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稿:羅 蘭 《財經》雜誌西部中心商業人物組研究員

編 輯:方彬蔚

“全國業主自治界的專家都認識我,如果不認識,說明他還不是專家”,西安心晴雅苑小區會議室裏,爽朗的笑聲不斷傳出來,作爲主角的周洪斌聲音特別洪亮,她說“這就是我的‘江湖地位’”。

出生於紅色家庭的周洪斌,濃密的短髮,眉宇間颯爽英姿。她的外祖父鄧力羣,作爲老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曾擔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部長。

從正師級崗位退休後,本來應該安享晚年生活的她,幹起了一場激情澎湃的“家園保衛戰”,她提倡實行業主自治,通過法律手段解聘前期物業,收回被強佔的地下車庫,前前後後打了8場官司……

正在進行中的這場會議,客人是東北某市的人大、環資委、住建局人士,考察的主要目的也是如何推行“業主自治”,解決業主與物業之間的“痼疾”。

會議的前半程基本上是周洪斌一個人的舞臺,她一面歷數業委會的工作,一面不斷讓人遞上各類報表資料。說到激動處,周洪斌脫掉外套,手臂裸露在早冬13ºC的空氣裏。

出生於紅色家庭

1962年,周洪斌出生在長春,父母都在吉林大學工作。

彼時的長春,作爲國內重要的工業基地,擁有第一汽車製造廠等令人矚目的“共和國長子”,建設新中國的熱情和豪情隨處可見。身爲知識分子,周洪斌的父親也投身於時代洪流。

“父親忙的時候,我經常一週都見不到他……”,接受採訪的周洪斌回憶。

從事核物理研究的周父,遵循着三點一線的生活:總是清早出門,下午回家喫飯,隨即又趕回到實驗室。“從沒帶孩子玩過,也不許我們和同學相互串門”。

作爲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外公、外婆,對周洪斌的母親也是無暇照顧,從小都是在延安保育院生活。

“母親小時候沒有得到過愛,所以不知道該怎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她的身體也不是太好。”談及對母親的回憶,周洪斌對財經西部稱。

身爲長女的周洪斌很小就學會了料理家務。從小就會做飯,初中時就給弟弟做起了棉褲。

雖然不是被無微不至地照料着長大,但幾十年後說起父母,周洪斌仍感念他們的愛和影響。她稱自己承襲了母親開朗、愛交朋友的性格,而父親在她人生的每個重要節點都有着定海神針般的影響。

初中畢業時,周洪斌想去考中專,謀劃着能早點工作。父親卻“連哄帶騙”地讓她考了高中;高考時她想上軍校,父親雖然不贊成,和她一番晝夜長談,周洪斌依舊堅持己見。而這一次,父親尊重了她的選擇。

在那個崇拜軍人的年代裏,18歲的周洪斌如願考上了位於鄭州的解放軍測繪學院。

“當時招女生的軍校不多,可選擇的專業更少。高中班主任看到‘航空攝影測量’專業,就跟我說,你就學這個,將來你可以坐在飛機上跟我們招手”,周洪斌帶着笑聲回憶。

少女時代懷着浪漫憧憬,穿越漫長的路途,周洪斌從白山黑水奔赴了中原大地。上世紀八十年代,從長春到鄭州必須要在北京中轉。每次經過北京時,她都要去探望在那裏工作的外公——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部長的鄧力羣。

被問及對外公的印象時,周洪斌稱其“寡言而威嚴,並不平易”——這是別人筆下的鄧力羣,周洪斌覺得這句話寫出了外公的神韻。

“每次和他說話,我都很緊張”,由於外公工作繁忙,見面次數不是太頻繁,在周洪斌的印象裏,外公除了問家裏情況之外,最喜歡談到的都是些“大問題”。

事實上,作爲孫輩裏的老大,學習成績又很出色,外公一直以周洪斌爲傲。有一次,周洪斌參觀中南海,外公身邊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外公的工作證裏,一面放着自己的證件照,另一面放着她的軍裝照,而這也是外公放在證件裏唯一的親人照片。

1984年,周洪斌大學畢業,分配到了瀋陽軍區,同班的大學男友則分去了西安。兩年後與男友結了婚,周洪斌很想調到丈夫身邊,也沒有想過要去找關係。直到1989年,她才調任西安,與丈夫團聚。

進入西安某部隊研究所後,周洪斌先幹技術,後來轉爲科研管理。2007年,她工作過的團隊參與“嫦娥一號”攝影測量工作,完成了月球第一張地形圖的測制。周洪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外公,老人動情地說:你們爲國爭光了。

2016年,周洪斌從正師級任上退休,不承想到退休後的生活會和業主維權扯上關係。

奪回業主自己的車庫

2018年1月8日,凌晨五點,燈光昏黃,小區內一片寂靜,多數住戶還沉浸在睡眠中。

一陣密集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片寧靜。聲音來自心晴雅苑小區的地下車庫通道,20餘名人高馬大的保安,簇擁在大紅圍巾裹頭的周洪斌周圍,他們要去打一場“車庫光復戰”。

這場衝突源於小區業主大會6年前解聘了的前任物業,這家物業公司撤出後,仍然佔據着小區地下車庫,還在對外出租獲取收益。

這讓周洪斌很憤慨,從住建局取了小區圖紙後,她反覆研讀涉及到的法律法規,最後確認——人防地下車庫屬於小區業主的共有財產。

隨後,業主委員會在小區張貼了告示,稱業委會將從2018年1月1日起收回地下車庫的管理權和使用權,前任物業對告示絲毫不理會。

於是,周洪斌決定,帶着外聘的保安要奪回地下車庫。

進入地下車庫後,周洪斌指揮保安將前任物業設立的辦公室清理一空。移動崗亭、辦公桌都被移到小區門口,進程緊促麻利、有條不紊。

反應過來的前任物業趕到時,發現佔據的“陣地”已然失守。

昏暗的地下車庫裏,不甘心的前任物業與周洪斌怒目相對,說她“給軍人抹黑”,“你現在這是強佔”!

周洪斌毫不示弱地回擊:“全體業主是投資人,這是我們的財產,你們纔是強佔”!

前任物業人員語帶嘲諷:“你權真大”!

周洪斌則理直氣壯:“我是全體業主選出來的,我代表全體業主,當然我的權大”!

帶着保安穿過小區,周洪斌高高揚起一隻手:“我的地盤我做主”!

周洪斌所在的心晴雅苑小區坐落於西安市雁塔路,建成於2003年,共有4棟樓,236戶業主。其中的1號樓被一牆之隔的西安某部隊研究所買下,用來安置72戶軍人家庭。

然而,入住後的物業管理卻問題頻出,小區外牆瓷磚脫落,電梯頻發故障,公共綠地雜草叢生。管理跟不上的前期物業公司又把每月150元的停車費漲到了450元,這些舉動徹底點燃了業主們的怒火。

於是,小區業主們有了成立業委會的想法。業主代表找到部隊研究所的一位退休領導,希望1號樓能夠參與業委會的成立。這個任務被交給了周洪斌。此時,她是該研究所幹部,負責科研管理。

一頭短髮的周洪斌,有一雙英氣的濃眉,眼神清亮,笑起來眉目彎彎,顯得爽朗而親和。“照顧好小區的事,也是替部隊解難嘛!其實在籌備成立業委會初期,我並不是業主們期許的主任人選。”接受財經西部採訪時的她,思維敏捷,口才利落。

也害怕但那是後怕

自2013年起,周洪斌帶領業委會起訴前任物業及開發商,前後打了8場官司,先後收回了物業樓、車庫等共有財產。“骨頭比較硬,做事認真,這來自家庭的影響。”周洪斌自我評價。

事實上,在率衆奪回地下車庫的高光時刻之外,周洪斌也經歷過孤單無助。

早先與前任物業人員對峙時,四五個男子手持棍棒,將周洪斌逼進一間空置的屋子,還將屋門進行反鎖,在場的其他業主都被擋在了門外。

回憶起來,周洪斌說當時的憤怒大於恐懼,她選擇了報警。

“(業主自治的)很多事情是由民間一步步,一件件事兒做出來的,是通過一個個官司打出來的,很不容易”。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陳幽泓在講座上稱。

來自心晴雅苑小區業委會的統計,從前任物業和開發商手中收回小區共有物權的管理權、經營權、收益權後,自2012年到現在,小區全體業主獲得了共有收益400餘萬元。

面對較大利益的時候,物業公司往往不願輕易讓步。單就西安市而言,物業公司與業主的衝突事件也不在少數。

2009年,西安萬強藝術家小區的業主左宏煒因爲參與籌備業委會,被開發商和物業僱兇打死;2017年,華府御城小區有業主因成立業主委員會等問題與小區物業發生衝突,業主遭疑似物業人員毆打致重傷;2019年,珠江新城小區業委會主任趙雲飛在家中遭遇3人入室毆打……

這些年,爲了保護業主們的公共利益,周洪斌幾次在衝突時表明自己的紅色家庭出身。當年想要調動工作時她也沒有這麼做過。

對此,周洪斌並不擔心會引來爭議,她說“我行得端坐得正”。

“害怕過嗎?”

“有時也害怕,但那是後怕……”

與前期物業及開發商的8場官司,周洪斌只因爲外出缺席了一場,其餘的她全部出庭。

其中一場是開發商起訴心晴雅苑業委會,要求支付物業樓補償金192萬元。周洪斌覺得律師費太高,乾脆沒請律師,自己當辯護人。

她自己準備的辯護詞,援引大量法律法規條款,證明物業樓的費用已計入小區建設成本,業主在買房時已經支付,物業樓的產權應屬全體業主共有。辯護詞後面附着厚厚的法律法規原文,是她幾年來收集、整理、裝訂的。

出庭當天,她穿着白衣服,繫了黑絲巾,短髮利落,天生的大嗓門中氣十足。

“後來想想,我當時也真是膽大。192萬啊,要是輸了可怎麼向業主們交代?”,周洪斌兩手一拍,忍不住笑了起來,最終她贏了官司。

2011年,周洪斌開通了博客、微博,內容基本都是關於業主維權和小區自治的。微信普及後,她又建立了陝西業主互助羣、西安業主互助羣、西安業委會主任羣。

業主自治沒有終點

窗臺和桌面上擺滿了盆栽,時值初冬仍青蔥盎然。

一朵鮮豔的永生玫瑰,綻放在周洪斌家的茶几上,“這是兒子知道我喜歡花,今年過生日時送我的禮物”。

周洪斌的穿着考究,旗袍,長裙,搭配各色絲巾。一對耳環,流蘇垂墜,搖曳生姿。

這種愛美之心被周洪斌帶到了小區環境的改良上。她喜歡綠植,和新的物業一起在小區規劃了玫瑰園、玉簪園、牡丹園、芍藥園,前後購買、種植了上百種花卉。

相比維權時的殺伐決斷,在業主自治後的小區建設中,周洪斌涓滴積聚的耐心凸顯。

自2012年起,周洪斌帶領業委會,開展小區硬件建設150多項:重建小區大門、維修4棟樓的屋面防水、更換9部電梯的纜繩、更新癱瘓多年的消防系統、修建電動自行車棚、翻新物業樓等。

這些費用都從共有收益中支出,業主的專項維修資金基本沒動。

與新物業的合作關係,是小區長治久安的基石。2017年7月,紫昕物業被心晴雅苑小區業主大會選聘爲新一任物業服務機構。

新的物業入駐後,周洪斌又有了新想法——實行酬金制。

在酬金制下,小區的所有收益歸業主,由業委會代爲管理,物業只按比例收取酬金。物業的每一筆支出都須先報預算,業委會審批後方能實施。

這種方式對業委會財務管理的透明度和專業度提出了要求。業委會專職財務閔婕是去年到這裏工作的。介紹她來的朋友說去那裏,你不用做假賬……

周洪斌要求閔婕,做的報表要她能看懂,她說“這樣業主們才能看懂”。

在制式報表之外,閔婕專門編制了清晰易懂的收支明細表,和周洪斌反覆討論、修改後,張貼在物業樓的公示欄裏,供業主們查看。

事實上,收復權力並不是業主自治的終點。在周洪斌的構想中,下一步是打造一個熟人社區,“小區是業主共同的家園,要發動大家都參與到小區的公共生活中。”

爲小區70歲以上的老人辦集體生日會、舉辦攝影、合唱、棋牌等各類比賽、資助小區5個興趣小組、節日一起包糉子、喫餃子、結伴出遊、發起“百日除草”活動,鼓勵業主爲小區花壇除草,換取蔬菜和水果的獎勵……

每天出門前,周洪斌都要去小區花園,修剪枝葉,順便澆水。她尤其鍾愛1號樓下的玫瑰園。從四月初綻到凌霜盛放,瓣重蕊疊的玫瑰花常出現在她的朋友圈。小區的玫瑰花也像她本人的寫照——鏗鏘,帶刺,偶爾扎手,卻又芬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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