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軍開始全面侵華。戰火從中國的東北一直向南燒,燒燬了無數家庭,燒斷了郵路通信,燒崩了物價平衡。

貨幣貶值,米麪變得無比金貴。一名叫朱安的小腳婦女用枯瘦的手撫摸着半屋書籍,最終還是萬般無奈地決定賣掉它們來維持生活。

戰爭年代,變賣家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朱安的這一舉動卻引發了衆怒。無數她素不相識的人湧進了周家蕭索的宅院,指責這個一身荊釵布裙的婦人。

他們都是魯迅的信徒,怎麼可以容許有人賣掉大先生的遺物!即使這個人是魯迅先生的髮妻遺孀,他們也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名瘦弱的小腳女人,被一羣前來問責的譴責者圍在當中。她隱忍着,可她已經沉默了幾十年,被壓抑到極點的情緒再也無法掩蓋。她雙目通紅,憤怒又無奈地喊道:“你們總說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保存保存我!”

魯迅在世時,她是棄婦;魯迅離世後,她成了遺物。人生這孤冷的六十九載,又曾有誰呵護過她哪怕一瞬呢?

01一、枯守閨中,姻緣遲至

1878年,紹興城中的商人朱家添了一個女兒。生活安逸、封建傳統的父母對她沒有過多的期望,只希望她一生順遂,於是取名爲朱安。

既有如此心願,朱氏夫妻也就按照培養傳統女子的要求教育着他們的女兒。第一要緊的是要溫柔和順,其次是女工、烹飪。家中長輩認爲,學好這些就足以讓朱安在夫家安身立命。

右一爲朱安

朱安五歲的某天,她被母親帶到一間偏房中,聽母親的話在熱水中泡腳。還沒等朱安反應過來,兩個身強體壯的女僕就上前按住了朱安,緊接着,她只覺得自己的腳趾被一股大力向內彎折,一根長長的溼布條緊緊地固定住了這個讓她疼痛萬分的姿勢。

“好人家的女孩兒都要纏腳的。”朱安的母親一邊心疼地紅了眼眶,一邊將女兒的尖叫捂在她口中,成了悶悶的哭腔。朱安的母親看着女兒“三寸金蓮”的雛形,以爲自己已經替女兒鋪好了最理想的前路。

漢族有俗語,“女大三,抱金磚”,女子以嫁給比自己小三歲的夫婿爲宜。朱安二十一歲那年,通過家中的親戚搭線,長輩爲她議定了一門婚事,同周家長孫周樟壽定親。

周樟壽就是後來的周樹人,即是後人耳熟能詳的魯迅先生。魯迅的祖輩曾任京官,而朱家祖上也出過官員。可惜周老爺因爲科場賄賂鋃鐺入獄,周家因此家道中落,經濟拮据,兩人的結合實際上是朱安的下嫁。

但周家在紹興這個地方也算是體面人家,朱安的年紀又已經過了女子最佳的適婚年齡,能有如此的婚事已算不錯。兩家定下,一年半以後完婚,依照紹興的舊例,要取一個冬季的吉日辦婚禮。

恰好1901年魯迅就要從南京的新派學堂畢業,長輩們爲湊一個“雙喜臨門”,很快定下了婚期。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在婚期之前,成績優秀的魯迅獲得了赴日本留學深造的機會,校方會提供一筆可觀的獎學金。朱家長輩雖然不願意朱安的婚事一拖再拖,但未來女婿能多一個海歸的身份,也是光耀門楣的好事,這才點頭答應了。

於是1902年3月,魯迅登上了前往日本的輪渡。一走就是四年,再也沒有提和朱安的婚事。他唯一通過周家向未過門妻子傳達的訊息是:要朱安放棄纏足,並要她認字唸書。

魯迅的想法着實衝擊了封建傳統的朱家。在他們的觀念裏,女子無才便是德,三寸金蓮更是好女子的標配,怎可放棄?而魯迅回家探親時一身西服,離家時還綴在腦後的長辮已被剪掉,端端的是一副新青年的派頭,更是讓結親的雙方長輩感到不安。

遠隔重洋,魯迅的思想現在發展得如何激進,是紹興城中的兩家人無法猜測的。這時,從東京傳回的一條消息讓朱家再也坐不住了:他們聽說魯迅在日本已有妻室,甚至還帶着一名幼童在公園玩耍。

1906年7月,魯迅接到母親病重的電報,匆匆回家。一回到家中他就知道自己被騙:房屋重新粉刷過一遍,家裏老舊的陳設被全部翻新,甚至還能瞧見紅綢和囍字。

魯迅的母親忐忑地看着大兒子,生怕他學習了新思想之後就不肯接受家裏的安排。周家族人都聚集在魯迅家中,在心中默默醞釀着說辭,只要魯迅提出反對,立刻就要勸誡。

可是一向厭惡“瞞與騙”的魯迅沒有鬧,他安靜地接受了這樁婚姻。因爲騙他的是自己的母親,他只能忍受,並且順從這種安排。他任由族人擺佈着,看他們爲自己繫上一條假辮子,又穿上傳統的中式禮服。司儀說什麼魯迅都全部照做,順從得不可思議。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繁瑣的儀式之後,花轎穩穩地停在了周家的門口

轎簾掀開,一隻正常大小的腳伸出來,試探着伸向地面。然而在新娘把這隻腳緩緩落下的過程中,那隻喜鞋突然從她的腳上掉了下來。紅鞋落地,裏面塞的棉花對魯迅來說是那樣刺眼。

七年之前他就寫信囑咐朱安放腳,可到了今天她卻還是裹着小腳,還用這樣的手段來騙他!

衆人把目光齊齊投向魯迅,而他則看着三兩個忙亂的人爲新娘重新套上那雙塞滿棉花的繡鞋。魯迅面色平淡地挑起了朱安頭上的喜帕——他的新婚妻子身材矮小,面頰瘦削,脣薄而寬,面色黃中泛白。

這是夫妻二人的第一次會面,也有可能是兩人新婚第一年的唯一一次會面。

成婚第二日,魯迅就搬進了書房;成婚第三日,他帶着行李回到日本,一去不回。

02二、形同陌路,無言夫妻

朱安在結婚當天見過丈夫一面,此後再見,已經是三年之後。

眼淚伴隨着她踏進周家大門後的無數個日夜。新婚第二天,丈夫就讓她獨守空房。她一個人哭到天明,卻只等來丈夫離家的消息。

朱安沒有文化,她只知道“出嫁從夫”,丈夫就是她的天。可是她唯一的依靠毫不猶豫地拋下了她,她一個人,要如何把日子過下去呢?

日本東京,魯迅滿腔熱情地投身於文學活動;

中國紹興,朱安孑然孤寂地侍奉着她的婆母。

“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一種贍養的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魯迅用這樣一句話劃定了朱安的棄婦身份,讓她孤寂地走完了新過門的十三年。

1919年,周家變賣了紹興老宅,舉家遷往北京居住。魯迅在西直門內買了一處三進的院子,和兄弟母親住在一起,而朱安終於和丈夫住在了一片屋檐下。

說是同住,但魯迅平日住在外院,朱安和周老太太住在中院,夫妻二人還是形同陌路。魯迅只負責供養母親和朱安,除了經濟之外不承擔作爲丈夫的一切義務。

1923年的夏天,魯迅和弟弟周作人反目。魯迅從家中搬出,搬走的時候問朱安是否想回孃家?

這實際上是變相的兩地分居的邀請。在那個年代,被休棄的女子大多命運悲慘,魯迅看在母親的情分上,還是爲朱安留了餘地。可朱安這個弱女子,卻當機立斷地表示:她要跟着魯迅。

一股執拗在這個目不識丁的婦女心中倔強地生長:“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順着他,將來總會好。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兒一點兒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

從此周家又從大家族變成了小家庭,由朱安掌家。她不認字,更不懂丈夫熱衷的什麼新思潮,每天能做的就是伺候婆母,操持家務,爲丈夫洗衣漿衫。

然而魯迅照舊迴避着和她的接觸,甚至把箱體和箱蓋分開放,一邊給魯迅放要洗的髒衣服,一邊朱安將洗好的乾淨衣物放好,等待丈夫取用。

在這樣的情形下,夫妻兩人的交流也少得可憐。每日叫早時,朱安能得魯迅一聲應答,臨睡前問關不關北房過道的中門,魯迅會回她一句“關”或“不關”。再就是索要家用錢時,魯迅問完金額就照付,從不多說一個字。

以前是見不到丈夫,所以兩個人沒有感情。現在住在一處,日日相見,兩人的關係難道就有起色了嗎?

丈夫日復一日的冷落折磨着朱安,她心中的火一點點熄滅了。沒過幾個月,她聽說有一位叫許廣平的女子和魯迅走得很近;又過了兩年,她夢到魯迅領着一個孩子到她面前,而許廣平在不久之後居然真的在上海爲魯迅生下一個男孩兒。

她沒有子嗣,婆母爲這事不止一次地數落過她。現在周家的香火有繼,周老太太放下了心,可她的人生再也沒有指望了:“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那個說“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丈夫,原來只是不愛她而已。

朱安流乾了眼淚,收拾好了自己殘破的心。清楚自己處境的朱安在婆母的壽宴上當着衆賓客的面跪下,鄭重道:“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一個人了,萬一娘歸了西天,我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從大先生一向的爲人看,我以後的生活他是會管的。”

她就如自己的誓言一般守着這形同虛設的婚姻,每日盡心侍奉婆母。直到1936年,魯迅離世。

03三、故寧自苦,不願苟取

從前朱安的婚姻就被戲稱爲“守活寡”,而今魯迅真的撒手人寰,而她也從棄婦變成了寡婦。

魯迅在世的時候,不論自己的收入狀況如何,都每月按時往家裏寄錢。他過世之後,遺產就自然而然地劃歸了兩份——北京的房屋及物品歸朱安,上海的歸許廣平。

然而朱安得到的不動產並不能給她的生活提供保障。經濟來源斷了,許廣平和周作人都會定期給一些錢,供給她和周老太太。

朱安是個思想傳統的女性,她不但沒有對許廣平母子恨之入骨,反而在魯迅逝世後託人寫信給他們,邀請他們到北京同住:“許妹及海嬰爲堂上所鍾愛,倘肯朝夕隨侍,可上慰慈懷,亦即下安逝者。”

周海嬰雖是許廣平的孩子,但同時也是魯迅的孩子。大先生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以後是不是也會給她送終?——畢竟她沒有孩子,魯迅至死也沒有給她留下一份希望。她只能把自己渺茫的希望寄託在這個姓周的孩子身上。

然而許廣平沒有接受朱安的邀請,只問了她每月生活最少需要多少錢,然後按月寄去。

幾年後,周老太太壽終正寢,朱安就謝絕了周作人的補貼。她雖然沒有文化,但是也清楚大先生和周作人不和。現在老太太已逝,她沒有理由再拿周作人的錢。凡是大先生不同意、不樂意的事情,她都不會去做。

當戰火燒起後,或許是因爲郵路不通,許廣平的錢沒有按時寄到。朱安無奈,她沒有掙錢謀生的手段,只得變賣自己爲數不多的釵裙,換些清粥與窩頭。

就着自己醃製的鹹菜,啃食硬邦邦的風乾窩窩頭,即使是這樣的食物,也不能每日都喫上。

社會人士知道了魯迅遺孀生活困難,熱心地捐資救濟,還有一個藝術團體的理事長要給她一筆錢,全部被朱安婉謝了。她有骨氣,她不願意靠着這樣得來的錢活下去。

戰火之中,所有人性都會得到暴露。有報館的人提出用錢換魯迅的遺作,而朱安儘管衣食不繼,還是果斷地表示“遜謝不收”。她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打理好魯迅的遺作,只能用着最笨拙而質樸的方式保護着它們。

1946年,朱安的身體每況愈下。她與許廣平簽署了一份《贈與契約》,將魯迅留給她的房產以及著作的出版權全部贈與了與她全無血緣關係的周海嬰。

西三條那處寓所,魯迅在只住過兩年零三個月。比起命名爲“魯迅故居”,其實命名爲“朱安故居”更恰當。朱安在這裏住了23年,直到1947年6月病逝。除了這處房產的使用權,朱安將她得到的所有遺產全部完璧歸趙,交到了周海嬰的手上。

她去世的那一天,身邊沒有一個人。她到死都念着她的大先生,想要與他合葬,最後卻只孤零零地被葬在了西直門外保福寺旁,成了無名孤冢。

在去世前一日,朱安還對前來探訪的記者說:“周先生對我並不算壞,彼此間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許先生(許廣平)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她,的確是個好人。”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是魯迅用來鞭策國人的名言,同樣適用於他的髮妻。朱安是封建的包辦婚姻的犧牲品,時至今日,很多人提起魯迅,都只知許廣平,不知周朱氏。她爲他空守的四十一年,又會有誰去關心呢?

她善良,倔強,能喫苦,身上幾乎有所有封建時期女子應有的美德。可是她生錯了時代,嫁錯了人,一輩子都在被冷落、被漠視、被排斥。

她是周老太太給兒子定親是選擇的錯誤,是魯迅迴避一生的“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是許廣平眼中的多餘人,是努力追逐,卻最終放棄、從牆上墜落的緩慢蝸牛。

她爲自己活過一天嗎?她沒有。

她一生都在試圖扮演好魯迅妻子的角色,儘管丈夫並不需要,儘管她扮演得也不好,但她還是四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從不怠惰,只期望得到丈夫的垂憐。

這樣命運悽愴的女性,即使她從小學習的是舊時代的糟粕,即使她目不識丁、纏着小腳,又怎麼讓人忍心苛責呢?

這場時空命運的錯誤相遇,讓魯迅愧疚一生,也讓朱安受苦一生,魯迅先生曾提筆寫下:不能“只爲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

而回看朱安,一生除了愛魯迅,她再也沒有別的人生要義了。

或許你會覺得魯迅無情,可他待朱安其實已經盡力了,對待自己不愛的人,冷酷的魯迅也從未拋棄過自己的責任,如果你還想了解更多的魯迅,那就去讀一讀他的全集吧,先生的文字,至今依舊那麼一針見血:↑↑↑↑↑↑

文|聞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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