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院子裏影壁牆後那一叢翠竹枝繁葉茂,我看到壓水井旁那棵石榴樹上碩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窩裏有燕子飛進飛出,我看到湛藍的天上有白雲飄過……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於是,我轉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門。”寫完這段充滿疲憊的話,莫言便給《等待摩西》收了尾。

這是標準的“莫氏風格”了:禮讚是爲了表達無奈,戲謔皆因充滿眷戀。一切舞臺上應有的邏輯,在莫言筆下都是相反的。恰好說明,那舞臺一直留在心中,只是怎麼也擠不上去。

《等待摩西》是一個短篇,收在《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

至少有兩個理由,讓這本書特別值得關注:

首先,這是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出版的首部小說集,能否走出因獲獎而低谷的俗套,本書可稱是一次大考。

其次,中短篇小說難出新,在有限的空間中,莫言該如何施展?

顯然,《晚熟的人》與莫言此前的小說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激情(《火把與口哨》除外),多了幾分持重。這份持重,來自與歷史對視後,深入骨髓的無奈——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比較意外的是,莫言選擇了《晚熟的人》這個標題,它是書中的一個短篇,很難說是最佳的一篇。如此破格提拔,也許是莫言特別喜歡“晚熟的人”這四個字——其實,我們和書中的那些角色一樣,都是“晚熟的人”。沿着“晚熟”,才能真正進入這本書。

“摩西”的荒誕

“晚熟”,相對於“成熟”而言。

在心理學上,成熟包含三層含義:其一,智能的成熟;其二,情緒的成熟;其三,社會性的成熟。成熟的客觀結果是,與環境高度融合,以致行爲變得可以預測。然而,在一個快速變動的社會中,這幾乎不可能。

以《等待摩西》爲例,摩西本名柳摩西,後來改成柳衛東。在非常歲月中,爲洗刷爺爺是教徒的“原罪”,甚至當衆揪住爺爺的頭髮,往他臉上吐唾沫,狂扇他耳光。而爺爺也沒客氣,咬斷了柳摩西的一根手指。好在,哀嘆這輩子被爺爺斷送了的柳摩西,意外地收穫了愛情。隨着改革開放的到來,柳摩西一躍成了“柳總”,有了馬仔,也有了外室。突然有一天,柳摩西逃走了,只留下夫人和孩子,應對盈門的債主。

30多年後,柳摩西重現江湖,執着地玩着“討還民族財富計劃”這一過時的騙局(上世紀80—90年代,一些騙子手持僞造的國外銀行票據,號稱是逃臺的昔日國民黨大員留下的,以騙取錢財)。沒想到,妻子一直在等待並尋找着柳摩西,二人終於破鏡重圓。妻子堅信:這是信仰賜予她的團圓。她似乎忘掉了,柳摩西早就背叛了信仰。

柳摩西不是摩西,沒能帶領一個族羣踏上希望之地。他從荒誕開始,又回到荒誕。如果說,接受命運就意味着“成熟”,那麼,他人生的前50多年都屬荒廢。與其說他迴歸了,不如說是傷痕累累後,接受了自我的徹底死亡。

究竟是誰剝奪了柳摩西的人生?《等待摩西》沒給出答案,但在《賊指花》中,卻有暗示。

大家都中了賊指花的毒

所謂《賊指花》,本是莫言在筆會時遭遇的一首詩。

筆會組織者、某雜誌領導武英傑當過警察,女記者被小偷刺傷後,他果斷出手,帶回了小偷的一節手指,並賦詩一首:

我夢到那斷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條並開出

詭異的花朵

彷彿貓的笑臉

賊指開花

賊指花……

在筆會上,莫言遇到了有錢且路子野的胡東年、高傲的混血美女範蘭妮、好色的尤金……在裝腔作勢的作家們中,武英傑頗具男子漢氣概,他令人驚歎的徒手抓蒼蠅技巧,讓莫言五體投地。

多年後,尤金卻講述了那次筆會故事的另一版本:在筆會中,胡東年的錢包丟了,作家們一致懷疑是莫言偷的。因爲胡東年炫耀錢包中的綠鈔票時,第一次看到美元的莫言立刻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流露出貪婪的表情……

趁莫言不在,武英傑帶領衆作家偷偷檢查了莫言住處,將他的旅行箱打開,翻了個底兒掉。雖然什麼也沒找到,但作家們依然堅信,莫言就是小偷。幾十年過去了,只有莫言不知道這件事,直到尤金親口告訴莫言。

更讓莫言難以想象的是,高傲的範蘭妮居然在筆會後,給好色的尤金寫了信,飽受莫言等男作家鄙夷的尤金偷偷回程,才知自己在筆會上不斷搭訕其他女作家,讓範蘭妮感到被冷落。在約會中,範蘭妮坦然拿出了胡東年的那個錢包……

多年以後,武英傑邂逅莫言,還會給他一拳,表示親暱,彷彿從沒偷查過他的旅行箱。雖然已冉冉老去,但武英傑仍正氣凜然,詩亦充滿柔情。莫言開始懷疑:尤金說的是真話嗎?

在小說最後,莫言寫道:“尤金講述的他和範蘭妮的故事,也許是他編的,而偷了胡東年錢包的人,也許是尤金,或者,真的就像他們懷疑的那樣,那個賊,就是我。”

“賊指花”猶如一種傳染病,或者是一個魔咒,開在所有人的心中,誰都無法擺脫。一入紅塵不自由,每個入局者,不都在虛度此生嗎?至於掙扎,只會創造出新一輪的劫難。從《地主的眼神》中,可見端倪。

爲什麼災難用無止期

《地主的眼神》提到了莫言小學三年級時的一篇作文,其中的“佳句”是:“這老地主看似低眉順眼,但只要偶爾一抬頭,就有兩道陰森森的光芒從他的黃眼珠子裏射出。”

“老地主”指孫敬賢,因擅長農活,在割麥時不僅快且整齊,留下的麥穗還少,完勝不諳此道的莫言。不服氣的莫言不理解,孫敬賢爲什麼如此沉默?孫敬賢越沉默,越讓人覺得另類。

莫言的“佳句”得到各級領導激賞,因爲他成功地創造出“異己”——此前人們對此只有模糊認識,無法清晰化。莫言則挑明:孫敬賢究竟壞在何處。

少年時代的莫言能發現這一點,因爲他與孫敬賢毫無瓜葛,恰好所有人都經不住絕對客觀的凝視。

直到孫敬賢出殯、莫言自己也飽經滄桑,他才理解“我爹和我爺爺一樣,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含義。追求榮譽是有罪的,因爲歷史是永劫迴歸,它剝奪了個體的意義。

孫敬賢的兒子希望把葬禮辦得更隆重,以抗議曾經遭受的不公。但孫敬賢的孫子卻認爲父親太“糊塗”,“花這麼多錢辦一場類似戲說歷史的葬禮,就像對着仇人的墳墓揮舞拳頭一樣,其實毫無意義”。

被迫在扁平的意義空間中輾轉,掙脫便是再入圈套。

在《晚熟的人》中,不論是常林式的滾刀肉(《晚熟的人》),還是武功用殘酷掩蓋自己是弱者的事實(《鬥士》),乃至活成刁民的“高參”(《紅脣綠嘴》)……無不是爲了一點點生存空間,不惜徹底改造自己。當人人變成自己的陌生人時,災難便永無止期。

在《火把與口哨》中,三嬸用一生努力,試圖掙脫厄運的纏繞:她嫁到鄉村,以化解出身不好的困境,偏偏三叔盛年而逝,三嬸只好與兩個孩子相依爲命。可從內蒙輾轉到東北鄉的兩隻狼叼走了三嬸的兒子,三嬸以爲女兒在撒謊,使她最後的依靠——她的女兒,也選擇了自殺。在狂怒下,三嬸殺掉了狼,也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弔詭的是,那狼窩如今成了旅遊景點……

這本書的魅力,來自“爲人生的文學”

如果一定要從《晚熟的人》中,找一篇最具莫言風格的小說,我願選擇《天下太平》。一隻老鱉突然咬住了小奧的手指,偷釣者、警察、小奧的爺爺、星雲姑姑……各色人等提出了不同的解決方案,發現了各種背後深奧的原因,可老鱉始終不撒嘴。2個小時後,才找到辦法——用豬鬃捅老鱉的鼻子眼。趁老鱉打了個噴嚏,小奧得以脫身。老鱉頗有些失落地回到湖中,繼續去當天下太平的象徵……魔幻事件折射出現實的荒誕。莫言寫過太多類似的故事,因在敘事中不斷切換視角,將各方感受、客觀描寫、心理活動並列在文本中,所以充滿動感、頗有氣勢,時而高妙,時而粗鄙,令人賞心悅目。這種“莫氏文本”在《火把與口哨》《左鐮》等篇中,都有精彩呈現。

誠然,《晚熟的人》少了幾分豪邁,多了幾分冷漠。它不再像《紅高粱家族》那樣血脈賁張,卻延續了莫言寫作的特色——不是膚淺地介入人生,不相信也不提供解決方案。莫言的所有小說都是“爲人生的文學”——無邊而無解的苦難,將一直追趕者我們,不論怎樣狂奔,我們終會被它們追上。緊張、惶惑、孤獨、癲狂……一直是莫言小說最動人心魄的部分。

寫卑微的人,寫他們被粉碎的人生,寫他們在善惡面前被動的麻木,被動的包容與中性,被動的輕逸,因爲除此之外,他們又能怎樣?當門被封死時,寫出從人墮落到半人,也是一份含血的悲憫。

天空越低矮,就越應守住悲涼。不試圖活得快樂而膚淺,不試圖用和解來自我麻醉,至少在《晚熟的人》中,莫言仍是莫言。後人將從這本書中,讀懂他的真誠。

作者|唐山

編輯|羅皓菱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