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方

編輯:江嶽

01

如同一位縱橫情場多年的老手,長租公寓們太懂得,如何取悅一位年輕漂泊者的心。

在蛋殼公寓與租客簽訂的合同裏,一則合同解除的規定這樣寫道:共同租住人中有年齡低於6週歲,或高於55週歲的,乙方(租客)有權單方面解除合同。在另一家長租公寓品牌自如,兩端極限值被調整到18至40週歲。

圖:蛋殼公寓租賃合同部分內容

從源頭杜絕鄰家孩童的吵鬧,與古舊的生活習慣侵犯,長租公寓們深諳這屆年輕人的心理訴求。他們需要安靜,同時在乎約定俗成的距離感。

那個歸屬於租客方的保障條例,也從對室友的年紀規定,涉及到“飼養寵物”“房屋維護維修”和“鄰里關係處理”。一言以蔽之,在這裏,你不必再經歷那些傳統合租模式中,令人無比糟心的鄰居關係,以及房東房客間理不清的糾纏。

年輕人顯然被打動了,特別是以90後爲主,新一代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他們像前輩80後一樣,渴望在北上廣深逐夢,卻希望以更體面的方式生活。

蛋殼公寓是一家今年年初剛在納斯達克敲鐘的上市新貴,它在招股書中披露,其租客年齡集中在22至30週歲之間,高學歷,有穩定收入。租客入住率爲89%,續租率超51%。“蛋殼公寓爲其提供優質的一站式服務,包括自營保潔、維修、WiFi以及7*24小時服務響應。”

在自如,其租客規模也早早在2017年突破百萬,其中,77%的租客爲本科及以上學歷,70%在20至30歲,86%未婚青年,58%的人爲獨居。

以它們爲代表的長租公寓,一間不足10平米的次臥中,也有一張單人牀、一張書桌,一把座椅,一個白淨帶半身鏡衣櫃的標配,潔白的、粉刷過的牆,讓房間看起來足夠明亮,宜家風的家居風格,給予了每位漂泊者足夠的體面。

正如它們的掌舵者們所說——

2019年上半年,蛋殼公寓CEO高婧接受媒體採訪,提到初心:“讓年輕人有尊嚴地生活在城市。”自如CEO熊林則動情地表示: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

他們接受採訪前不久,也就是2018年秋,因長租公寓爲爭奪市場份額,以高出市場20%—40%的價格哄搶房源,還被北京市住建委約談,指出其“不僅違背市場競爭的規律,更傷害了廣大年輕人的感情”。

但是,爲了“有尊嚴地生活在城市”,不再重複“唐家嶺蟻族”“地下室”的舊樣板,年輕人選擇接受高價,沒有離開。

02

沒人想到,離開會以一種更不體面的方式進行。

北京城在上個週六飄起初雪,在故宮,雍和宮,或地壇公園,白雪紅牆,與金黃銀杏落葉相得益彰。齊齊錯過了美景。

雪紛紛落下時,這個25歲的年輕女孩子正在打包行李。她從大學起就在北京讀書,北漂近十年,剛剛住進這間朝陽區某處的小臥室一個月。

窗簾是新換的,購自淘寶,有亮閃閃的小星星,陽光透過窗戶撒進來,將星光映在天花板上。牀頭掛了一張風景布,棉麻質的,散發着濃厚的靜謐氣息。她還買了些畫,掛上牆不久。

離開足夠感傷。齊齊鍾愛的幾個樂高小玩具,在打包裝箱時不小心摔碎了。電話中,她的語氣裏透着懊悔和惋惜。

圖:齊齊打包的行李

離開的緣由則是無奈的。11月17日傍晚,她照常下班回家,走到門口倏地發現,大門門鎖已被換掉。她一度以爲走錯家門。和房屋管家取得聯繫後,這才發現,那不是一個錯覺——她真的進不去自己的家了。

房子承租自蛋殼公寓。

最近半個多月以來,這家公司位於北京、上海、深圳和南京等各地的辦公地點,都圍滿了前來退租、解約的維權人,有業主,也有租客。大多業主自10月份已經無法按時收到租金,而租客,正面臨交付租金後,依然被房主趕出家門的複雜境遇。

北京豐臺區的玲子,以每個月近3000元的價格,租下一間20平左右、帶陽臺的主臥。11月15號,一陣咚咚咚敲門聲後,她打開房門,對面站着一男一女,約莫40歲,冷靜地告訴她,蛋殼已經很久沒付房租了,他們打算去解約,希望租戶自己也早做打算。

直到對面兩人離去,她整個人還有點“懵”,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回過神後,她打電話給管家,不料,對方扔下一句,“你找蛋殼去”,就迅速掐斷通話。

玲子於7月份入住蛋殼公寓,初次繳納水電費時,和兩位合租室友,共同承擔了高達2100塊的費用。她曾有疑惑,遂聯繫到前租戶,得知對方已經交過錢,唯一剩下的可能性,便是蛋殼沒有將這筆錢用於水電費。但那時除卻這件小事,房屋一切正常,本着不麻煩的原則,合租的三個年輕人喫了啞巴虧。

這次,事實已經遠遠超出了“麻煩”的範疇。

上門的房東在接下來的數天內,開始在微信上不間斷地“提醒”玲子儘快搬家。不過,她已經以租金貸的方式簽下一整年的合同,這也意味着,即便搬走,她仍需每個月按時向金融機構還款。

蛋殼APP的投訴通道已經成爲一潭死寂,溝通無門,玲子害怕房東再度突然上門砸門換鎖,幾天前,她從網上買了一臺監控器,預備放在大門後,同時向公司請了假,以工資減半的方式,選擇在家辦公,守衛領地。

玲子說,我和他們掰不明白,無論發生什麼,“眼見爲實”。

03

我在一個蛋殼公寓維權羣中結識的齊齊和玲子。

上週日,短短一天時間,單以“北京地區”冠頭的該維權羣,就從300餘人漲至近500人,同時,因爲媒體力量的介入,又從中分化中獨立的“發聲”羣,數分鐘內,發聲羣也湧入二百人。

消息以倍速刷屏,從集結的那刻,持續到今天。每個人以“地區——付款方式——期限”的格式改好備註,以求得同行者相約維權。地區最先形成陣營,在近500人大羣中,分爲“昌平”“豐臺”“朝陽”等數十個小分隊。

標註“租金貸”的人佔了多數,不時有人詢問,是否有解約成功的,希望分享經驗。

齊齊也是租金貸的受害者。依照蛋殼公寓的付款規定,倘若以月付的方式承租,則可以享受低價房租,只不過需要和其合作方微衆銀行簽訂一份貸款合同,受徵信約束。

根據蛋殼方面披露的數據,目前,其平臺租金貸付款佔比近7成。只是,如齊齊一般,大多人並非主動涉貸。

齊齊租住蛋殼公寓已三年,因爲一直租住在同一小區的蛋殼房源內,多年來,管家沒有變更過,這個活潑的女孩兒甚至和管家成爲了相熟的朋友。

最近一次簽約時,她曾猶豫,以半年或整年的方式,一次付清,管家倒和她開玩笑:“你錢多啊。”這之前,齊齊已經有過租金貸付款經歷,一直沒有問題,聽聞後,她想了想,倒也沒覺得有什麼,遂放棄了現金支付。

這份貸款如今成了綁定她和蛋殼的一根死結。一方面,是狼狽被房東推出家門,另一方面,又到新一期微衆銀行貸款還款日。

太多人陷入這樣的迷茫。一份電話錄音在羣內瘋傳,一個年輕嗓音的男租客和某位政府的辦事員通話,對方告知年輕人:微衆可以暫時先不用還,不會影響徵信。

羣裏很快有人欣喜地回“真的嗎?”,冷水又瞬間潑回來:“又不是一直不用還。”

印有抖音標記的一則短視頻也引發了不小的刷屏,內容是房客與房東間的博弈合輯。

一位中年男子從陽臺上跳進臥室,氣勢洶洶地跑到大門處換鎖,看上去像租客的年輕男孩子攔也攔不住。有女孩兒穿着居家服站在大門口,拎着一把小刀,聲嘶力竭地對抗一屋子的大漢與女人,小刀始終沒舉起來,倒是拍視頻的女人翹着腿,氣定神閒地坐在客廳凳子上。有房東斷了水電,一個小夥子就着月光,在烏黑的陽臺上喫着泡麪。

視頻中那些被拍攝的人,無一例外,年輕,戴着斯文的眼鏡,哪怕如那個女孩一般開口吵架,也如斷翅的小鳥般,散發着無助與無奈。

一則來自海淀租戶和房東的微信語音,做成了長音頻,被當做和房東溝通的範例,發至羣裏供大家學習。音頻中,一個女孩努力剋制住顫抖的語氣,和房東說着:“阿姨,您是真的不懂法還是知法犯法,您和蛋殼簽訂的是財產委託,不是租賃。”末了,她補上一句:“我馬上就要考研了,我求您,別再打擾我了。”

他們都是長租公寓們最喜歡的那類典型用戶,年輕,高學歷,對生活品質有追求。在一場體面的泡沫下,他們也都被傷害地體無完膚。

04

長租公寓給予年輕人的幻滅感,曾在疫情期間上演。戳《驚惶長租客》可回顧

一位上海的姑娘,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被蛋殼強行解約,於是只能“吭哧吭哧”將物品悉數搬下樓,等待房東上門後,懇求能繼續租給她。

一位在成都做金融的女孩兒,因爲疫情耽擱,被困在了家,還沒能住進新租的房子裏,蛋殼便以“房東要求”爲由無條件解約,無故損失數千元租金。當她通過外力聯繫到房主時,才發現那邊年輕的房東也已經答應爲蛋殼減免。

有人曾選擇相信。

家住北京姚家園的蘇蘇,疫情時曾經歷過蛋殼的斷網、斷服等意外事件,不過,疫情後的7月份,一切恢復正常,再加上續租有免租一個月的優惠活動,遂在房子到期後續租,以年付的方式,一下子投入近3萬。

她研究生畢業後選擇進入律所實習,這位實習律師見多了維權案,卻從沒想過,有天會發生在自己頭上,心裏滿滿都是氣憤。她說,自己會堅決以法律的方式維護合法權益。電話裏的聲音,斬釘截鐵。

這場大型的長租公寓坍塌事件,已經說不清走向了。

自10月份以來,包括愛租、美居、小鷹、樂居等數家長租公寓均已陷入維權糾紛中。來自抖音的一則短視頻顯示,一位年輕媽媽帶着患病的孩子跪在小鷹公寓公司大門前哭訴,希望能把錢還回來,給孩子治病。圍觀的人們無不動容。

關於蛋殼公寓暴雷的微博下,也有來自巢客公寓的受害者留言:“巢客跑路時,也經歷了一樣的辛酸。”

另一家頭部品牌自如,則陷入了與業主“二選一”扯皮的新階段。不斷有業主向媒體反映,自如要求在合同期內降租或解約。據市界報道,業主質問:“每年25天空置期,只給業主11個月租金,也向租客收取了管理費,喫兩頭的自如,怎麼就虧損了?”

最終的受損方,直接指向了其中的長租客,在房東與自如的糾紛中,租客只能被迫倉皇搬離……

而這件事最無力的地方,是無論如何,它都是一場困在衆多普通人中的無頭之路。那些由太多漂泊者,曾懷有一腔樸素熱情的年輕人,組成的普通人。

來源:黑貓投訴

齊齊在事變後,曾跑去蛋殼的總部維權。330號,她排到那家公司的走廊外,足足等了幾個小時,這個性子潑辣的四川女孩兒,最大的感觸是,同在場的租客們,大多安靜而有規矩。

她暗暗思忖,自己氣勢要上來,到她時,便刻意提高了音量,大呼“給我解決辦法”,倒引來不少圍觀的人。

但齊齊的氣勢終於弱了。她看着對面那個忙得焦頭爛額的女孩,腦袋中閃過一瞬:“大家不過都是打工人。”

一位還沒離職的蛋殼公寓管家拒絕了接受採訪,我發來一句“理解”時,她很快速地回覆了三個字:“唉,謝謝。”

女孩兒最後的一條朋友圈停在11月17日晚間11點。她寫道——

接了150多個電話,不計其數的語音電話,微信回覆無數條,這個點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崩潰邊緣。

一份屬於年輕人的城市闖蕩體面,終究破碎了。

(注:齊齊、玲子和蘇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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