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諸葛建國

農村題材、老年女性、閩南方言,這幾個因素已經註定《蕃薯澆米》是一部不受院線青睞的小衆電影。實際情況也不出意料,電影上映首日排片率不到1%,上映不足兩週就遭遇新冠肺炎疫情停映,最終累計票房僅24.3萬。

直接採用“蕃薯澆米”(閩南語對地瓜稀飯的常見表達)作爲片名,多少會讓不熟悉閩南方言的人產生隔閡感。而電影中頻繁出現的祭神問卦場景、色彩鮮亮的惠安女服飾、日常對話使用方言俗語更是時刻提醒着觀衆,這是一部具有濃郁閩南特色的作品。但背景的地域侷限,並不妨礙情感表達上的共性。兩個主角林秀妹(歸亞蕾飾)和葉青娥(楊貴媚 飾)身上,可以看到中國絕大多數農村婦女的影子。

《蕃薯澆米》電影海報

林秀妹早年喪偶,辛苦撫養兩個兒子長大成家,習慣了“被需要”的角色定位,但年歲漸長,情況也發生變化。生病了打電話想讓在外工作的兒子回來看看,遭遇互相推脫;住處一牆之隔,兩個兒媳甚少和自己交流;孫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也忙着擺弄平板電腦,並不親近……林秀妹發現自己變得“無關緊要”了。比林秀妹年輕些的葉青娥過得也不愉快。老公酗酒、家暴,兒子常年飄在海上,她只能靠種菜、打腰鼓、偶爾摘朵新鮮的花別在耳旁找點生活樂趣。

秀妹和青娥兩個人,一個沉默內斂,一個仗義直爽,但表面的反差之下是相同的內核:她們都是被家庭拋棄的人,既不被愛,也無法再付出愛。

一個普遍的現象是,農村老人尤其是女性到了某個年齡(通常是沒辦法再分擔很多家務、農務的時候),就會主動進入“低功耗”的狀態。她們在人前努力扮演好長者、前輩的角色,但對待自己卻十分消極悲觀,彷彿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存在就是爲了等待安靜地熄滅,不能噼裏啪啦地燃燒,擾了他人清淨。

青娥去世後,她的房間被用來存放蕃薯

從影片的一個細節中可以管窺這種心理。林秀妹其實已經是讓人羨慕的婆婆了,她身體尚好,和兩個兒媳婦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居住,平常幫她們鏟海鹽、賣海蠣,撿來的海貨、賣掉藥買的食用油都力求兩邊不偏不倚。所有人都理所當然接受這種付出,她也不求回報,但在自己忘記關掉竈火引發了一場不大的火災時卻覺得給別人添了麻煩,自責地哭了出來。

前半段,兩個女人相互幫襯作伴,秀妹腳傷了青娥送菜送藥,青娥被家暴時秀妹這裏又是最後的容身之處,日子難了點,終歸也能過下去。但青娥的猝然離世,將故事割裂成基調完全不同的兩部分,影片從瑣碎的日常中抽離,浮現出悲涼的底色。

與這一明線相對應的,是秀妹內心的情感變化。一開始,面對同村老木匠阿水師(班鐵翔 飾)“不如一起捧碗拿筷子”的含蓄表白,秀妹斷然拒絕,相比這種會讓兒孫蒙羞的方式,她更願意把感情寄託放在友情上。青娥走後,秀妹也開始爲自己的身後事做準備。阿水師陪着秀妹去挑選棺木,爲了開導她又種了許多三角梅,兩個人邊踩水車邊唱歌,感情上似乎邁出了一步。但二兒媳發現後把公公的遺像放在顯眼位置提醒婆婆,大兒媳則直接找到阿水師罵他“讓自己一家人抬不起頭來”。秀妹徹底絕了念頭,情感無處寄託,只能和青娥的鬼魂聊天,並在其鼓勵下加入了當地的腰鼓隊,想在死亡到來前再次證明自己的價值與存在感。可是,她在媽祖出巡前的腰鼓表演中再一次失敗了。

秀妹和阿水師一起踩水車

親情、愛情、友情先後逝去,個體的覺醒難以對抗外界的彈壓和內心的束縛,林秀妹只能疲憊地重回“等待熄滅”的狀態。所以有了結尾處她在理髮店裏沉沉睡去的鏡頭,此時門外玻璃裏上印着的標語,似乎也變成一種無聲的隱喻:人生只有一次,“從頭開始”不過是虛幻的安慰罷了。

《蕃薯澆米》用樸素的鏡頭展示了農村老年女性的真實處境,她們代表着現代化碾壓之下迅速老去的鄉村。影片中始終缺位的男性角色、海平線遠處冒着濃煙的現代化工廠、對各式鬼神的信奉和情感寄託、並沒有因生活變化而動搖的傳統觀念,都爲最終結局埋下了註腳。這個問題是複雜的,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無解的。

秀妹在理髮店沉沉睡去

整部電影在感情的表達上相對剋制,也缺乏成熟的起承轉合套路,卻於平淡之中透露出對現實滿滿的關懷力度:多看看身邊被忽略的老人,關注那些在輿論場中失語的邊緣人羣。商業片雲集的時代,這樣的溫柔悲憫顯得十分可貴。因此,喫慣了轟炸味覺的爆米花可樂,也不妨時不時來一碗滋味平淡卻意蘊綿長的蕃薯澆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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