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夢如穹蒼一帆。

1994年,42歲的馬保國告別了小車接送的縣領導生活,調回鄭州,連降兩級,成爲國企祕書。

那年,鄭州剛修完亞洲最大的鐵路橋,整個城市塵土飛揚。世界飛奔向前,只有他仍在江湖之中。

他無比懷念那個人人尚武的年代。

他生在河南南陽,天性頑劣,自述三歲能抓蛇、觀狼,揮動趕牛鞭子抽跑大人。

他7歲隨父親練習站樁,父親參加過抗日戰爭,據馬保國說曾晝夜疾馳240餘里。

高中畢業後,他去山東長島當了五年兵,稱所在連屬師部偵查隊,所在班是全連尖子班,平日訓練科目是投彈、刺殺和單兵射擊。

多年後受訪時,他又說當兵時在搞宣傳,另一次受訪時說當年在部隊裏殺了很多豬。

1976年,他復員回南陽當工人,兩年後恢復高考,俞敏洪望着火燒雲悵然嘆息時,他考入南陽師專,成爲第一批大學生。

他對讀書生涯所談甚少,卻津津有味回憶當時修習點穴,點得室友臉色青白輪轉,畢業時他能一拳打飛泡桐樹樹皮。

1982年,他被河南省交通廳選爲後備幹部,送往西安公路交通大學讀書。

入學幾天後清晨,他偶遇物理學教授尚濟,老人正在草地打拳,銀髯飄擺,身似游龍。

馬保國欣喜拜師,尚濟另一重身份是河北派形意拳傳人,寫過《中華氣功大全》,開篇目錄寫着“氣功治萬病法”。

在自傳中,馬保國介紹尚濟稱:老師擅長用現代力學、磁場學和中醫原理,講解形意拳。

那些年的故事總沾着時代魔幻。科幻雜誌封底賣着分水峨嵋刺,北京妙峯山上數百人頭頂鋁鍋感受天人合一,河南山東武校超過一萬兩千所,拜師的人手一捲武俠小說。

那時的人們相信個人力量能決定命運,相信人生總有奇遇。

馬保國畢業回到河南,等來他的奇遇,他在鄭州火車站偶遇高手,自稱是峨眉和武當傳人。

高手名叫郭升海,馬保國尊稱爲郭大俠。在他口中,郭大俠仙蹤不定,曾自愈過癌症,調配過靈藥,也曾因盲流被抓靠他撈出。

郭大俠在1994年的春天飄然無蹤,馬保國悵然若失。

在那之後,馬保國畫了張紙,紙上是複雜的傳承箭頭,他成爲河北形意,陳氏太極,峨眉和武當的綜合傳人。

然而那張紙很快不再重要。

1998年,馬保國所在單位,經濟效益開始大幅滑坡,當年8月底,兒子開學前一週,夫妻倆已湊不出學費,只能向朋友借錢。

隔年,馬保國兒子大學畢業,他坦言通過路子給兒子找了工作,但運作時囊中羞澀力不從心,“做父親的尊嚴平生第一次被徹底打破”。

2001年冬天,因交不起暖氣費,馬保國家裏拆了暖氣片。

2001年,周星馳推出《少林足球》,師兄弟們各懷武功,但也只能潦倒於生活深處。

馬保國舉債十餘萬,送兒子留學英國,第二年,夫妻倆決定辭職,前往陪讀,靠教老外功夫還債。

他們抵達紐卡斯爾,馬保國躊躇滿志,雖然國內江湖退潮,但老外仍癡迷功夫。《臥虎藏龍》剛拿奧斯卡金像獎,東方等同於飛檐、俠客和劍仙。

安頓下來後,馬保國迫不及待跑到附近的修女公園,準備開早課傳授武術。

紐卡斯爾的二月晨風寒冷,清晨六點的公園空無一人。英國人夜生活豐富,早上習慣補覺,馬保國計劃落空。

他還曾沿街發送3000多張傳單,但因發放地點誤選爲貧民區失敗。

發放過程中,馬保國還曾被狗追咬,不過他說,多虧那狗被主人拉住,不然會被他打傷

最終,他到市郊一家武術學校應聘,對方同意合作授課。

馬保國講了打動對方的過程:

我提出一個比速度的方法,就是用手指去彈擊他的左胸肌,如果他能防住,就算我輸。他當即擺出自由搏擊姿勢。我用右手連彈他幾次,他都沒能反應過來,滿臉驚奇。

彈胸肌後沒多久,對方登門送來一張武術家證書。同時學校還聯絡了當地報紙採訪,稱馬保國爲“我們城市的李小龍”。

馬保國終於開班授課,然而第二堂學員便僅剩一人。他分析稱,因爲第一堂講了道德經,講了以意領氣,老外嚇跑了。

窘迫之際,他在紐卡斯爾的格雷街沿街賣藝,有老外問他什麼叫中國銀槍刺喉,他沒槍,便讓老外掐他脖子體驗。

後來,掐脖子的老外推薦了武術界朋友,馬保國意外打通人脈,漸漸有了學員。

2004年2月21日,馬保國創建英國混元太極拳協會。創辦地點選在那個曾讓他絕望的修女公園。

在英國,創辦協會只需兩個條件:提供英國註冊地址和最少1英鎊註冊資金。

2007年,馬保國歸國,理由是爲幫兒子照顧小孩。多年後,他受訪時說,在英國教老外掙了幾十萬,幫兒子在上海買房首付。

飛機離開紐卡斯爾,馬保國故事進入荒誕段落。

紐卡斯爾最有名名人是憨豆先生,他比馬保國小三歲。

憨豆晚年最大心願是出戏,而馬保國卻墜入戲中。

歸國當年,馬保國出版自傳《我在英國教功夫》,逢人便強制籤送。那本書的第一頁,畫着他的三派師承。

2013年,他帶領兒子和弟子創辦渾元形意太極門,自封掌門,兩年後創辦渾元國術館。

渾元國術館設在上海江西中路,那條路曾因銀行林立被稱爲“東方華爾街”,國術館入門供着關公像,頭上是金字牌匾“德彰武顯”。

當年視頻中,拜師的弟子要先敬關公,然後由馬保國介紹淵源,弟子倒酒,在關公前三杯灑地。

國術館宣傳片裏,馬保國還曾和歐洲MMA冠軍皮特對招,白衣瀟灑,輕鬆取勝,馬保國說他的“接化發”破了蠻勁。

多年後,皮特說,他只是收錢配合演出,拍攝時打一段,馬保國就要在椅子上歇會。

我不能打他。甚至有些時候,我會盡量避免弄髒他的絲綢制服。

他印象最深是馬保國手上有一個肉球,看起來像良性腫瘤,但馬保國告訴他這是太極球,是氣閥,修煉多年纔會有。

2017年,雷公太極創始人雷雷被打事件哄傳江湖,馬保國站出來,稱雷雷不懂真正武術。

他展示太極球,約戰上海灘,然而對方到來前,有人報警,約戰取消。江湖傳言,其實是馬保國自己報警。

今年年初,馬保國再次走紅,成爲狂歡的主角。五月份賽事中,他30秒內被擊倒三次,最後一次直接暈厥。

開賽前,他曾搭着裁判鍵肩膀,稱“我有個習慣動作,怕傷着你”,裁判無奈“我不怕”。

甦醒後,馬保國躺在地面,呆愣了三分鐘沒有起身,沒人知道他是否夢醒。

此後,他一度銷聲匿跡,掌心太極球不知何時已切除,有人傳言他仍在授課,並和徒弟暗示,被擊倒因被下十香軟筋散,後來說法改爲乙醚。

他的生活變爲在上海做早飯,接兩個孫子放學,冬天時返回鄭州,直至在B站走紅。

他仍住在九十年代的老舊小區,住在當年被拆暖氣的老房內。暖氣至今未恢復。

他退出江湖一天後,又快速歸來,準備進軍電影界。每天有上百個電話打進來,有的電話接起來不說話,只是一片鬨笑。

在他之外,一場狂歡颶風已經盤旋成型,人們跟着旋轉,嘲笑,拋棄以及告別。

一個如周星馳《功夫》中的巨大手印從天而降,深深砸起灰塵,手印中的馬保國荒唐地扭起五連鞭。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而馬保國的荒唐背後其實是悲涼。

人們在最後送別江湖,悄悄抹掉心底的夢。

小學四年級時,馬保國瞞着父親,每天清晨五點跑到井口,弓步站立,朝井口內俯衝幾百拳。

他聽鄰里一位武舉人說,如果練到一拳能把井水打起來,便可在數步之外,空拳將人擊倒。

水花飛濺,少年衣衫盡溼。

少年的江湖,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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