我這個妥妥的山東姑娘也覺得旋律彷彿就在嘴邊。咖啡館老闆聽到我們在聊《漁光曲》饒有興致道:“我是地道上海人啊,小時候外婆就是哼着《漁光曲》哄我睡覺的。”對啊,就是這首了。這首歌用旋律勾勒記憶,格調高雅深入人心,舞劇正式上演時,女舞者身着菸灰色旗袍款款起舞,《漁光曲》熟悉的旋律以全新的配器方式由小提琴緩緩奏出,許多觀衆淚目了。

無論是開篇將時代感緩緩帶入的鋼琴還是李俠、蘭芬生死訣別時如泣如訴的大提琴,抑或是最後英雄赴死慷慨悲壯的交響樂,都是從地理空間這個“骨架”向着人文空間的“血肉”無限延展,滲透。隨着創作不斷深入,李俠、蘭芬、老方、小裁縫這些英雄人物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屬於這座城市更屬於那個時代,記得有位觀衆這樣說:“你們的演員一出場,我就相信你們。”我想,演員的信念就是塑造角色之美吧。正如創作過程中楊帆給我們的音樂工作羣取的名字:“身陷囹圄,心向光明”,這座“摩登”的城市下流淌在血液中的炙熱的紅,在那個崢嶸歲月裏奮不顧身撞擊靈魂的愛與信念,就是人性的大美。

上海在不同時期擁有不同的美學氣質,每一代創作者都在竭力找尋自己訴說美的方式,我很慶幸,《永不消逝的電波》創作中所有的創作工種無一掉隊,我們都將自己認爲最美的顏色添在了“這張泛黃的舊照片上”,我們都愛上了這座城市,我們真心希望她能夠承載更爲廣闊深遠的情懷和積澱,讓上海城市美學,在《永不消逝的電波》舞臺上,在氤氳的煙火氣和厚重的時代感中,豐滿重生。

如果長河無聲奔流的是歲月是氣魄,那從未消逝的愛與信念是上海乃至中華民族的精神底色!

(作者爲舞劇 《永不消逝的電波》總編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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