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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修新羽

实话实说,我的毕业季非常狼狈。

甫一入校,学院里的老师就把我们视为未来的“精英”,而课程设置也几乎全都是学术性内容。这使得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忘记了一件事:“精英”也是需要自己找工作的。

在浓厚的学术氛围影响下,我其实没有严肃考虑过职业规划,求职方向一度十分简单明确:寻找一份能迅速扩大知识面、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以填补自己之前文学创作时在阅历方面的不足。马尔克斯、海明威、金庸等许多作家都是记者出身,“记者”就成为了我最心向往之的选项。本科阶段,我选修了新闻双学位,并在我心目中最好的非虚构写作团队《人物》杂志进行了三个月的实习;硕士阶段,我在业界顶尖的《GQ》杂志实习了七个月,在《中国青年报》实习了两个月。

时至今日,我依旧相信“记者”是个非常好的职业。它要你足够敏锐,能从受访者简短的叙述中寻找到最值得挖掘的信息;足够有耐心,能用几个月的时间反复打磨,尝试从各个角度向自己的选题靠近。它督促我广泛地关注和思索着社会性议题:那时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却守在生殖中心门口,硬着头皮搭讪那些前去做试管婴儿的夫妻,试图理解“孩子”在一段婚姻中的分量;跟着刚窜红的演员去参加电影节,看着他在发言时落泪,看着他在KTV里像孩子那样追逐着一只气球。

但我也最终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成为记者。

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最真实准确的信息,记者几乎要保持二十四小时待命,有时甚至要在十五分钟内收拾好行李出发去机场。记者的生活要围绕采访对象的行程和时间而确定,为了打入做试管婴儿的家庭群体内部,我当时的同事假称自己也要做相关手术,在生殖中心附近的群租房里生活了一个多月。然而,由于平时经常写作小说,我习惯于保留属于私人的时间,不愿创作状态总被突发情况打乱。

另一方面,我太容易被采访对象的情绪所影响。2019年春节的时候,我在上海虹桥站参与腾讯《回家的礼物》节目,每天从二十余万乘客中筛选出那些带着有趣礼物回家过年的人,把他们请到直播间。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二十岁的青年,他脚边的袋子里装着七八只奖杯,在上海当职业泰拳手三年了。“会让爸妈看你打比赛吗?”我问他。“不会,”他说。“因为不可能每一场都赢。”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我整个下午都陷入恍惚,想到了许多沉默的思念与沉默的善意。在试管婴儿的选题上,采访对象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也让我感到无法应对,仿佛整个生活都被蒙上了灰色。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或许是好事,在文学写作中有足够的时间和篇幅,足够我消化掉情绪。但对记者来说,这既影响专业度,又影响工作效率。最难受的那次,被编辑老师骂了一顿,坐十六站地铁从大望路回学校,眼泪止不住地流,摘口罩的时候沾了满手。

排除掉“记者”,我再次思考职业方向,发现自己对其他的行业并不了解。在求职网站上投了几份简历后,我接到了一个求职中介的电话,声称可以帮我进行简单规划。闲着也是闲着,我决定听她讲讲看。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过什么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实习经历吗?”“没有啊。”“为什么没有?”对方似乎很困惑,“你是清华的学生,世界五百强的实习应该不会很难找吧?”“我没想去五百强企业实习。”电话被挂掉了。

必须承认的是,我的努力确实不足。按部就班地上课是不够的,随心所欲地阅读和创作也是不够的。我能够翻阅几十本中外文献去研究“阐释学的演进”或“文本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却对各行业各公司的风格、待遇、企业文化没做过任何调研,几乎一无所知。彼时已经是研三下学期,在找工作的同时我还面临着修改毕业论文的压力。周围的许多同学早就在大四就考虑好了职业发展,按部就班地找实习、投简历,尝试着不同的方向,并最终做出抉择。而留给我的抉择时间,只有短短一两个月。

2018年寒假,我只在家里呆了不到一周。那阵子,北京下了很大的雪。

从人文学院毕业

三月初,我拿到了第一个offer,口头的,来自国企。在我耿直地表示自己其实没考虑好、无法立即签订三方后,他们很快把我淘汰出局;我曾考虑入职一家私企,但在实习考察时发现,下班后没有一个人离开办公室,并且加班时间是要“在领导审批同意后”“以半天(四小时)为单位进行计算”的,也就是说,加班三个半小时不算数的。

经过一番摸索,我明白自己在哪些方面是无法妥协的,最终把标准细化为“足够的个人时间”“有安全感的薪酬”“兴趣相关”,用浅显的话来说,差不多就是“事少,钱多,有成就感”。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对工作的要求,但同时满足这三样的工作基本不存在,必须要做出取舍。

接下来的内心斗争,就在这取舍之间。

我失眠了,盯着宿舍光秃秃的天花板,掂量着自己的人生。我找各种朋友聊天,还预约了学校的职业咨询。我对负责咨询的老师说,很担心最后选择的工作让自己不幸福;并且,作为独生子女,我也很怕辜负父母的期待。老师的回复是,其实清华培养了你,最终的目的可能也不仅仅是让你过得幸福或是满足父母的预期,而是让你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会觉得这话非常“不近人情”,但在当时,这样充满“家国情怀”的清华式安慰让我从私人语境中跳脱了出来,更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我想起了在整个求职过程中,听到的这样两句话。

一个是在某教育企业。负责招聘的清华学姐对我的能力比较满意,决定录用我,但对我简历上光秃秃的实习感到困惑。“你是清华的学生,又拿了特奖,我以为你是那种把未来的每一步规划得很清楚的人,但你好像什么都没想过。”

一个是在某报刊。面试时报社领导追问了我为什么选择了哲学系。我告诉他,因为我希望能得到更严苛的思想训练,而且我知道自己如果读了哲学系一定也会继续写小说,读了中文系倒不一定会再去看福柯看康德了;此外,为了能够更扎实深入地理解世界,我还选择了新闻双学位,并在硕士期间修读了很多社会学、人类学课程。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对旁边几位面试官感慨道:“她把每一步都想得很清楚了。”

我真的想过吗?从小学到高中,我的语文成绩始终很优异;高中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后开始写小说,很早就出版了短篇集,作品发表得很顺利,还加入了中国作协。像一个被推进池中的泳者,始终在朝某个认定的方向努力游,压根没考虑过“上岸”的事情。

曾经,我是个很笃定的人。毕业前夕,我需要再次确认的是,是否要顺从自己的喜好,让“文学”成为工作的重心。有利:这是我感兴趣并且熟悉的领域。有弊:要割舍掉许多同样新鲜有趣、富有挑战的事业,放弃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重要的不是你想得到什么,而是你愿意放弃什么。

仔细权衡了文学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最终放弃了更优渥的薪资,也放弃了在其他领域的尝试,来到中国青年出版总社工作(它的前身是青年出版社与开明书店),担任《青年文学》杂志社编辑。

去年十月到十一月,我的主要工作是“读小说”。那是一百二十部中篇小说,它们被全国各大文学期刊推荐来参加“城市文学排行榜”,总计三百多万字。我和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在阅读后进行了反复讨论,最终挑选出合适的作品送入初评。在工作中,我不仅对国内作家们的创作风格和创作理念有所了解,也终于走入了文学现场。

今年的杂志上,由我创建并主持了两个新栏目。“灯塔”搭建着青年作家和文学名家的沟通桥梁,约到了毕飞宇、黄锦树、刘亮程、张楚等前辈的稿件;“雅座”采访跨领域文化人士,目前已经完成了微软互联网研究院院长李笛、国家大剧院音乐总监吕嘉的稿件。

我真的很喜欢自己组来的这些文稿,所以想从中摘取几段与大家分享:

我是一个容易热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快热。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从来不发表急就章,最起码要处理一遍。为什么呢?太热的文字会让我觉得不舒服,它会让你失去许多更有价值的东西。不要相信眼泪,那东西不值钱,你去看电视剧,每一集都会有眼泪。我想这样说,涉及灵魂的东西时常和泪水无关,你很难用你的眼泪去解决灵魂上的事情。

——毕飞宇

我过了半百人生,逐渐听懂了自小响在耳旁的各样声音,看懂了自己和身边那些事物的老:一条老路积攒在尘埃里的累累脚步声,一堵土墙缓慢老去的影子里,一群人不知不觉到了晚年。许多东西早已在时光里变老,等待你也老了,去认出它们的老。认出并呈现,是作家要做的事。

——刘亮程

在我写作初始,我遇到过很多才华横溢的同龄人,他们在写作上流淌出来的光芒让我羞愧,意外的是,他们只走了那一段路,就转向了,当然,我没有权利评判他们的选择,腹诽他人的选择是愚蠢的,我只是为他们没有珍视他们的才华而感到惋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惋惜。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热爱写作,就像个傻子一样一条路走到黑吧。别回头,也不要探起身子张望,带好你的行李干粮,没白日没黑夜地走吧,没准,好运气正在等着你。

——张楚

按照栏目策划,这些作家前辈阅读了我几位同龄人的作品,回答了他们在创作上的问题,并给出了回信。作为编辑,我一字一句地阅读了这些作品、问答与信件,时常为之感动不已。没有我的策划约稿,这些真诚的字句就不会在此时出现在世界上——换句话说,世界上的这部分美好,有我的一份功劳。

这些是属于“文艺青年”的高光时刻。

疫情期间参加线上交流活动

固然,工作总是辛苦的。巨大的阅读量让人腰酸眼涩;出色的稿件让人沉浸,差劲稿件却也不得不坚持读下去;反复辨析着“截止”与“截至”、“含义”与“涵义”,在三审三校中改掉稿件中的每个病句,仿佛永远都在做高考语文题。但我相信,我已经为自己曾经的纠结找到了答案。

小时候,“优秀”的标准似乎更简单,所有人都在同样的赛道上奔跑,拿最高的分数,上最好的初中,考入最好的高中和大学。而在大学,事情早已变得复杂而多元,专业、兴趣、特长、效率……每个维度,都有属于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优秀”。哪怕从小当惯了优等生,哪怕有着再强的求胜欲,也不可能在所有维度战胜所有人。

但我们总有自己的方式来取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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