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2020年是張愛玲女士誕辰100週年,很多人戲稱這一年是所謂的“愛玲愛玲年”。

不過在疫情肆虐的當下,無論是何種紀念方式——文本朗誦會,劇場演出,紀念展,座談會等等,都受到了大幅的限制。而對於張愛玲本人來說,恐怕關於她的紀念,不管在何種意義上,都是有一些敏感的。相信對於那些閱讀她的文字的人來說,不僅是“張迷”,研究張愛玲的文學家,專家學者們,還有更多的普通讀者,都能夠感受到她的文字雋永的特點和獨特的魅力。一方面來說,張愛玲蒼勁有力的文字,和她的人生境遇有着直接的聯繫,另一方面,讀者,文學研究者對張愛玲作品的評介也始終影響和塑造着我們對她的認知。在對於這位卓越的女作家浩如煙海的研究文字中,有一份十分重要的史料清晰地浮現了出來——這就是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

筆者並不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專業人員,而是對這本書中作者在評價張愛玲小說時所運用的獨特讀研和評價標準感到欣慰,夏志清先生的評議正能彰顯張愛玲文學成就的永恆性與現代性:她遠遠地領先於她所處的時代。筆者的這篇文字試圖帶領讀者從文學評論的角度來看待張愛玲的文學成就,並希望更多的讀者更夠看到夏志清的這本《中國現代小說史》。

一、夏志清和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

夏志清生於1921年,祖籍江蘇吳縣,生於上海浦東,是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評論家和教授。當他於1942年從滬江大學畢業的時候,已經閱讀了大量的中國文學名著。到1946年,他隨他的長兄夏濟安來到北京大學擔任助教,並開始展現出他對於西歐古典文學的濃厚興趣,並且他以自己對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研究檔案的成績而聞名。也許正是因爲貫穿中外的閱讀積累,才讓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展現出了與傳統古板嚴肅的中國文學史論批評決然不同的行文風格。正是因爲夏志清對威廉布萊克的研究論文,讓他獲得了美國耶魯大學的留學金,以及去那裏攻讀英文碩士、博士的機會。夏志清在紐約州立學院任教的時候,獲得了洛克菲勒財團基金會的支持。

夏志清晚年閱讀臺版《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研究張愛玲的另外一名著名學者王德威曾在他的文章《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曾如此寫道: “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誕生,是夏志清教授十年研究的成果,這段經歷頗可值得我們再次惠顧。1951年春,夏仍爲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博士候選人,因緣際會,應聘參與了政治系饒大衛(David N. Rowe)教授所主持的一項計劃。此計劃由美國政府自助,夏的任務是協助編纂一本名爲《中國:地區導覽》(China: An Area Manual)的手冊。往後一年,並寫出了手冊中中國思想、文學、及中國大陸的大衆傳播等篇章。但夏對這項工作的興趣很快消失一空,並在滿約後離職。與此同時,夏已有意着手一部論現在中國文學的專書,此一計劃旋即獲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支持。在基金會的協助下,夏自1952至1955年間,在耶魯英文系任研究院,實則專心研讀現代中國文學。一九五五年在他離開耶魯至他擔任教職前,已完成《小說史》主要部分的寫作......當夏從事《小說史》的計劃時,美國各大圖書館只有極少數擁有完整的現代中國文學圖書,批評資料更是少之又少。夏爲了蒐集。查閱資料所費的工夫,不難想象。然而,資料的缺乏也可能給予夏相當意外的自由,使他得以作出自己的發展與判斷。的確,彼時‘影響的焦慮’之類的理論尚未興起,夏也顯然樂得一抒自己的洞見或‘偏見’。而他行文所顯露的自信與權威性,後知來者無人能出其右。”

《中國現代小說史》大陸簡體版本

那麼大致來說,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到底採取了什麼樣的所謂重寫文學史的思路,令人耳目一新呢?在這本書中,夏志清雖然是按照傳統的編年史的順序,來評介1917年至1957年間的中國現代小說成就的,但是卻納入了西方文學評論界的寫法,在茅盾,老舍,巴金這些文學家之外,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對錢鍾書,沈從文和張愛玲開創性的評價,這在這本書出版的上世紀60年代,無疑是石破天驚的,夏志清先生甚至在書中認爲, “《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而錢鍾書的《圍城》則是“近代中國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而相反對魯迅的文學評價較低。我們可以看到,夏志清現實的評價視角是更爲多遠,不與傳統的革命文學爲伍的,這樣的視角並不是一種標新立異,否定“郭(郭沫若)茅(矛盾)巴(巴金)老(老舍)”的文學成就,而是更多地從個人的視角出發,將他認爲更有價值的小說家清晰而帶有文采地呈獻給了讀者,成爲了研究中國文學史的必讀之作,關於這樣的語言和文字,我們可以從夏志清先生對張愛玲的評價中感受一二。

二、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 中

對張愛玲文學成就的評議

夏志清先生對過往作家評價時所使用的筆觸,似乎寫到哪裏,哪裏就生動了起來。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第十五章關於張愛玲的章節,他是從《秧歌》,這篇常常被大陸讀者忽視的張愛玲小說談起的。算作一個引子,而之後的評價,則是從張愛玲的早期文字中來慢慢將她的文字特質帶給讀者。例如夏志清就以張愛玲早期的一篇散文《談音樂》爲例,肯定了她敏銳的感受力和文字才華: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溼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伕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到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爲我故意把手腳放滿了,盡着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爲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彷彿在新房子裏過新年,清冷,乾淨,興旺。火腿鹹肉花生油擱的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喫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喫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夏志清是如此說這段文字的, “張愛玲從小就用文字、圖畫來記錄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爲她對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愛好......音樂通常都帶一點悲傷意味,張愛玲的小說中 ‘蒼涼’,‘淒涼’是她所最愛用的字眼。”

這令人聯想到詩人北島《城門開》一書描寫的,自己對於味道的獨特感受:

“冬儲大白菜味兒。立冬前後,各副食店門前搭起臨時彩站,大白菜堆積如山,從早到晚排期長隊。沒加至少得買上幾百斤,用平板三輪。自行車、兒童車等各種工具倒騰回家,鄰里間互相照應,特別是對那些行動不便的孤寡老人。大白菜先攤開晾曬,然後碼放在窗下、門邊、過道里、陽臺上,用草簾子或舊棉被蓋住。冬天風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乾枯編織,頑強地散發出沒藍味兒,提示着它們的存在。

煤煙味兒。爲取暖做飯,大小煤球爐蜂窩煤爐像煙鬼把煙囪伸出門窗,吞雲吐霧。而煤焦油從煙囪口落到地上,竭誠一坨坨黑冰。趕上颳風天,得趕緊轉動煙囪口的拐脖——濃煙倒灌,嗆得人鼻涕眼淚,狂漱不止。更別提那陰險的黴氣:趁人不備,溫柔地殺你。

灰塵味兒。相當於顏色中的鐵灰加點兒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氣味兒中的統帥,讓人口乾舌燥,嗓子冒煙,心情惡劣。一旦借西北風更是了得,千軍萬馬,鋪天蓋地,順窗縫門縫登堂入室,沒處躲沒儲藏。當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則出門滿嘴牙磣。”

臺版《張愛玲給我的信件》

夏志清先生說: “她(張愛玲)的世界裏也充滿了自然景物的意向。小說裏的人物雖然住在都市,但是他們仍舊看得見太陽,能夠被風吹着,被雨淋着,花草樹木也總在他們眼前不遠......張愛玲見了具體事物,固然深感喜悅,她對於人和人之間的微妙複雜的關係把握得也十分穩定。”這恐怕就說清楚了張愛玲對於人情世故描寫的狠勁兒和準確性,並且涉及到了《金鎖記》,這篇在張愛玲創作以及中國文學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篇作品。

《金鎖記》文字的精彩程度自然不用筆者多言,然而某些段落仍然稱得上驚人。筆者準備用夏志清先生對《金鎖記》結束場景的評議爲例,爲讀者介紹夏先生評價的獨到之處。

“《金鎖記》的結束是一個出神沉思的場面,七巧一輩子生活的空虛完全展現在讀者面前了: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着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孃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着瘦骨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只塞得金一條洋皺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他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夏志清驚人而先驗性地將張愛玲《金鎖記》這段結尾的文字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結尾聯繫在了一起。他說: “這段描寫文字經濟,多用具體的意向,在讀者眼睛中可以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實在是小說藝術中的傑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中娜斯塔霞死了,蒼蠅在她身上飛(批評家泰特Allen Tate在討論小說技巧的一篇文章裏,就用這個意向作爲討論的中心),這景象夠悲慘,對於人生夠挖苦的了,但是《金鎖記》裏的這段文章的力量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下。”

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件

將張愛玲對於人的描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並置在一起進行比較分析,夏志清恐怕是第一人。而任何一位讀過《白癡》的讀者,肯定不會忘記這本小說的結尾給人帶來的巨大震撼,這本小說的框架是建立在梅詩金公爵,娜斯塔霞和羅果靜三人感情糾葛的基礎上的。在小說的結尾,在一片寂靜之中,梅詩金公爵來到娜斯塔霞和羅果靜的住處,發現羅果靜已經將娜斯塔霞殺害了,令人驚訝的是,羅果靜和公爵兩人躺在娜斯塔霞的身邊。這一段文字應該是夏志清提到的,梅詩金公爵發現娜斯塔霞屍體的場景,並且與《金鎖記》進行了對應:

“公爵又走近了點,一步,兩步,便停了下來。他站着,注視了一兩分鐘。兩人,在所有這段時間裏,都站在牀鋪旁,一句話也沒有說。公爵的心再調,似乎屋子裏,在這屋子死一般的寂靜中,都聽得見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已經能夠看清楚整個牀鋪了:牀上睡着一個人,一絲不動地睡着,聽不見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一點呼吸。睡着的那人蓋着一條白色牀單,連頭矇住,但四肢仍舊模模糊糊地看得出來。不過,從隆起的形狀看,這人直挺挺地躺着。周圍一片凌亂,牀上、腳頭、牀旁的沙發椅上,甚至地板上,導出扔着脫下的衣服、貴重的白色的綢衣綢裙、鮮花和緞帶。牀頭旁的一張小桌上,摘下的、隨便亂扔在一邊的鑽石在發着光。腳頭,有一些花邊被團成一團,而在白色的花邊上,從牀單下,露出一隻光着的腳尖,這腳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來似的,可怕地一動不動。公爵邊看邊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間裏就越顯得死氣沉沉,靜的可怕。一隻睡醒了的蒼蠅,突然嗡嗡地叫了起來,從牀上飛過,到牀頭便停了下來,不再出聲。公爵打了個冷戰。”

夏志清不僅對《金鎖記》,這篇“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作出了與陀氏齊平的評價,他還對張愛玲另外一篇小說《茉莉香片》與陀氏的《地下室筆記》做了對比,《茉莉香片》的男主人公聶傳慶與女主人公言丹珠相愛,最終卻因爲自己的自私殺死了她。傳慶性格中帶有某種灰色而抑鬱的成分。《地下室手記》中的這個第一人稱的“我”竟也是如此,狠心拒絕了一個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一個善良的妓女。一個人的心靈竟然可以封閉而落魄到這樣的一個地步,去拒絕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愛意。即便《茉莉香片》還有《地下室筆記》中的主人公是這樣地陰鬱,但是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難道沒有這樣的一面嗎? “一個人只愛計算自己的不幸,而不會計算自己的幸福。”“我窮,但是我高尚......一個人可以窮而高尚。”當“我”對依靠在身邊的妓女傾訴的時候,他的心靈終於閃開了一點門縫,他這麼形容生活中的人: “他們不讓我......我沒法做一個好人!”這些都是《地下室筆記》中寫的。

簡·奧斯汀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關於張愛玲這一章節的結尾,夏志清先生說, “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者,可是同時又是一個活潑的諷刺作家,記錄近代中國都市生活的一個忠實而又寬厚的歷史家。她同珍·奧斯汀(簡·奧斯汀)一樣,態度誠懇,可是又能冷眼旁觀;隨意嘲弄,都成妙文。這種成就恐怕得歸功於她們嚴肅而有悲劇式的人生觀......因此,張愛玲的諷刺並不懲惡勸善,它只是她的悲劇人生觀的補充。人生的愚妄是她的題材,可是她對於一般人正當的要求——適當限度內的追求名利和幸福,她是寬容的,或者可以說是贊同的。這種態度使得她的小說的內容更爲豐富——表面上是寫實的幽默的描寫,骨子裏卻帶一點契訶夫的苦味。”

就如同筆者在這篇文章的開頭提到的,讀者和時代對一個作家的重視程度,有很重要的一方面是文學史學家的編撰和肯定來完成的,因此,我推薦更多的讀者能夠去讀一讀夏志清先生的這本重要著作。因爲,對張愛玲文學的感知,不僅依靠着教科書和網絡上面的介紹,更多維度對她作品,乃至人生的批評和思考,是我們獲取更多養料的,較爲豐富的途徑。

謹以本篇拙文紀念張愛玲誕辰100週年。

杯滿盈

希望能堅持寫下去的戲劇圈邊緣人士

落筆於10月20日

圖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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