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周作人文章裏的日記,我有點驚訝。

魯迅筆下那個聰明伶俐,健康活潑,勇敢能幹,見多識廣,又樸實純真羞澀的少年閏土,長大後居然鬧過離婚!

他那時揹着妻子,跟村裏的一個寡婦好上了。

1900年,離婚還是不可想象之事,尤其在封建的農村,那麼這是愛情的力量,還是對包辦婚姻的反叛?是因爲魯迅等人對他的影響,還是他自己本能的一場雄壯突圍?這是否說明了青年時代的閏土,依舊離那種悲涼的,要喊魯迅“老爺”的狀態很遠?

只可惜,這事無人提及,或許已永遠無法瞭解。而這事的外在表現,若從頭說起,卻是這樣一個過程:

閏土姓章,五行缺水,所以取名阿水,大名章運水。閏土父親章福慶,曾時而在家種田、做竹匠,時而出來打工,倒有點現代農民的影子——他卻是經常在魯迅家幫忙的。

但是這裏有一件事卻要說道說道。人們一直認爲,魯迅親近下層貧民是因爲家道中落的緣故,而其實,這是家風所致。

(魯迅文集插畫)

那時候的鄉里,鄉情濃郁,相當傳統,貧富貴賤之外,還講輩分,魯迅家,魯迅外婆家,都是厚道重傳統的書香門第,從來對僱工比較客氣。周府上下都稱章福慶爲“慶叔”,恰恰由魯迅的祖母,蔣老太太開頭。

而魯迅的祖父,那個翰林出身,做過知縣的介孚公,雖然昏太后(西太后)呆皇帝(光緒)一律罵不絕口,但對做工之人,卻一向客氣得很。魯迅家,就是他母親的祖父、父親,也是做過京官的,還兩個哥哥都是秀才,他們其實就是家道中落,也是當地有身份的家族。

這就是說,人家沒敗落之前,也是如此,更何況,周家真正的敗落,其實在閏土走了之後。

所以魯迅在那年正月,跟閏土親如兄弟,也就十分自然。他就是成就大名後,跟校工、郵差之類的那種親近,也並非出於單一的平等觀念,思想發展。

書歸正傳。

魯迅給章運水取名閏土,那是因爲浙東話閏和運同音,而魯迅之反水爲土,則無疑爲小說筆法,就跟他小說中說的,從此再沒見面,一個情形。實際上他們雙方,在閏土喊魯迅“老爺”之前,也是很有來往的。

而至於二人此後之交往,之生活軌跡,大致是這個樣子:

比魯迅大四歲的閏土,來周家照看祭器的時間,按周作人的說法,是1893年正月,那麼這就是魯迅進三味書屋的第二年。應該說,這一年對於周家,的確不同尋常。

首先是祖父介孚公下獄,然後是父親周伯宜病重,魯迅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出入當鋪、藥店,感受人情冷暖的。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扛起這些並不容易,這纔是真正的家道中落滋味。

魯迅父親去世之後,周家越發艱難,四年後,周家家族分家,叔叔嬸嬸們欺負孤兒寡母,魯迅還曾有過抗爭之舉。

但就是這樣,他母親魯瑞,還是硬湊了八塊錢,讓他出去繼續求學了。他們那種家庭出身,做當鋪夥計之類自然還是不肯,而上學又只能找免學費的,所以魯迅就先去了南京水師學堂。

那是1898年,魯迅改名樹人,就是從這時候起。

再後面,魯迅在家族命令下參加過科考,並縣考中榜,但他隨即以四弟得病爲由,停了府考,轉去江南陸師學堂學開礦去了。他的數理化地理地質這些知識,以及啓蒙哲學(主要從《天演論》),都是在這裏得到的。

那麼魯迅兄弟在1900庚子年正月,與閏土的那場同遊,就應當是因爲回來過年。大家都是要忙於生活的,求學也好,早早繼承父親老路也好,個個身不由己,見面當然不再那麼便利。但是既然回來了就要見面,並不只這一次,那麼顯而易見,他們友誼的小船,從來沒翻。

關於此事,周作人的日記是這樣記載的:

第一則:“初六日,晴。下午同大哥及章水登應天塔。至第四級,罡風拂面,凜乎其不可留,遂回。”

——正月初六的塔上風烈寒冷,這三個一起玩耍的年輕人只好返回。

第二則:“初七日,晴。下午至江橋,章水往陶二峯處測字,予同大哥往觀之。皆讕語可發噱。"

——江橋有一測字先生陶二峯,閏土去測字時,陶二峯的話莫名其妙,惹人發笑。

魯迅兄弟那時候還不知閏土要算什麼,當然覺得可笑。

那麼那測字先生說了什麼“讕語”呢?

周作人說,我許多年過去,也還記得,測字人厲聲說道:“混沌乾坤,陰陽搭戤,勿可着鬼介來亨著!"

這聽上去簡直就像天書。

然而閏土當時到底測的什麼字,周作人沒說,他就是對這句話的解釋,也語焉不詳。他只曾對魯迅常用的那句“着鬼介來亨著!"說了一下。

這是一句浙江話,連上“勿可”,基本就是“別那麼活見鬼”的意思。據說閏土聽了,並不生氣,只是出來的時候很有些垂頭喪氣。

那麼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呢?

“混沌乾坤”,原本指宇宙模糊一團,而這裏卻是罵閏土糊里糊塗,無知無識,瞎胡鬧。

而“陰陽搭戤”,依舊是浙江話,就如這句:“你即個老倌,有話說有屁放,表什格陰陽搭戤的。”這就是說某人不爽快,不痛快,表情陰晴不定,說話做事陰陽怪氣的意思。

那麼它合起來,大體就是:你這個人糊里糊塗,陰陽怪氣,別那麼活見鬼好不好!

當時的閏土,有妻子而愛上寡婦,不合道德風俗,難免會有些鬼鬼祟祟,算命先生卻是最會察言觀色,揣摩心理的。再說黑臉光頭,平時不是草鞋就是光腳,不是氈帽就是笠帽,不是土布藍就是土布黑,不是挑土、搖船,就是做其他農活的閏土,渾身都散發着艱難生活、老實莊稼漢的味道,他當然沒那麼客氣。

那麼閏土這事最後是怎麼“暴露”的呢?

第一,他歷盡萬難,到底離婚成功。

第二,時隔多年,“慶叔”有一次跟魯迅母親訴苦,也說了這事。

他說閏土爲了離婚,花了不少錢,因此他們的日子就更加艱難了。

當時的“慶叔”已到晚年,不久去世,所以他兒子更難的日子,就沒看到。

1919年,魯迅已多年供職於教育部及各大著名院校,還因爲在前一年發表了《狂人日記》,號爲文壇先聲,越發名滿天下。

他正是這一年冬,回來搬母親、妻子北上的,而他與閏土的最後一面,也就在這次回家。

閏土那時42歲,好像至少有了五個孩子。他那些年一直靠着六畝薄沙地艱難度日,每交完捐稅,就所剩無幾。

閏土早年就老實羞澀寡言,只有跟魯迅他們一起的時候,纔會煥發少年模樣,而此時的他,卻早已成爲衰老、陰沉、麻木、卑屈之人,只剩下質樸誠實還在。

閏土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但魯迅還是一眼就能認出,然而,他一聲“章水哥”之後,換來的卻是閏土的遲疑。最終,那聲低沉的“老爺”,終於阻斷了魯迅的熱情,成爲時代和階級的隔膜。

於是魯迅的悲哀,瞬間逆流成河。

有過愛情,並曾爲之抗爭的閏土,以及有過少年歡樂的閏土,總算活過的吧?然而人間滄桑,終於還是把他打敗。

閏土最艱難的日子是在1934年後,那一年大旱,顆粒無收,而債主、收捐的依然催逼不休,於是閏土只好把地賣了。

沒了土地的閏土,此後一貧如洗,只能靠租種土地和打工爲生,他終於在貧困的煎熬中積勞成疾。

然而,他又是沒錢醫治的,所以他最後幾年,就只能在痛苦中死扛,直到再也不必忍受。

中年人的崩潰,真的是在一瞬之間嗎?能夠瞬間崩潰,或許還是好的。閏土,其實是沒有權力崩潰的,這準確點說,其實也並非崩潰,而是撕裂、壓榨、蹂躪,長期地撕裂、壓榨、蹂躪。

它會讓你逐漸習慣了它,然後又在習慣中,悄無聲息地把你送走。那是一種鐵蓋鐵牆的圍堵,密不透風的籠罩,那裏面,就連喘息掙扎聲、嗚咽聲,都一概沒有。

窮人的日子大致如此吧,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閏土的命運裏甚至都還沒有提到連綿的戰爭。

但是也正因爲沒有提到戰爭,這才更日常,更令人窒息。所以魯迅才滿眼看到“喫人”二字,要吶喊,要衝鋒,要打破黑漆漆的鐵屋,盼望着地火奔突,滾燙的岩漿噴湧而出。

舊的一切,他都是想破壞、毀滅的。

這麼說,周作人的那篇《魯迅與“閏土”》,結束的非常之好——閏土的孫子,現在在紹興的魯迅紀念館服務,這的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也有意義。它既是歷史人情的延續、轉折,不可忘卻的紀念,另一種對比,又是一種特殊的象徵。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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