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來源網絡,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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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售樓處出來,他的身子還是顫抖的,內心激盪着,邊向小區裏走,邊盯着左手裏緊攥的鑰匙和收據,邊抖着右手掏出手機。

瓦藍瓦藍的天,就像家鄉梅山的天。他有一瞬的發怔,隨即映入眼簾的“京華佳苑”幾個字刺醒了他的思維。他顫着左手按亮手機屏,劃開電話薄,幾劃幾拉,劃到標名爲“父”的那個號碼,幾分急迫地點下。

電話通了,傳來清晰的撥號聲。他深吸一口氣,急不可待地脫口而出:爺,爺,您快來北京吧!

說話間,他已進入小區,正進入所在樓棟。似乎這口氣憋了太久,一說出來全身上下輕鬆至極。他聽見手機裏傳出父親喜悅的聲音:好!好!

他按了電梯鍵,嘴裏興奮地反覆地解釋說,房子終於買下來了,就在東五環邊上,二十一樓。他說爺您明天就可以動身來北京,如果想準備一下緩兩天也行,他請了一週假,沒什麼問題。

電話裏是父親仍在說好好,然後便悄無聲息了。

他掛了手機,心情仍在激盪着,中午他破例喝了點酒,還幾分飄浮。父親就是這麼個人,不苟言笑,內心豐富。像電話裏連連幾個好字,也是各有含意的,只有作爲兒子的他才領悟得出。父親知道他很忙,所以言簡意賅。但這次可是要來北京呀,具體路線之類的還沒交代呢。他又有些發怔,電梯門已經悄然打開了。

顫着手打開2106室防盜門。刺目的陽光令他有兩秒鐘的眼盲,他使勁眯了眯眼,纔看清房間裏的情形。房間是毛坯房,一個開間五十幾平米,地上牆上是粗糙的水泥青,因爲鍍上了窗外射入的陽光,而似有似無的虛渺。

他將右手裏手機放進褲袋,用右手將左手裏緊攥的收據展開,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收據上寫的清楚,他交了50萬元的首付款,收據上寫明瞭他的姓名及房間號,還加蓋了京華佳苑小區售樓處開發商的公章——這2106室真是屬於他了。

幾乎是有些失控的,他一把拉上防盜門,撲向裸露的磚牆,雙手緊緊地撲在牆上,幾分痙攣地踉蹌地扶着牆一直衝到門窗邊。

窗是精緻的落地大窗,鋁合金框架在陽光下閃着高貴的光澤,他輕輕地撫摸,從玻璃到框架,他的熱氣吐在玻璃上,了無痕跡,他想起來了,眼下早過了冬季,真是人間四月天,處處芳菲,鶯歌燕舞。

他呆了一呆,我記得他應該是在年前買下這房子的,他要趕在春節前住進這房子,自己的房子,爲什麼遲了近半年呢?他開始努力回憶,腦裏CPU在快速運轉,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他想起來了。

這套房子是他去年初和妻子看中的,妻子不在北京,而在省城照料女兒上大學,他利用工作間隙搜索北京郊區的樓盤,剛開始是目標遠大的,購房目標是內六區,購房面積是大戶型,最少也得兩室一廳吧,當然,那還是十年前定下的宏偉藍圖。

他從褲袋裏拿出捲尺,蹲了下去,開始丈量面積,一尺一尺,就像他從老家到省城到京城的路程,太不容易了,他志存高遠,老家那些人是不懂他的,他的遠大理想就是在祖國的首都紮根下來,成爲北京市民,而不是一個居無定所的北漂,唯有如此,他才能一雪前恥——下崗之恥,20幾年前他被動地從老家國企下崗,成了無根浮萍。

15尺,30尺……他很快丈量完了面積,略一估算,室內面積與購房面積大相徑庭。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開發商的分攤面積從來都是萬能膠,他輕嘆一口氣。

迎着燦爛的陽光,他從褲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坐了下來,他真是有點累了,一種放鬆的累。他沒有顧忌身上穿的邦士西服,輕輕靠在了牆上,微微眯上眼睛。

還要打幾個電話,他腦裏這樣想着,右手又開始摸索手機,得告訴妻子了。他拿起手機找到妻子的號碼,又愣住了,妻子這時候還在上班,得一直上到晚上九點。他幾分輕快地放下手機,又想該給老家單位的廠長打個電話,輕描淡寫請他有機會來北京他家做客,當年不下別人的崗,偏偏將工作優秀才華橫溢的他這個宣傳幹事下了崗,這叫什麼來着,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沉吟間他又猛然想起,似乎早十年就聽說那國企也破了產,那廠長也下了崗的。他又似乎不確定,這20多年來,他實在太忙了,無暇顧及其他,一心朝自己的理想進發,和老家基本上斷了聯繫了,他手機裏也只有父親這個號碼了。

他心有不甘地想了想,自己這麼些年拼死拼活忙得像個陀螺轉個不停,不就是爲了今天的揚眉吐氣嗎?又想等父親動身來京,不,只怕眼下老家已經傳開了——父親從來是不吝爲他宣揚的呀。

內心仍激盪不幾,他感到渾身燥熱,胸口還有些烙人。他下意識地一模,觸到了什麼,從襯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過了塑的照片,相片上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年男人對着他笑,充滿欣喜。

這一次他的思維沒有遲滯,立時判斷出,並呢喃一句:爺……

將父親的照片隨身攜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他又想了想,是兩年前開始的。老家的弟弟來電報說父親做夢都說來北京了,更委婉說父親一天天見老了。他當時正在擠地鐵,隨口說:再等等吧,等我買了房。弟弟還說了什麼,他沒有聽清,思維也馬上轉到要面對的業務上去了。兩天後的夜裏他孤零零地回到狹隘陰暗的地下室租房裏。忽然想起父親,忽然深爲愧疚——父親已經快八十歲了,父親曾說他就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來北京看一看,走一走。而這個願望,他已經敷衍父親這麼多年了。早已超過他的五年計劃了。孝可是梅山人做人的頭等標準。

於是,愧疚之餘,他生出這個念頭,把父親的照片帶在身上,也等於帶父親到京城裏來走走看看。更是他作爲奮鬥購房的激勵。果然,後來他心安不少,也終於在這個春天湊足了首付款。將2016室納入囊中,實現了遠大理想,梅山人是很看重這些的。

他撫摸着照片上面的父親,內心湧滿幸福、驕傲和慰藉,他喃喃說爺、爺……

直到陽光明顯移到房間一邊,另一邊暗淡下來,他才如夢初醒。一下跳將而起,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建材市場買石灰,去傢俱廠買傢俱。他要用兩天時間抹好牆面和地面,築好屬於自己的這個家。

另外還有四天時間,他就陪父親好好遊玩北京城。

妻子打電話來時,他正撫摸着粉白色的牆壁。經過一天的日曬,地面和牆壁已經快乾了。

妻子說你在幹嘛呢?他說剛下班正準備睡覺呢。妻子又笑嘻嘻問:你是不是睡不着覺?他故作不屑地輕笑了一下:我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還是毛頭小夥子嘛?

昨晚得知這一喜訊後,下班回到家,妻子立馬就打來電話,過去兩人一般都是通過短信聯繫的,妻子的手機還是五年前的諾基亞,上不了微信,她興奮地和他聊了好幾分鐘,問小區的情況,問房子的朝向。她說北方冷,最好能曬上太陽。他不禁有些愕然,從當初的大戶型內六區,到如今的郊區房小型戶,遠大目標這些年和房價相反在噌噌噌地貶值下跌。

他當時就睡在這新房裏,他買來一張簡易木牀。1.2米×1.8米的那種,鋪上報紙,將就了一夜,妻子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不假思索說再過幾天吧,這些天他要去跑業務。

聽到他說跑業務,妻子就不多說了,只是心疼地要他注意休息,注意安全,然後道了一聲晚安。

妻子今晚還是壓不住興奮,說她對女兒說了將來住到北京來,很快,只等房子裝修好。他心裏咯噔一下,撇下話題說房價的事,說交了50萬還貸了50萬,兩人都遲滯了一下,不過,隨即又輕快地互說那不算個事。

掛了手機,他又有些內疚,他鼓了很大勇氣對妻子說父親的事,可最終還是吞下去,他知道妻子不是小氣女人,可他還是沒說出口,想到這一點,他忙碌的思維想起該給父親打電話,他按下父親的號碼,電話一通,他喉嚨裏似乎迫不及待就放連環炮了:爺,爺,你上火車了沒……

父親在手機裏從容不迫地說:好,好,都好……

他知道父親這意思就是肯定或默認了,父親從不說假話或者強制什麼,總是他說什麼父親就應允什麼,父親一生不得志,早年也是國家幹部,後來在運動中被人揪了小辮子,就退了回來,在小鎮上當代課老師爲生,憋屈是很正常的,寄望於他這個兒子。他從小就深感自己責任重大,父親的寬容遷就更令他壓力殊勝,當年他從國企下崗,他沉默了幾天,父親卻病了數月,當然是悄悄的。

父親就是這麼個人。他輕嘆了一口氣,繼續對着手機說:是坐T12吧,那明天中午一點左右能到北京西站,我去接你。在出站口等……

落地窗外燈光迷離,隱隱約約,他拉上剛裝上的窗簾,房裏太簡陋,讓人看到總不是事,他又撫摸一陣牆壁,才躺到那張牀上,他將邦士西服掛好,這可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行頭了,出去拉業務不能太寒酸,太寒酸會招人不信任招人鄙視。

腦裏興奮地想着什麼,終於睡着了,昨晚也是在這房裏睡的,一夜沒睡着,白天也精神抖擻。終於睡着了,不過他很快又醒了,一看手機,時間是凌晨四點多,他乾脆坐了起來,就想還需要準備些什麼,想起應該給父親準備拖鞋和洗漱用具,讓父親好好享受享受城市生活。

他於是又在房裏忙活起來,然後天亮,然後他下樓。在小區外才覺得肚子餓,走了十多分鐘,走到公交站牌邊纔有一個擺攤的,他買了兩個茶葉蛋喫了,公交車也來了,他忙坐上去,又是近半個小時,公交車在地鐵站邊停下,他幾分匆忙地下車,看了看時間,是上午11點半。

地鐵到西客站花了一個小時,中間換了兩輪地鐵,先從六號線倒八號線,在從八號線倒九號線,他預計在12點半到西客站北出站口。

在等待的閒暇裏他無不感慨地想,地鐵就是好啊,不早不晚,特別準時,不像他的購房理想一拖再拖,把父親進京的時間也從若干年前拖到現在了。

他吐了一口氣,靠在出站口欄杆邊,正對出站口,可以一眼看清出站旅客,也能讓旅客一眼看見他。然而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了,出站口上方顯示屏顯示T12列車已到站,大羣旅客湧了出來,他沒能看見父親,等出站口又恢復了平靜,父親的身影仍未出現,他終於眨了眨有些乾澀的眼睛,心裏嘆息一聲,他的擔心終於降臨了。

父親沒有來,父親那麼迫切想來北京的,這似乎不可能!

他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想打父親的電話,在翻號碼時卻停留在標明“弟”的號碼上,並毫不猶豫按了下去,他幾乎是幾分咆哮低吼:你又裝神弄鬼吧,告訴你,我只有這幾天時間,馬上送爺坐班車去省城坐火車來!……

弟弟是個實打實的農民,在鄉里侍弄着田地,弟弟不是不想出來打工,只是因爲他的腿從小麻痹不方便,就和父親相依爲命,父親和弟弟嘴上沒說,但他也明白自己的使命,明白弟弟也是寄望他幫一把的,弟弟還住破舊木屋,找對象還沒眉目,早些年父親和弟弟到年關就會打電話來,喚他回家過個年,那時他正爲在省城安家而拼搏,已有六年沒回去了,後來他去北京闖蕩,父親不喚他回去了,弟弟到年關還打電話來,不說別的,只說父親想見他一面。他硬硬心腸,仍沒回去,他得利用年關時間多拿些業務啊,他匯了兩千塊錢回去,心裏就不覺得不安了,因爲他在爲理想奮鬥啊,在爲父親爭臉啊。

記得是五年前,父親主動給他打來個電話,問他好不好,累不累,他雖然過得七上八下的,嘴上卻不服輸,說越來越順了,父親咳嗽說那就好,那就好,弟弟這時搶過電話說:哥,老爺子想來北京看看,就看看,待一天就行……

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正在奮鬥時期,父親說等他在北京站穩腳跟再來的,再說他現在沒閒錢閒空閒心接待父親呀,他銷售目標還差一大截,妻子想帶女兒暑假來住兩天,他也就抵消了半年聚一天的約定。他記得弟弟當時掛電話的聲音很重。

他對着手機吼完,手機裏好一陣沉默,就在他掛機時,手機裏爆出弟弟幾分含混的咒罵:吼爺啊,你爺早死了……

他腦袋一下蒙了,弟弟的憤怒出乎他的意料,他這是要父親來北京玩,是爲了父親多年的夙願,弟弟怎麼能這樣呢,顯然還在爲他前年沒回老家耿耿於懷呀。

前年弟弟來過兩個電話,什麼時間他記不大清楚了,頭一個電話裏期期艾艾徵求他的意見,說看中鄰村裏一個離婚婦女,還能照顧臥病在牀的父親,要他抽空去一趟,他就想弟弟這是打父親的幌子假公濟私,沒做理會,沒想到大約才過半個月,弟弟又打來電話說父親重病不治過世了,他當時嚇了一跳,心想父親怎麼就不行了呢,父親還沒來北京呢,轉念一想,這肯定又是弟弟的假公濟私和謊報軍情,目的是爲了讓他回去。弟弟知道,只要他回到老家面對蹣跚父親和破舊木屋,再怎麼也得讓步,他不由幾分生氣地冷哼一聲,轉頭就去跑目標公司了。他實在太忙,那些天又正是年終大結算的關口,他晝夜都在爲那個大單絞盡腦汁,那個已有眉目的大單可以足足給他帶來近10萬元的提成啊:我拼死拼活的,我容易嗎我。記得那天不多久妻子又打來電話,他就說他實在太忙,讓妻子問個清楚,實在不行就回老家看個明白,弟弟顯然仍在生他的氣呢。

吞了一口痰,他還是和父親說,按了父親的號碼,通了,他心鬆了下來,剋制地說父親不該言而無信沒來,說他請了一週假,已經過去兩天了,不能再拖了,得馬上來,不然他真沒時間帶他去看故宮天安門毛主席紀念堂了。

父親仍是從容不迫地說好好,他又肯定地說馬上來坐T12明天中午到京,父親說好好,他這才掛了手機。

置身熙熙攘攘的西站廣場,他忽然心有點空,自己的影子在搖曳,走着走着,就有幾個婦女拿着旅館旅遊之類招牌往他身上湊,問他去不去玩?神情不一般的曖昧,他這才感到心裏有股邪火在冒,記得上一次去路邊按摩店找小姐已經是三個月前了,本來他規定一個月去找一次的,可是爲了交首付款,他硬生生地忍了下去,眼下似乎還是不行,他向婦女搖搖頭,加快了腳步。

趕回小區,他又忙裏偷閒給廚房抹了牆磚,然後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燥熱,躺在牀上。

妻子又發來短信,她仍舊沒跟他說父親的事,他覺得妻子在省城含辛茹苦的,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

第二天終於來了,這一天順利得多,他提前一個小時到西客站,接到了父親,雖然他搜索了半天,待旅客都走光了,他纔在出站口一角找到東張西望的父親,總的來說還算順利。

他鬆了一口氣,問父親:原來你真的沒病啊,這就好,我們的願望都實現了。

父親說:本來有個三病兩痛的,可要來北京就好了。

他忍住淚水,他是個感情內向的人,不善於表達,這也是他拉業務的短肋,父親也一樣,只是笑,然後急不可待地問他的房子。

他自豪地一揮手,領着父親往前走,說不遠不遠,用不了一個時辰,北京城挺大的,一個時辰等於十分鐘。

他攔了的士,拉開後座門,先扶父親進去,然後他坐了進去。

夜裏躺在房裏牀上,他還興猶未盡,父親更是興奮,在房裏走來走去。父親還是那身打扮,黃襯衣,青褲子,腳蹬那雙陳舊的老人頭皮鞋,那還是十年前他在省城安下家給父親買的。

他微眯着眼等待父親的讚揚,在的士上,在飯館,在售樓處,父親都沒說話,像只梅山的麂子闖進這大都市裏,目不暇接東張西望。

父親從窗邊轉過頭來幾分嚴肅,說:這房子雖然不大,但意義非凡啊。什麼意義?標誌着咱家族咱鄉里終於有人衝進了京城!

父親文化底子好,總把北京稱爲京城,京城和字面上的北京真不是一個概念,這他也懂,他說房子是不大,不過別忘了這可是複式樓,50平米乘以二就是100平米,是大戶型了,懂嗎?

父親如夢初醒地再次打量房子:是啊,是大房子!大房子!

於是他翻身坐起,詳細向父親指點房子將來的設計,說隔壁有樣板間,製作一個鋼框架立在房中,就分成了上下兩層,再架一個梯子上去,樓上是兩個臥室,樓下是客廳和書房,還有廚房衛生間。

見父親沉默了,他想起了什麼,指着窗邊說:那裏就裝成書房,擺上沙發牀,你就可以睡在書房裏。

父親點了點頭,父親一直是理解他的,樓上兩間房,一間是他和妻子的,一間是女兒的,女兒雖然大學畢業了,雖然會嫁出去,可孃家總得有間房不是。他爲父親的理解高興,就滔滔不絕說起他拉業務的本事,他這十年主要做推銷,什麼業務都做,推銷教學設備,推銷房子,這二十多年離開梅山進城以來,他就琢磨出一個不二法門:推銷員能掙錢,發展空間大,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滿負荷工作,不會下崗,沒有做不了的業務……

父親不時微笑頷首,不過似乎有所質疑。父親是見過世面有文化的人。他不由麪皮有些發熱,就話鋒一轉,說北漂的不易打工的辛苦,說當年他也住地下室喫白菜煮饅頭。人家怎麼稱呼我們?鼠輩!忙狗!天天鑽地下室不是鼠輩嗎?忙得像狗一樣急上急下不是忙狗嗎?

怎麼睡着何時睡着的他不清楚,不過全身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輕鬆無比,前所未有地酣然大睡。後來還做了個好夢,夢見鄉親和父親甚至弟弟都在誇他,他笑醒來發現陽光已穿過窗欞射到牀上,身邊卻沒有父親。他一驚,忙喊爺爺,拿眼搜索了一圈,看見父親正站在窗前。

他忙穿上西服:爺,等不及了吧,很快,到天安門用不了一個時辰。

父親點頭。父親看來沒休息好,臉色有點灰暗。

出了小區他攔了一輛的士,他想這錢不能省,得讓父親感到他房子的優越性。在公交站邊,他下的士買了父親愛喫的小籠包和豆漿回來。

一路上他很想向父親介紹一路的風光,又覺得有點得意忘形,就閉緊了嘴,裝得漫不經心。車入長安街,他見父親明顯被車窗外風景吸引住了,心裏不由笑了一聲。

下車時他大方地拿出六十元車費,發現小籠包和豆漿沒動,就提下了車,跟在父親身後說:爺,這豆漿雖然沒有咱梅山的純正,也還是不錯的,是綠色產品。

父親似乎在說京城的東西當然是好的,京城東西都這麼貴能不好嘛?

他帶父親從金水橋進天安門,在故宮外售票處買了一張票,交給父親,讓他跟着那些旅客進故宮去看,他在外面等。他解釋說他已經看膩了,一年都要看兩次的。其實他自從來北京一次也沒進去看過,以前妻子和女兒來,他也是這麼說的。

望着父親背影消失在故宮裏,他忽然有些感動。望着藍瑩瑩的天,心想有志者事竟成啊。

在等待的時光裏,他神情恍惚。想象着父親在故宮裏的一舉一動,自己就把自己感動了。可內心爲什麼不安呢?坐立不安的,站一陣,坐一陣,又站起來。他想還有什麼不安的呢?父親終於進京來了,他還有什麼不安的呢?

後來他看見人羣中父親出來了,欣喜的模樣。他點點頭領着父親出去。他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父親也一樣,就用點頭默契的溝通了。

參觀了毛主席紀念堂,他領父親在前門逛了一圈,他問父親想喫什麼,父親只是搖頭。他就買了麻花、小籠包,還點了北京的炸醬麪——記得父親過去說過北京的炸醬麪太有名了。

油花花的炸醬麪擺在眼前,父親卻沒動筷子。

他有點不快:爺,你快喫呀,又不貴,別捨不得。

父親說不是捨不得捨得的問題,真的喫不下,這一路遊玩肚裏撐得飽飽的。

他知道父親是捨不得他亂花錢,知道父親心裏的潛臺詞:你剛買了房,什麼都得節省點。

他嘆口氣,幾分賭氣地站起來走出麪館,說:下次我不給你點了。但這次炸醬麪你必須喫了,我是發過誓的……

他忍住下邊的話沒說出口。他在若干年前來北京時真的面向天安門面向毛主席發過誓,一定要讓父親喫上北京炸醬麪。

過了一碗麪工夫,父親幾分蹣跚地從麪館出來了。站在步行街白晃晃陽光下的他看見父親紅光滿面,散發出炸醬麪的氣味,不由板着的臉鬆弛下來。

此後兩天的事情簡單多了,他不強制父親喫什麼,他不能將這趟旅程弄得糾結。父親是農民意識,當了一輩子教師還是謹小慎微。他想自己也仍是農民意識,沒走出梅山的密林。遊長城時還爲父親沒有老年證門票不能打折而情緒低落幾分。

父親仍是點下頭,按下他的手,說自己有錢,不需要他陪。又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隨人流湧了進去。

他來時是做好了陪父親登長城的準備的,父親老了,步履蹣跚。他想無論如何得陪,不就是幾十元錢嗎?何況,他到北京十年了。還沒登過一次長城呢。不過這話不能對外人說對父親說,外人會笑話的,父親會擔心的,擔心他這日子是怎麼過的。

心底泛起一些澀然,又有幾分沉重,他移開望向山門的目光,盯着地上自己瘦長的身影,孤零零的。他忽然有些茫然,捫心自問自己這是怎麼了?剛買了房,又接了父親來京,平生夙願已經實現,應該是輕鬆高興的事。他怎麼越來越對自己苛刻了呢?連長城近在眼前也捨不得去登?這似乎令他自己也喫驚不小。

昨天夜裏,他身體又膨脹了。就像女人的生理期一樣,每月總有那麼幾天他會出現“生理期”。過去他理順了這個規律,先壓抑着,等實在不行了要爆發了,他纔去一趟街邊小店。這樣就將兩個月生理期合二爲一了。這一次似乎壓抑得太久,爲了交首付,他已經忍了四個月了。夜裏膨脹時竟在夢中釋放了,那個女子不是妻子也不是小姐,是誰呢?他不敢深想,渾身汗津津的他拉緊了被子,唯恐驚動了那頭的父親。

他盤算着,回去給父親另鋪一張牀。父親自母親去世後一直一個人睡,這次他雖然只有一週假,後天就得上班,但要留父親多住些日子。至於住多久,他沒有多想,他想只要父親願意住,只要妻子沒來,就不是問題。

腦裏稀裏糊塗想,一回頭,猛然看見父親一臉欣喜地出來了,他一看天,白晃晃的太陽也偏西了。他忙迎上去。

父親一路上在他耳邊講長城的魅力,一直進了小區進了2106室,他說明天去圓明園頤和園,那可是皇家園林。他說爺你看北京真的不一般是吧,說我爲什麼非得在北京待下來?就是因爲北京不一般。說着說着,竟情緒失控地圍着這房子控訴起來:十年了,十年了我容易嗎我?起早貪黑,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那地下室又暗又潮,還多蚊蟲,全身都叮出泡。早上擠地鐵腦子還是暈乎乎的,一次坐到終點又坐回來,硬生生被公司扣了一天的底薪。

他嘴巴不由控制,說爺你心裏怪我不,說弟弟不體諒人上次還說爺死了的謊話,說他這麼拼死拼活地奮鬥不就是爲了給家裏爭光嗎?梅山人不是孬種,不能讓人看不起,尤其不能讓鄉親們看不起。

說到末了,他失控地啜泣起來,哭得很傷心。他想說出口的話終於還是沒說出口:那五十萬首付款,其中二十萬是一個女客戶給的,條件是搬去女客戶豪宅陪她半年……

在晶瑩淚光中,他似乎看見默立窗前的父親臉上的悲憫之色。

父親竟然不辭而別地走了。

他早上睜開眼,看見燦爛陽光透過窗簾射在牀前,清清楚楚,父親不在房中。本來說好今天去頤和園的。他找遍整個房間——房間無遮無攔只有三十幾平米,父親的人影也沒見到。

慌亂中他打父親的手機,手機通了,他大聲說:爺,爺你去哪了?

父親依舊那一套:好,好……

他氣急敗壞地往外走,坐電梯,下樓,驚惶失措地在小區叫着爺爺,引得晨練的業主側目。他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他的父親理平頭穿黃襯衣青褲子,他們紛紛搖頭。他又去找售樓處,售樓小姐也一樣茫然。

門衛耐心地聽他說完,仍幾分茫然。他帶着哭腔求門衛好好想一想:就是跟我這幾天一起進小區的那個七十來歲……

門衛詫異地說只看見他常獨來獨往的,沒有一起來的老人呀。

門衛還將監控給他看,回放,他一個人進出小區,再回放,他還是一個人進出小區,哪有父親的影子?!

他感到這就像個陰謀,整整一天,他就找上找下,正不知所措間,手機響了,他欣喜地連忙接聽,都是妻子打來的,問他還好吧。沒事吧。她說你怎麼知道?話一說出口他知道說漏了嘴。妻子果然追問,他忍不住哭了。

妻子:你是不是打電話罵你弟了?

他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妻子:你別掛電話,這次我不能不說你了,明明是你的錯,他沒記恨你,你還記恨他咋的?

他哽咽地:我記恨他?

妻子:你這人我還不知道?面子太強。前年的事,他打電話你沒回去,你爺病了幾年病得那麼嚴重,他都沒打你電話呀……

他仍哽咽地:我這是爲自己嗎……我發過誓……不在京買房……無顏見江東……

妻子一陣沉默。

他惶恐地團團亂轉:怎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呢?這是咋回事呢?爺,爺也記恨我嗎?

妻子:你父親不會記恨你了。

他找到答案似的鬆口氣:這麼說,爺以前是記恨我的,現在我買房了,接他遊北京了,他怎麼還記恨我……他不見了……

妻子喫驚的聲音:接他遊北京?不見了?你快回房去,我馬上去火車站坐火車過來……

他苦澀地搖頭,說不出話來。妻子答應不亂花錢來京的,可是出了這麼大事,他也沒有理由制止。

木然回到2106室,他如喪考妣。思來想去,感到這似乎太不可能了。父親那麼望子成龍,怎麼會不辭而別呢?他能認得回家的路嗎?

夜已深了,他仍在房間裏團團亂轉,腦子裏一個聲音在提醒:明天一早他就上班了,又得全身心投入到拉單戰鬥中去。必須在今夜找到父親。不然他明天真的沒時間了。他又得揹負當年父親重病(或是假死)不歸的不孝罪名了。這些年他像中了梅山蠱受盡折磨,他努力搜索父親的記憶,還想起了不少事情,父親的手機裏幾句話千篇一律很是古怪,似乎妻子前年某夜對他說了,說父親怕他在外擔心,就讓弟弟將手機裏父親那幾句話設爲通話模式。父親在病重時人事不知時弟弟就用那錄音模式接他的電話。儘管他並沒打過去幾個電話。

想到這一層,他更有幾分苦澀,更堅信父親不會不辭而別。父親一直是那麼善解人意,一直那麼體諒他的。父親一定是在和他開個玩笑,也許就躲在房間裏。他於是不厭其煩地再次搜索房間,牀下,衛生間,廚房,陽臺,找了一遍又一遍,一無所獲。他又幾分歇斯底里地將桌子抽屜一一打開,將自己那隻舊皮箱全部打開,一一清點,似乎父親會縮身術藏身其中,然而搜尋下來他還是深深失望。

精疲力盡的他呆坐在地上,呆望着空白一片的房間,他不甘心地又按下父親的號碼,耳裏響起那熟悉的鈴聲,不一般的清晰響亮,猶在身邊。

他心跳起來,欣喜地跳起來:父親果然就在房裏!

循聲一看,他呆住了,發出鈴聲的竟是舊皮箱裏那隻舊手機!而父親仍沒人影!

他惴惴地抓起手機,沒錯,父親的語音就是從這就手機發出的。他喫驚了,思索了一下,眉頭舒展開了,長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爺不是不辭而別,他只是想獨自出去走走吧……

確定了這個想法,他全身放鬆下來,他揣測父親獨自出去的種種可能,包括父親可能也去按摩店之類的。越想越可能,就想起妻子說過的話,就打妻子手機。

他故作漫不經心:你不用來了,爺可能是出去走走手機沒帶。

妻子:我已在火車上了,一早就到,你好好睡一覺,什麼也別想。

他有些生氣:這又得多花錢啊,大驚小怪的,爺走走就會回來的。

妻子冷靜的聲音:你父親不會回來了。真的。

他不解地:爲什麼?

妻子啜泣出來:因爲你父親前年就去世了。

他生氣地:你怎麼也咒他死?我好不容易買了房接他來京……

妻子收住哭泣:你弟給我打電話,我就知道你……前年你脫不開身,是我去老家給你父親送終的,你父親想看你一眼,眼一直沒閉上……他給你留下了手機和相片……

如遭雷擊,他呆住了,心被尖銳地刺了一下,銳痛瀰漫開來,他記起似乎妻子去年將父親的手機和相片交給他的事情。

手裏兩個手機同時掉在了地上,發出金屬驚天動地的脆響。

良久,他摸到了內衣裏父親那張相片,淚水滾滾流下。可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爺真死了,那一定是死而復活了。不然,快兩年了,那手機怎麼還沒停機呢?

其實這很簡單,那是他忙裏偷閒定期給父親那手機充電充值。只是他想不起來罷了。作者唐鳳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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