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對於華爲這種體量的公司來說,在產業鏈深度全球化的今天,被人爲切斷供應鏈也是一件難事。活下來,是後續實現再成長的唯一前提。

文/陳瀟瀟

華爲手機業務正面臨前所未有的煎熬。自今年年初,美國提高技術禁令標準比例至15%後,制裁一再升級,最終令華爲手機越來越走向芯片斷供的局面。

8月7日,華爲消費者業務CEO餘承東在中國信息化百人會2020年峯會的演講中確認,由於中芯國際臺積電、三星等幾大晶圓廠商都無法爲華爲代工芯片,9月15日之後,華爲麒麟高端芯片將就此絕版。

餘承東還透露,自從去年遭遇美國製裁,華爲手機出貨量已比預期減少了6000萬臺。不過,華爲仍然在今年第二季度超越三星成爲全球第一的手機公司。據第三方機構IDC數據顯示,今年二季度,華爲手機全球出貨量排名第一,達到了5580萬部,超過了三星。

由於芯片供應問題,華爲手機今年出貨量將低於去年全年的2.4億臺。一位華爲核心供應商對《財經》記者表示,8月上旬華爲主動下調了下半年旗艦機型Mate 40的訂單。

爲了自救,現階段華爲一方面調整訂單,另一方面尋找替代方案。目前來看,聯發科可能是華爲的一個重要備選。

華爲手機的某核心元器件供應商高層人士向《財經》記者證實,在今年6月底,聯發科應該就已經跟華爲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合作。當時,該供應商完成了針對聯發科芯片的相關適配。據瞭解,華爲向聯發科採購的芯片可能達到上億顆,聯發科已下單給臺積電生產,目前下半年的排期已定。

按照美國目前公佈的禁令細則,雖然麒麟芯片再難生產,但暫不影響第三方芯片設計企業向華爲提供標準產品。短期內華爲依然可以通過購買第三方設計方案獲得芯片。只要是購買芯片標準品,都不受限制。因此聯發科這類的芯片設計商可以向華爲提供芯片。

另據《財經》記者瞭解,徹底被限制後,華爲高端旗艦手機是否完全搭載聯發科的芯片還不確定。高通可能也將獲得少部分訂單。一位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今年7月中旬,華爲已經在與高通接洽,將有接近20%的訂單下給高通。但項目目前還未起跑。

近日高通Q2財報會宣佈與華爲達成長期授權許可協議,如果高通最終希望向華爲供貨,需要向美國政府申請許可。截至目前,聯發科及高通皆未對此向《財經》記者做出回應。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產業人士分析認爲,手機核心元器件的產業鏈早已分散,美國不可能完全在華爲手機這塊卡死華爲。對於華爲來說,短期華爲手機業務會受影響,但華爲應對危機的能力強,經驗豐富,產業鏈號召能力也強,系列的預判和提前佈局,這會讓華爲的處境最大化處於可控狀態。

但從長遠來看,如果美國的限制步步升級,華爲可能必不可免要從頭做起,用自主國產化技術和產業鏈來承載其未來發展。

誰在替代名單上?

芯片是手機算力的核心,也是創新環節的基礎。要想提升手機的整體競爭力,芯片的面積、成本以及功耗都至關重要。歷數全球前三大手機廠商三星、華爲和蘋果,無一例外都具備自己的芯片能力。

這也是爲什麼華爲旗艦機幾乎都搭載麒麟芯片的原因。過去幾年,在基帶、射頻等關鍵環節,華爲大量採用海思自研芯片技術,在高端市場高歌猛進。

第三方分析機構GfK數據顯示,中國大陸市場內大於4000元的高端機型價位段,華爲手機市佔率從2016年2%增長至2019年的20%以上,挖走了蘋果不少份額。

高端旗艦機對於一個手機品牌來說至關重要。它向來是一家手機公司設計和技術水平的集中體現,其市場號召力將直接影響總銷量和整體品牌形象,併爲手機公司帶來核心利潤。

如果按照原有計劃,今年下半年發佈的華爲高端旗艦機型Mate 40系列將搭載5nm製程的麒麟芯片1020。與絕大多數麒麟芯片一樣,麒麟1020是交由臺積電代工生產。除三星外,後者在7nm及5nm等先進製程上的地位至今難以取代。

如果華爲找不到可以替代臺積電,又可繞開美國製裁法案的芯片代工廠,9月14日臺積電不再向華爲出貨芯片後,不僅麒麟1020無法量產,麒麟990 5G、麒麟985、麒麟820等在內的其他中高端芯片都將暫時斷供,進而直接影響華爲手機的整體銷量表現。這也是臺積電宣佈不再爲華爲芯片代工後引發廣泛關注的重要原因。

爲了避免斷芯,今年5月華爲曾向臺積電訂購了大量的7nm及5nm製程的芯片,作爲備貨。

但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業內普遍預計,這批訂單量級超過千萬,只夠支撐Mate 40三到六個月左右的出貨量。

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接下來的芯片生產問題。按照目前的禁令條例,雖然麒麟芯片再難生產,但暫不影響第三方芯片設計企業向華爲提供標準產品。短期內華爲依然可以通過購買第三方設計方案,獲得芯片。

今年年初,美國持續打壓下,華爲公司輪值董事長徐直軍曾在年報溝通會上表示,華爲能從三星、聯發科、展訊購買芯片。

在目前的第三方芯片方案商中,高通、三星均可以達到5nm製程的工藝。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高級工程師吳軍寧認爲,與華爲相比,在7nm、甚至更小的5nm芯片製程上,三星及高通具備相當的能力。此外,聯發科近年來一直在高端芯片發力,也已推出5G的5nm製程芯片。

也就是說,短期內華爲並不是沒有替代方案。前述華爲供應商對《財經》記者表示,華爲目前購買的是聯發科的標準品,從高端,中端到低端都有。到了明年,大部分華爲手機都將搭載聯發科的芯片。“但是具體產品如何調配,怎麼推,現在沒有確定。”

事實上,不僅僅是華爲,多年來頂級手機公司一直試圖實現多元化芯片佈局,轉移產品風險。截至目前,華爲已有7款採用聯發科4G曦力芯片和5G天璣芯片的手機。聯發科預計,由於出貨量極速增長,三季度公司營收將達27.7至27.9億美元,環比增長22%到30%。

除了芯片,過去一年內,美國還試圖通過其他核心元器件鉗制華爲。攝像頭就是其中之一。臺灣大立光是華爲的高端攝像頭鏡片供應商,今年初美國將技術含量要求提高至15%後,也在禁令之列。

不過,這個領域目前轉圜的空間還比較大。一位大立光人士對《財經》記者透露,由於鏡片是出貨給國內模組廠,通過修改一些合作協議,目前還沒有影響到出貨。且針對相關核心元器件,華爲去年起就已大量備貨。

更重要的是,這些元器件核心技術並不僅僅掌握在美國手中,華爲已經在與日本的玉晶光等其他日系供應商接洽。截至目前,這些元器件的供應並沒有出現大的問題。

多位供應鏈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由於華爲提前做出了這些相關的調整和備案,只要消費端對華爲手機有持續需求,華爲手機業務短期內不會有太大波動。

也就是說,在手機核心元器件的產業鏈已經相對分散的現狀下,美國公司無法控制整個產業鏈,短期內光靠美國也封殺不了華爲。

“倒退10年,那時候核心技術主要還在美國,美日韓臺是一體的,所以要控制起來非常的容易。”一位資深產業觀察家對《財經》記者表示。

但現在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地區已有不可替代的技術,比如手機裏用得很多的電容,最好的技術在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不受美國控制。除非是日韓臺三家聯合,纔有可能完全的控制住華爲。前述大立光人士認爲,華爲是大客戶,大部分供應商並不希望失去它。

持久抗戰的核心?

解決了短期供應問題後,華爲手機能否在沒有自研芯片的基礎上繼續高歌猛進,還很難說。手機行業已經到了拼核心技術實力的階段,廠商在芯片上的壁壘有多高,決定了能佔據多少先機和優勢。包括小米、OPPO、vivo在內的所有手機巨頭都在加碼芯片端的研發。

產業鏈人士的共識是,與聯發科合作有利有弊,利是能解燃眉之急,弊是聯發科在芯片領域的技術能力並不強,如果只能購買標準品,華爲可能喪失一部分在未來旗艦產品上的競爭力。

這也是華爲並沒有放棄自研芯片的原因。一位通信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華爲正打算做一條自己的芯片製造產線。近期,也屢傳華爲招聘光刻機專業人士,這是突破半導體制造核心設備的關鍵。正因爲核心設備帶有美國技術,才使得臺積電、中芯國際無法爲華爲代工。

這意味着華爲已經做好了“從頭開始”自己生產芯片的全面準備。一位接近政府的人士向《財經》記者評價,華爲有人、有組織能力,有基礎,還有現金流,加上國家的支持,這件事並不是做不成,只是時間問題。

多位業內人士認同這個說法,有人認爲,芯片製造領域,華爲並不是沒有機會,但這個過程可能漫長而艱難。

“芯片製造非常複雜,從材料、技術、工藝到流程,都需要時間的積累,短時間之內很難。”這也是爲什麼,迄今爲止全球範圍內能夠達到5nm製程的,只有三星和臺積電兩家。

中芯國際(00981,SEHK)等中國芯片製造廠商,被公認是未來華爲強大合作伙伴。但這些公司在高端芯片製造上的技術和工藝能力還有很大的差距。

芯片之外,過去一兩年,出於供應鏈安全的考慮,華爲其實一直在多元化自己的元器件供應商。在一些核心元器件上,採用國產替代的趨勢已非常明顯,且還在加強。

例如攝像頭,過去大立光一直是華爲高端攝像頭鏡片的獨家供應商。但今年旗艦機P40攝像頭供應鏈上,已有國內供應商打入華爲體系。

同時,華爲還不斷在攝像頭領域引入新的國產供應商,以鞏固供應鏈。歐菲光曾是華爲前置攝像頭模組的主供,現在另一家國內模組廠也加入了主供行列。

不過,雖然這些國內供應商發展迅猛,但很多核心技術依然來自韓國、中國臺灣地區。跟芯片一樣,光學鏡頭不是隻靠資本和市場,要靠時間和技術積累。

在這個過渡時期,轉向那些更容易被國產替代的領域將是華爲的重要突破口。華爲的南泥灣計劃隱約浮出水面。這個取名自南泥灣大生產運動的計劃,本是指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在南泥灣開展的大規模生產活動,其目的在於實現生產自給,堅持持久抗戰。

一位資深通信人士認爲,南泥灣計劃的實質是多生產那些自己可控,不易被美國卡脖的產品,比如智慧屏以及筆記本。這也符合華爲提出的8+1生態戰略。

當然,這也不容易。尤其是筆記本電腦,目前來看,相對於智慧屏來說,要實現全部國產化依然有相當的難度。

在美國禁令下,英特爾已向華爲斷供筆記本電腦的CPU芯片。雖然華爲可以使用自己的鯤鵬芯片,但聲卡、顯卡、以及各種擁有專利壁壘的軟件,看起來將是華爲要解決的問題。

從更長遠的範疇看,即使硬件能夠生產,軟件生態的建構也需要時日。這也不是華爲一家企業將要面對的問題,而是整個國產操作系統以及國產化軟件產業的未來挑戰。

在產業鏈全球化的科技產業,對一家公司人爲切斷供應鏈,就好比對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切斷生存來源,即便是對於華爲這樣體量的公司來說,也是一個需要一定反應時間、應對過程的難題。活下來,是後續實現再成長的唯一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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