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逝者 | 鄧三瑞:愛聽評彈、畫漫畫的“中國潛艇之父”

1米65的身高,瘦削的身材,灰白的頭髮,穿了幾十年的西裝皮鞋,用了幾十年的舊木書桌……

與極簡的物質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是一位精神世界極爲豐富的老人。他牀頭的收音機裏放着蘇州評彈,書架上擺着上個世紀的漫畫書,相機裏存滿了哈爾濱老建築的照片。

他的身影,不只駐足在哈爾濱的老建築旁,徘徊在各個地方的舊物攤前,還出現在講臺上,出現在實驗室裏,出現在中國第一艘常規動力潛艇成功下水試驗的現場。

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鄧三瑞主持、參與了船海領域若干個“共和國第一”:他主持了第一艘常規動力潛艇的設計與研製,是我國第一艘核潛艇設計工作總體顧問,也承擔了我國第一臺智能水下機器人的研製工作。

他就是被譽爲“中國潛艇之父”的鄧三瑞。

2020年9月15日13時30分,原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院長、哈爾濱工程大學終身榮譽教授鄧三瑞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享年91歲。

一顆潛心入海底,一顆初心爲國家。鄧三瑞半輩子“爲船、爲海、爲國防”,他的一生,是與國家軍工自強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一生。

[一條校訓]

一輩子求善求真

1958年初,鄧三瑞29歲,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簡稱“哈軍工”,又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的一名青年教師。

一天,鄧三瑞正在宿舍午睡,突然被海軍工程系科主任馮捷叫醒,“海軍有任務,你來主抓。”

這個“任務”,就是自主研發潛艇。

當時,距離中國人民海軍第一支潛艇部隊的誕生已經過去了4年,但服役的潛艇沒有一艘是國產的,依舊依靠從國外購買改裝。距離鄧三瑞參與的《全國科技十二年發展規劃》的制訂也已經過去了2年,這一規劃確定了中國要造自己的水面艦艇、核潛艇和原子彈。

時代召喚下,“哈軍工唯一學過軍事造船”的鄧三瑞擔起重任,帶領學生來到上海做了一次“真刀真槍”的畢業設計,題目就是“造出中國第一艘自主設計的常規動力潛艇”,目標是攻克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水滴型”潛艇。

1958年11月底,032-1試驗潛艇建造完成,被拉到旅順下水試驗。但由於技術上的瑕疵以及當時特殊的歷史原因,試驗失敗。

海軍於1958年底決定暫停項目。鄧三瑞眼睜睜看着這艘失敗的032-1被賣了廢鐵,他倒是很坦然,“停就停了吧。”

項目暫停,但鄧三瑞反思、試驗與研究的腳步未停。他曾說過,智者要常“惑”,求真、求知要真誠,“不斷地求真、試驗,進了一步,又產生了新問題,這個纔算告一段落。”

在鄧三瑞兒子鄧虎眼中,父親在學術研究上是一個“蠻較真”的人,“他主張拿出真本事,做出真東西,不搞那些虛的,也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

1959年底,由鄧三瑞領導主持建造的新中國第一艘常規動力試驗潛艇終於成功進行了水面、水下航行試驗,該艇長15米,重約30噸。

此後,鄧三瑞又作爲總體設計顧問參與了我國第一艘核潛艇的方案論證及設計工作,該艘核潛艇於1970年12月26日成功下水,並於1974年正式編入海軍序列。

“大工至善,大學至真”。2005年,哈爾濱工程大學正式確立了這一校訓。鄧三瑞曾評價說,這八字校訓繼承發揚了軍工傳統。

事理在於求善,學理在於求真。而他,也用自己的一生踐行着這句校訓。

[一曲評彈]

“萬里長空且爲忠魂舞”

鄧三瑞對於“中國潛艇之父”的稱號並不認同,他認爲自己頂多算是一個“先驅者”。

1929年,鄧三瑞生於北京,中學就讀於南京中央大學附屬中學。在炮火連天中,他考上了國立交通大學(今上海交大前身)造船系。大三時,鄧三瑞參軍後被分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海軍學校繼續學造船,該校俗稱大連海校,是當時全國軍事造船技術水平最高的地方。

1953年,陳賡大將受命創辦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因位於哈爾濱,簡稱“哈軍工”,哈爾濱工程大學前身)。這年,鄧三瑞畢業,便北上哈軍工做了海軍工程系的一名教員。

2019年10月19日,鄧三瑞在90歲生日這天,回到了他奉獻一生的哈爾濱工程大學。

哈軍工紀念館內,坐在輪椅上的鄧三瑞微仰着頭,在“陳賡大將受命創辦哈軍工”的畫前停留了許久。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從戴着眼鏡、右手敬禮的陳賡大將身上移向畫中的每一個人,眼睛眨得很慢,像是要將這一幕印在腦海裏。

90歲的鄧三瑞在哈軍工紀念館。圖源哈爾濱工程大學微信公衆號

鄧三瑞曾說,“我對自己有評價,學術水平談不上高字,但做的幾件事都是在先,是機遇垂青於我,我自認爲是先而不高。”

這個謙遜、低調的人,從不在意自己得到的名氣和地位,一生始終將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他給自己取了個雅號,叫“鄧三公”,公共的公,“鄧三瑞做了什麼,國家是知道的就行了。”

成果獎項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鄧三瑞不在意;曾有政策可以幫助解決子女的工作,鄧三瑞拒絕了;學校想爲退休的他專設一間辦公室、給他來校辦公提供便利,他怕麻煩別人,也拒絕了。

對父親的一心爲公、淡薄低調,鄧虎很是敬佩,“他很純粹,個人利益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這就是那一代人的光榮傳統。”鄧虎在哈爾濱工程大學工作了三十多年,到現在學校裏還有很多人不知道他和鄧三瑞的關係。

年輕時的鄧三瑞經常出差,在鄧虎印象中,他和父親不太能經常見面,父親在家的時候也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家裏總來人,討論問題常常到後半夜,電話也多,喫飯都不消停。”

晚年的鄧三瑞,時常會和兒子談起那些去世的、爲國家做出過貢獻的老人。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爲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這是毛澤東寫於上世紀60年代的詞,裏面盡是對夫人和戰友的無限深情以及對革命先烈的崇高敬意。

由這首詞譜成的評彈曲《蝶戀花·答李淑一》是鄧三瑞生前的最愛,有時,他會聽着曲子入睡。

如今,“淚飛頓作傾盆雨”的餘音尚在,而“鄧三公”已然走遠。

[一首古詩]

“江山代有才人出”

20世紀90年代初,鄧三瑞承擔了我國第一代智能水下機器人的研製重任,做了大量的開拓性工作。

1995年,鄧三瑞66歲,事業正處於方興未艾之際,他大力舉薦徐玉如接替自己的工作。“徐玉如比我年輕十多歲,乾得很好,爲什麼不交給年富力強的人呢?”

徐玉如是中國工程院院士,智能水下機器人專家。他不止一次說過,最感謝的恩師之一就是鄧三瑞教授,“智能水下機器人技術的開創者是鄧先生,是鄧先生種下的樹,而果實則由我們摘了。”

鄧三瑞對後輩和學生的提攜與愛惜,大家都看在眼裏。

第一代智能水下機器人科研團隊的秦再白還記得,“有一次,項目團隊獲得了科研獎金,鄧院長作爲項目總體負責人之一,惦記着大家的功勞,把錢分給了大家。”

在聯合國從事全球海軍軍備競賽研究時,鄧三瑞與人合著了《海軍軍備競賽》,這本書於1985年出版。他用所取得的報酬爲學生們購買了大量原版海軍和船舶工業的專業書籍,餘下的5000美元,也悉數交給了學校。

2005年,鄧三瑞被哈爾濱工程大學授予終身榮譽教授稱號。頒獎儀式上,鄧三瑞說道,“有了知識,沒有資源會化爲資源。教育工作是平凡的,但是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當時,他身穿一件略舊的淺色外套,頭髮灰白。

他愛學生,學生們也喜歡他,尤其喜歡聽他講話。每年辭舊迎新之際,鄧三瑞都會和實驗室的老師、學生、家屬一起聚餐,“快20桌的人呢,就愛聽他講話,鄧院長也不多說,就講20分鐘。”

鄧三瑞講起話來風趣幽默,引經據典,手勢也豐富,“鄧院長的聲音好像有魔力,但是我們再也聽不到了。”憶及此,秦再白落淚了。

2011年,82歲高齡的鄧三瑞在哈工程校園裏給學生上完了最後一堂黨課,圓滿完成了國家交給他的最後一項任務——“培養後繼人才”。

82歲的鄧三瑞在爲2011屆畢業生上最後一堂黨課。圖源哈爾濱工程大學微信公衆號

七八年前患上帕金森的鄧三瑞,爲了克服手抖,每天堅持練字一小時,用小楷寫一兩頁A4紙的詩詞。他最喜歡的,是趙翼的那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他常常邊唸誦邊感嘆,“寫得真好。”

執教58年的鄧三瑞爲國家培養了一代又一代船舶工程、海洋工程、系統工程方面的人才,他是激勵科研的“火花”,也是愛惜學生的“春風”。

[一生樸素]

一位有趣的老人

秦再白與鄧三瑞共事20年,他記憶中的鄧三瑞就那麼幾件衣服,“我記得他夏天愛穿一件黑色短袖,秋天就穿一件駝絨色燈芯絨大衣,冬天在裏面加個棉坎肩和毛衣。”

鄧虎眼中的父親對喫的、穿的都不在乎,“父親好像只有一雙皮鞋、兩套西服,其中一套還是以前出國的時候公家給做的,穿了好幾十年。”

與極簡的物質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鄧三瑞的精神世界極爲豐富,他喜歡騎着自行車、揹着照相機出門去拍那些即將消失的哈爾濱老建築,喜歡去賣舊物的地攤轉悠淘書,喜歡一邊看漫畫一邊跟着畫。

早些年,每逢天氣好的週六、週日,常有人看見鄧三瑞騎着自行車、揹着照相機出門。

他一直不用手機,相機算是他最寶貝的物件。膠捲是他唯一拒絕不了的禮物,秦再白曾送過鄧三瑞幾卷,老先生樂開了花。他的相機裏,存滿了即將消失的哈爾濱老建築的照片,鄧虎將這理解爲“一種記錄性的拍照”。

鄧三瑞騎自行車騎到85歲。後來,騎不動了,他就在家裏看看書、讀讀報。

“他看書的時候,喜歡把書都放在桌子上,也喜歡寫一些批註。”鄧三瑞看起書來相當入迷,覺得比喫飯、睡覺都重要,“你不喊他,他就不喫。”

喊父親喫飯成了一件“費勁”的事,鄧虎還得負責“善後”,將堆滿書桌的書一本一本地整理好、往書架上塞。

鄧三瑞有六個書架,最大的一個有兩米多高。從軍事到西方藝術史,從老舍到魯迅,從唐詩、宋詞、元曲到《論語》、《儒林外史》和《文史知識》,鄧虎估計,父親的書有兩千多本。

書架上有一本綠色封面的《世界著名連環漫畫:皮德生活漫畫》,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傳入中國,鄧三瑞很喜歡。而中國的老漫畫《三毛流浪記》,鄧三瑞也是翻看了幾遍、畫了幾遍。

“父親喜歡照着漫畫書邊看邊畫。”鄧虎談起父親的繪畫,語氣中滿是佩服,“漫畫裏有一個吉普車的形象,我覺得看起來很複雜,但他幾筆就畫得很像。”

曾在教會學校讀過書的鄧三瑞英語也很好,很多時候會在講話中夾雜着一些英語單詞。

英文版的報紙《China Daily》,自從1981年創刊起,鄧三瑞就一直訂着。直到晚年,每天下午,鄧三瑞午睡醒來還要看上一個多小時,還會分門別類地做剪報,家裏已經堆了幾十箱。

如今,報紙仍會每天送來,只是家裏再也沒有那個坐在書桌前閱讀、剪報的身影了。那張用了幾十年、表面早已斑駁的木頭書桌也不再堆滿了書籍,鄧虎坐在桌前讀書、寫字、辦公,總是能想起與父親相處的點滴。

“從軍北上,海有潛龍謝天賜三瑞;駕鶴西歸,國失忠骨銘績留四時。”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新京報見習記者 彭衝

責任編輯:劉光博 SN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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