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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一十二年夏,一個天光晴朗的上午。

陸一得喫過早飯後,從臨時租住的公寓裏帶了一本《法律醫學》,而後出門沿着文華街一路向北,來到了一家名爲DominoCafé的咖啡館,準備在這裏消磨掉一上午的時光。

這家咖啡館是玉和堂的產業,孟流霜接手玉和堂後曾帶陸一得來過一次。

這裏並不處於雲城最繁華的商業區,所以店裏平時的客人較少,環境安寧清幽,正是陸一得頗爲喜歡的咖啡館氛圍。

加之此處的裝修風格古典,帶着一股濃郁的不列顛風情,更使得陸一得對這裏讚不絕口。

孟流霜見他喜歡,當即一揮手,叫來了咖啡館的經理,親自對他吩咐道,二樓靠窗邊的那個位置,從此以後不準再給其他人坐,要始終預留給陸先生。

咖啡館經理連忙點頭答應,並恭敬地向陸一得問好。

如此一來,陸一得自然便成了這裏的常客。

這天,咖啡館的經理見陸一得來了,與往常一樣,立馬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親自帶他去到二樓那個靠窗的座位,然後恭敬地問他要喝些什麼。

陸一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一杯愛爾蘭咖啡,然後便叫經理自行去忙,不必管自己。

經理離開後,陸一得便開始靜靜地坐在那兒,一邊等咖啡一邊讀書。

大約讀了十五分鐘左右,他偶然抬頭,當即被窗外有些騷亂的人羣吸引了注意力。

從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見對面那個名爲本草堂的中醫館外不知爲何突然圍起了一大羣人,人羣對着中醫館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好似是在不停地議論着什麼。

沒過多久,一輛米白色的雪鐵龍轎車從西邊緩緩駛來,停在中醫館前。轎車後面跟着一羣穿着黑色警服的雲城警察。

車停後,一羣警察開始自行分散,將看熱鬧的人羣與中醫館強行分開。

咖啡館樓上的陸一得一眼認出了那米白色雪鐵龍,再瞧着眼前這一幕,立馬意識到這醫館中可能是出了什麼事情。

果不其然,待那輛米白色的雪鐵龍轎車打開車門,陸一得便看見了一個熟人——雲城警察署的梁力梁探長。

陸一得看見梁力一臉嚴峻地下了車,同他一道的,還有兩個穿着白大褂的醫士。

下車後,梁力沒有停留,直接便帶着兩名醫士大步進了醫館。

陸一得見了,心道那中醫館中十有八九是出了人命案。

思及至此,陸一得輕輕合上了手裏的書,眼鏡後的雙眸裏竟隱隱閃爍起興奮的光芒。

就在他準備起身去往對面的本草堂時,咖啡館裏有個服務生剛好從外面回來——

那服務生上了二樓後,便與咖啡館的經理低聲訴說外面發生的事,一邊說着一邊時而面露驚色時而面露痛惜。

陸一得心下好奇,便又緩緩坐了下去,伸手衝那服務生打了個招呼,叫他過來。

那服務生知道他的身份不同尋常,趕忙走過來,恭敬道:“陸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服務嗎?”

“哦,沒什麼,只是我剛剛看見對面好像來了很多警察署的人,是出了什麼事嗎?”

那服務生遲疑了一下,然後抱緊了懷裏的菜單,彎腰低聲道:“先生,不瞞您說,是對面本草堂的白先生被人殺死了!”

“這位白先生是什麼人?”

“白先生是草本堂的老闆,也是本草堂的掌櫃和坐堂大夫。”服務員臉上帶着可惜,“我們這裏的人都認識他!”

“你可以坐下來給我詳細說說嗎?”

“這——”服務生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經理,有些遲疑。

“放心,我會跟你們經理打招呼的。你坐吧。你對這個白先生很熟?”

“陸先生,不瞞您說,我們家就在這附近,我從小在這雲中城長大的,這白玉水白神醫的名號這片誰人不知啊!別說這片街了,就連雲中城這片地界,白大夫的名字也是響噹噹!”

“哦?那想必是他的醫術很高明瞭?”

“可不只是醫術高明!”服務生把菜單發在桌上,身子前傾,低聲道,“這白大夫學醫的過程本身就很傳奇!”

“怎麼回事?”

“我也是聽人說的,據說這白大夫本來就是個路邊的乞兒,常年帶着一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弟弟在街邊靠乞討爲生,聽說在他十一歲那年,他弟弟不幸染了風寒,卻沒能及時得到醫治,在城南的破廟裏病死了!這雲中城的人都傳說,那天晚上,白大夫就發誓,此生一定要學醫!

這對面本草堂原來的老闆姓吳,名叫吳鼎盛,家裏世世代代都是中醫,他本人也是遠近聞名的名醫。傳說他們家有一本名叫《草木遺方》的祖傳醫書,裏面記錄了很多珍貴的藥方,從來都是一脈單傳,而且傳男不傳女,但這吳鼎盛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他一直想收個入贅上門的女婿,想把那《草木遺方》繼續傳下去。

然後這白玉水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了這件事,就來了到了本草堂,可您說誰會招一個乞丐做徒弟啊,更別說還要搭上一個女兒!吳鼎盛給了白玉水一些錢財,讓他離開。

可誰想白玉水出了本草堂的門卻沒走,而是面對着本草堂的大門,在本草堂前硬是站了一天一夜,動也沒動一下!吳鼎盛被他逼得沒有辦法,便想讓他知難而退,於是扔給了他一本《神農本草經》,讓他去讀,並叫他半個月後再來領考,如果到時他答不上來,就自行離開。

結果您猜怎麼着,這白玉水拿着書走了,結果沒到十天就又回到了本草堂門前,臉色蒼白地請吳鼎盛考他。吳鼎盛驚奇之下隨口考了他幾味藥的藥性和用法,沒想到這白玉水不假思索地就給答出來了!吳鼎盛大奇,於是就問他‘你把這書讀了幾遍?’,白玉水回答‘不記得了,只是把整本書都背了!’。

吳鼎盛不信,白玉水就站在大街上開始背書,從《神農本草經》的序開始,一直往下背,聽說中間都沒停過。那吳鼎盛越聽越心驚,待白玉水背到中品藥就讓他停了,二話沒說收他做了徒弟!後來白玉水漸漸成了名醫,也娶了吳鼎盛的女兒吳綻英,吳鼎盛過世後,他也就成了草木堂的老闆……”

陸一得聽了白玉水的故事,雖覺得這其中免不了有誇大的成分,但那白玉水能在十天內背下整本《神農本草經》,想必也是天資非凡之人,卻不知怎麼就被人給殺了呢!

於是又問:“這位白先生平日裏是個什麼樣的人?”

“額——聽說是個性格孤僻、對人很冷淡的人,聽本草堂的活計說,這白大夫爲人喜靜,平日裏除了問診時會出現在大堂,其餘時間都把自己鎖在小屋裏讀書和研究醫藥。”

“把自己鎖在小屋裏?”

“嗯,就是本草堂裏面的一個小屋,聽本草堂的夥計們說,白大夫平日裏從不讓人靠近,每次都是自己把門反鎖,在裏面鼓搗一些草藥,或煎或熬,聽說就在那小屋裏被這白大夫弄出了不少管用的新方子——”

“這位白大夫還真是厲害啊!”陸一得感嘆道,“對了,他與他夫人的關係怎麼樣?”

“這個——這我就不大清楚了,倒是見白夫人來過本草堂幾次,兩個人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麼問題。可是——”服務生微微有些遲疑。

“可是什麼?”陸一得見他似乎知道什麼隱情,忙問道。

服務生抬頭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見沒人注意到這邊,便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聽說這兩人一直沒孩子!最近,更是有些人傳,說白大夫在外面養了個小——據我觀察啊,可能是真的!說來也巧,那人住的地方就在離我家很近松林衚衕,所以我好幾次看見白大夫從松林衚衕裏面出來!有一次我還特意瞧了眼,好像是裏面第三家!”

“哦?你見過好幾次?”

服務生眼裏閃着一絲興奮:“可不是嗎,我家就在那附近不遠,可看過好些次呢!按理說,以白大夫那冷冷的脾氣,應該是沒什麼朋友,可他三番五次往松林衚衕去,不是養了小老婆還能是啥——”

陸一得點點頭,對本草堂裏發生的事更加感興趣了。

他掏出了一些小費,遞給那服務生,笑着對他說:“謝謝你了,你去忙吧。”

服務生趕緊接過手裏,謝道:“陸先生您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啊,陸先生您要走了?”

“哦,我下去看看,書先放在這兒,我一會兒還回來!”

“好的,陸先生,我送您下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2

陸一得從咖啡館二樓下來,剛好看見梁力一臉凝重地從本草堂走出來。

“梁探長!”陸一得趕緊在這邊揮手叫他。

梁力正準備指揮手下警察詢問本草堂的一些夥計,看他們是否見過一些可疑的人曾出入本草堂,忽聽街對面有人叫他,便抬頭向那邊望去,這才發現原來是穿着一席淺灰色輕薄長衫的陸一得。

梁力知道陸一得與玉和堂的關係不一般,於是打招呼道:“原來是陸先生,您怎麼在這兒啊。”

陸一得走過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本在對面咖啡館裏讀書,見下面似是出了事,所以下來看看。我在不列顛的時候剛好輔修過刑偵學,想着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

梁力不漏痕跡地挑了下眉,心中一陣好笑:“這傢伙怕不是讀書讀傻了吧。”

可嘴上卻說:“這是不吉利的事,哪敢勞煩陸先生!”

陸一得卻一臉認真道:“不勞煩,不勞煩,我對破案還是很感興趣的!可以讓我到現場看一看嗎?”

梁力心裏有些不高興,可想到陸一得與孟流霜的關係,又不好拒絕,只好硬着頭皮,乾笑兩聲:“那好,那陸先生就幫我們看看!”

說罷,梁力有些不情不願地帶着陸一得進了本草堂。

“死者名叫白玉水,是我們雲城一個很有名的中醫,他被人用刀自後背紮了一刀,這一刀不幸扎中了心臟,導致死亡。”梁力帶着陸一得進了本草堂,穿過本草堂的問診大堂,來到了後院的一個小屋。

陸一得微微挑眉:“白大夫是死在他平日裏研究醫藥的小屋裏?”

梁力一愣,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這話說完時,梁力看向陸一得的眼神中已經有了些懷疑的神色。

陸一得見了梁力的眼神,連忙解釋:“這是我來之前向咖啡館服務生打聽的。”

梁力將信將疑,帶着陸一得來到那間小屋,屋中的血腥味兒尚未完全消散。

白玉水的屍體趴在一尺見方的青石鋪成的地面上,兩個穿白大褂的醫士正圍着屍體做檢查。

“梁探長,我可以四下看看嗎?”陸一得看向梁力。

“不要亂碰就行。”梁力不放心地叮囑道。

陸一得點點頭,開始仔細審視眼前這個小屋。

屋子不大,東西長大約有一十二尺有餘,南北寬約八尺。

小屋的門裏外各有一個門鎖,看來這個白玉水確實是習慣把自己鎖在屋中。

進了門,便能看到北牆邊是一整牆靠牆而修的中藥櫃,櫃子被分成了百十個小格,每個格子裏都裝有一個木匣,每個木匣上面都寫着一味或兩味藥材的名字,絲毫不亂。屋子的東邊,有一副木製的桌椅,桌子上整齊地擺着筆墨紙硯和一些稱量藥材會用到的工具。桌邊還有一個簡易的漆木書架,上面擺放着一些看起來有些古舊的醫書。

相比之下,那些醫書的擺放則顯得微微有些凌亂。屋子的西牆上,有一面一尺見方的小窗,離地大約一人高。窗下不遠處,有一個紅磚壘砌的小竈臺,上面放着一個煎藥用的甕,竈臺邊整齊地堆着一堆劈好的木柴,看着井井有條、絲毫不亂。而竈臺的東邊,則放着一個半人高、約兩尺寬的大水缸,裏面裝着大半缸水。

白玉水的屍體就趴在水缸旁邊,面朝竈臺,後背上扎着一柄短刀。

有一杆小銅稱落在屍體的右手邊,一些藥材散落在青石地面上。

陸一得走到那竈臺邊,看到竈臺地下鋪滿了木柴燒完的灰燼,再用手輕輕打開上面的甕蓋兒,裏面的已經沒有一絲藥湯,只剩下了一些被熬乾的中藥。

看到陸一得這般隨意地在命案現場東走西看,梁力愈發覺得有些不耐煩,剛想說些什麼,卻聽見陸一得先開口了。

“應該是熟人作案吧?”

梁力一愣,不由自主地問道:“怎麼講?”

“我聽人說,這間屋子是白玉水平日裏用來研製新藥方的地方,一般不會讓人靠近,更別說進來了。我剛剛看了這間屋子的門鎖,沒有破損的痕跡,說明是兇手進來是得到了白玉水的允許的,並且他進來的時候,白玉水正在煎藥,可見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這是其一。

其次,以白玉水倒下的姿勢及周邊散落的東西來看,他明顯是稱了藥材正準備去向那甕中去加,而當時兇手則站在他的背後,能如此自然放心地把自己的背後留給兇手,也說明兇手是他足夠信任的人。”

梁力突然饒有興致起來:“你還看出什麼了?”

“白玉水的桌子上,各種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不僅如此,我觀察就連這些藥匣,每一個上面的字都寫得極爲工整,而且每一個都關得嚴絲合縫,就連那竈臺邊的木材,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可見這位白大夫似乎是一個極愛整潔的完美主義者。

可爲何偏偏那書架上的書,擺放的略顯凌亂呢?那些應該是些古本醫書吧,對一箇中醫來說,這應該是最珍貴的東西,那爲何白玉水會將它們擺放的這麼隨意呢?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曾經動過它們!”

梁力聽了陸一得所說,仔細把這屋子看了一遍,果然如此。

特別是他走過去瞧那書架上的書,有一本甚至被折了很大的邊兒,像是被人匆忙塞進去的。

陸一得也走到書架旁,一本一本地將那些書拿起來看了看:“我聽說,這白玉水手裏有一本吳家祖傳的醫書,叫《草本遺方》,可現在看來,這本書並不在這裏,我想,來人是不是想找這本書呢?”

“你是說,兇手殺了白玉水是爲了得到那本《草木遺方》?”

“只是有這種可能,還不敢斷定。按照現在已知的線索,梁探長,要先找來那些與白玉水親近的人,再看看他們是否有有人有理由窺覷那本《草本遺方》,如果有人這兩個條件都滿足,那麼他是兇手的幾率就很大了!”

梁力眼前一亮:“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手下的人剛剛問過這草本堂的夥計了,他們都說白玉水平日裏性情孤僻,根本沒什麼朋友,與他親近的似乎只有他夫人,對了,還有一個藥堂裏新招的活計,名叫姜淮,很受他喜歡,除此之外應該沒什麼人了。看來兇手應該就在他們二人之中。此外,他夫人一介女流,要那醫書應該沒什麼大用,依我看,兇手說不定就是這個姜淮!”

陸一得搖搖頭:“不對,與白玉水親近的,應該還有一個人。”

梁力疑惑地望向他。

陸一得解釋道:“我聽對面咖啡館的服務生說,這白玉水大夫似乎在外面養了一個小老婆,似乎就住在松林衚衕裏面,聽說好像是第三家,梁探長,你可以派人去查一查。”

“好,我這就派人去查!陸老弟,真沒想到,你能從這現場看出來這麼多東西!”梁力發覺自己似乎小瞧了眼前這個一直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看他越來越順眼起來,連稱呼都變得親熱了許多,“你看看,看能不能再發現其他什麼線索!”

陸一得點點頭,走到白玉水的屍體旁,跟一旁的醫士借了一副白手套,輕輕按壓及翻看了一下屍體,然後道:“屍體的小塊肌肉已經開始鬆弛,可知他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在十二個小時左右,也就是昨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他身體上的屍斑,大都出現在身下,可見這就是倒下的原位置,並沒有被移動過。”

梁力跟在陸一得後,仔細聽着他的判斷,然後不小心撞到了那個水缸。

“誒呀——”梁力痛得叫了一聲,緊接着抱怨道,“這屋裏放個這麼大的水缸幹啥啊!”

陸一得抬頭看那水缸,想了想,說:“應該是用來盛裝無根水的,我聽說中醫講究煎藥講究用無根水——”

“無根水?”

“就是還沒落地的雨水或者雪水。”陸一得解釋道。

“可這缸放在這兒,確實是有些礙事啊,平時煎藥還得繞過去,多不方便——”

陸一得聽到梁力的話,扭頭向缸後面看去,發現那缸後面的青石地磚上似乎有磨蹭過的痕跡,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梁探長,叫你手下的人把這個缸挪一下!”

“怎麼了?”

“我剛剛就感覺白玉水屍體的姿勢有些怪,像是在拼命向着竈臺方向伸手,聽了你剛剛的話,我現在覺得他伸手的方向可能不是竈臺,而是缸底!”

梁力一聽,趕緊伸手就去搬那水缸,奈何那水缸太沉,他只挪動了兩下便已氣喘吁吁。

“好了!”這時陸一得突然出聲,“梁探長,你過來看看!”

梁力趕緊走過去,向那原本被缸底遮住的地方一瞧,大驚:“這是——”

只見缸底原本遮住的地方正是一塊四方青石板的正中心,上面被人用什麼東西用力刻下了幾個數字:七一,八,八九。

幾個剛進屋準備彙報的警察也聽到動靜,湊過來看,其中一個黑瘦的警察驚訝道:“這是啥?”

陸一得低頭看看那幾個數字,再看看白玉水死後微攥的右手,道:“這應該是白玉水死前留下的有關兇手的訊息!”

男子在家中遭遇不測,藏在地板上的3個數字,讓我查出真相。

“可這是什麼意思啊?”

陸一得搖搖頭,望着那幾個數字,苦苦思索起來。

3

就在陸一得苦苦思索的時候,那幾個與白玉水關係親近的人被陸續帶到了本草堂的藥房正堂。

第一個到的是白玉水的夫人吳綻英,她是一個三十歲上下婦人,看得出來她保養得極好,模樣俏麗,風韻猶存。可她的丈夫明明死了,陸一得卻在她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悲喜。

第二個是白玉水最近幾個月才招進藥堂的夥計姜淮,姜淮是個年輕俊美的小夥子,生得明媚皓齒,鼻樑高挺,明明是個男人,可肌膚格外白皙,突顯得五官更爲精緻,看起來便讓人心生無限好感。只是他被帶到屋中時,面色有些緊張,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陸一得望着他,心中暗道,難怪就連不怎麼喜歡與人接觸白玉水都對這個夥計青睞有加,這人長得也太英俊了些。

而第三個到的人卻出乎了陸一得的意料,那人並非如他所預想的那般,是白玉水在外私養的女人,而是一個個子不算太高,但身材結實勻稱的男人。男人模樣雖不及姜淮俊秀,但也生得頗爲英朗。

梁力看到他手下的警察帶來一個男人時,也挑了挑眉:“他是誰?不是讓你去松林衚衕把白玉水的小老婆帶來嗎?”

陸一得注意到,聽到“小老婆”三個字,那吳綻英臉上多了一分寒意,望向第三個來到的男人的眼神有些冰冷。

那個警察聽到梁力的質問,有些委屈道:“我是去了松林衚衕裏面第三家,可裏面住的根本沒有女人啊!住的就是這個名叫吳起仁的人!我也跟周圍鄰居打聽了,那附近也沒有什麼年輕的獨身女人!沒辦法,我就只好把他帶來了。”

梁力聽了,疑惑地望向陸一得。

陸一得擺擺手:“那這可能是個誤會。”

而後望向吳起仁:“這位吳先生,請問你和白玉水是什麼關係?”

吳起仁的神色有些緊張道:“沒什麼關係,就是吳大夫來我家給我看過幾次病!”

陸一得點點頭,側頭時卻看到吳綻英在一旁冷笑,而那個姜淮則有意無意地向吳綻英遞去似是求救的眼神。

陸一得微微凝眸,微微思索了片刻,湊到梁力耳畔,低聲道:“梁探長,現在看來,這案子好像沒我們想到那麼簡單!我想把他們一一叫過去詢問一下,纔好判斷。”

梁力點點頭,然後道:“經過調查,白先生應該被熟人所殺,死亡時間應該是昨晚九點左右。在場三位是爲數不多的白先生的熟人,所以還請依次跟我到後堂來,說說昨晚八點到十點這段時間都在做什麼,以洗去你們各自的嫌疑!”

“你先來!”陸一得突然把手指指向姜淮。

姜淮被嚇得一個激靈,微微苦着臉跟着梁力和陸一得進了後堂。

關好門之後,陸一得突然衝着姜淮大喝了一聲:

“你昨晚在哪兒?”

梁力沒有心理準備,被他這突然的一聲嚇了一跳,剛準備點菸的手一哆嗦,煙都掉了。他埋怨地看了陸一得一眼,心道,你倒是提前打個招呼啊!

而那姜淮臉上的汗水更是成股流下來,被陸一得突然的質問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說!你爲什麼要殺了白玉水?”陸一得又大喝一聲逼問道。

“我沒殺他!”

“你昨天半夜潛進白玉水配藥的小屋,還說不是你殺的他?”陸一得特意在半夜兩字上加重了語氣,“快說!”

姜淮急叫:“我真沒殺他,我根本不是半夜進去的,我是今早——”

姜淮突然住了口,面如死灰。

梁力叼着新點上的煙,瞪大了眼睛:“今早?今早你進過白玉水的小屋?”

旋即,煙又掉在了地上,梁力也陸不得管了,突然想到了什麼,冷冷道:“那你在小屋裏有沒有動過什麼?說!”

姜淮那張英俊的臉此時寫滿了哭喪:“我進去時他就已經死了!這位先生也說了,那白玉水是昨晚死的,我進去後也嚇壞了,本來我聽說他昨晚是去了其他地方的,本不該在這裏,可誰想他竟然死了!我也沒敢動其他的東西,就是翻了翻他的書架!”

“你想找那本《草木遺方》?”陸一得問,“被你拿走了?”

姜淮不敢隱瞞,點點頭。

“那你昨晚到底在哪兒?”

姜淮咬着牙,神情一陣變化,不肯回答。

“那我換個問題,是誰告訴你白玉水昨天晚上會去其他地方的?是不是他的夫人吳綻英?”

姜淮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梁力也聽出了這其中的問題,心思急轉,隨後瞪眼怒罵道:“難道你和白玉水的老婆有染?”

姜淮的臉色更加慘白,幾乎似一張白紙一般。

“我聽說白玉水對你很好,你竟然做這麼對不起他的事!”梁力狠狠吐了口唾沫。

姜淮似乎想起了什麼,慘白的臉上升起一抹不正常的紅,似乎有些憤怒,可他剛想說什麼卻又及時把話嚥了回去,羞怒地低下了腦袋,攥着拳頭不願再說什麼了。

“好了,你出去吧,把白夫人叫進來——”陸一得輕輕一笑,他剛剛在外面一見到這個姜淮,便覺得他應該是個膽小之人,果不其然,一番逼問唬喝之下,他就把自己的事都說了。

姜淮哭喪着臉出去後不久,陸一得和梁力聽道大堂裏傳來了一個女人冷冷的喝罵:“廢物!”

接着,吳綻英一臉寒霜地走了進來。

陸一得望着她:“姜淮把一切都說了,你也說說吧。”

吳綻英一挑眉,冷聲道:“既然他都說了,那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昨天晚上他在我房裏,所以那個該死的乞丐既不是他殺的,也不會是我殺的!今早是我給姜淮的鑰匙,想讓他趁那死乞丐在外問柳的時候去那屋裏偷走《草本遺方》!

可沒想,《草本遺方》雖然在屋裏,可那死乞丐竟然被人殺了!至於是誰殺了他,你們倒是該問問那個住在松林衚衕的姓吳的,看他到底把那個人藏到哪兒了!是不是他和那個人一起把那個死討飯的給殺了!”

“你見過那個女人?”

“沒見過!如果我見過她,早就撕了她!他個乞丐憑什麼?他的一切都是我們家給他的!”

陸一得見吳綻英突然狀若瘋癲地大叫起來,趕緊讓梁力叫人把她帶走。

4

第三個被叫進屋的是吳起仁。

“我與白大夫真的不熟,昨晚我一直在家睡覺。那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根本沒有什麼女人!”

“可我聽說有人曾看見白玉水一大早從你家出來!”

吳起仁的臉色微微變了變,而後連忙道:“肯定是看錯了!周圍鄰居都知道,那房子裏真就只有我一個人住!”

梁力叫來那個去過鬆林衚衕的警察,確認了吳起仁說的是真的,他的鄰居說確實只有他自己住在那房子裏,已經好幾年了。

陸一得見問不出什麼,便只好讓人帶吳起仁出去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吳起仁一定是在撒謊!那吳綻英明明都說了,白玉水時常夜不歸家,肯定是在松林衚衕養了人!”梁力望向陸一得。

陸一得點點頭:“可那個白玉水私養的女人到底在哪兒呢?還有,白玉水留下的那幾個數字是什麼意思呢?”

陸一得冥思苦想,想到那三幾個數字被刻下的位置,似乎也有深意,不然白玉水爲什麼捨近求遠,非要將那幾個字寫在距離自己較遠的青石板中央呢?

青石板中央,七一,八,八九。

梁力一時間也想不通,變得有些煩躁起來,隨手從身邊抄起一本《神農本草經》,在一旁嘀咕道:“這肯定是情殺!切,都是中藥,還分什麼上中下——”

陸一得一驚,猛回頭道:“你剛剛說什麼?”

梁力被他問得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我說這本書裏把中藥還分了什麼上中下三品——”

陸一得從梁力手上拿過那本《神農本草經》,突然想起咖啡館服務生曾對自己說過的有關白玉水十日背書的故事,一下子興奮起來:是啦,他熟背《本經》,要是留下什麼訊息,肯定首先會和《本經》有關!

他快速地翻起那本《神農本草經》,越翻眼睛越亮,最後,他突然把書一合:“果然是他!可爲什麼——”

想着,他閉上眼睛,將已知的所有的事情前後串聯了一遍,然後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神情有些古怪。

梁力在一旁急得不行:“陸老弟,你知道是誰幹的了?到底是誰?”

陸一得沒有回答他,而是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怪不得提到白玉水時,姜淮露出了那副神情!”

“啊?”梁力一臉懵樣,“啥——啥意思?”

陸一得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把他們叫來吧,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5.

“是誰殺死了那個死要飯的?”吳綻英冷笑道。

陸一得環陸了一圈,沒有理會她,而是緩緩道:“白大夫昨晚九點左右死在自己經常獨處的煎藥小屋,屋門的鎖沒有破壞痕跡,屋內也沒有打鬥過的痕跡,說明白玉水與殺他的人相熟,且關係密切!昨晚本草堂只有白玉水一個人在,那人來到本草堂,白玉水給他開了小屋的門,然後就在白玉水轉身準備去甕裏填藥的時候,他被人一刀從後背扎中了心臟。

然而他並沒有立刻死去,而是趁兇手不備,用什麼東西,伸手在遠處的青石板中央刻下了幾個數字,兇手沒有看懂那幾個數字,卻也擔心會不會是他留下的什麼信息,所以他搬動了水缸,將那幾個數字擋住了。請注意,兇手搬動了水缸,那個水缸很重,絕不是一個女子可以獨自搬動的,所以兇手或者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或者是兩個人。”

“那不就是他和那個沒出現的狐狸精嗎?”吳綻英突然指着吳起仁叫道。

“但我們反覆確認了,松林衚衕確實沒有那個所謂的女人存在!這時我才發現,我們都進入了一個誤區,爲什麼不能是男扮女裝?”

此話一出,屋中的所有人都臉色大變。

“白玉水爲人孤僻,卻突然對姜淮十分的好,對他格外親近,這不是有些不合常理嗎?而且,我注意到,每每提到白玉水的時候,姜淮你都有些羞惱!可見白玉水應該對你做過什麼!”

姜淮的臉唰地變了顏色,半晌不語。

“說!”梁力狠狠瞪了姜淮一眼,“白玉水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麼?”

“他——他不是個人!我來本草堂只想學醫,可他卻時常打罵我!姜淮臉色起先有些難看的發白,最後變得有些猙獰起來。

陸一得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姜淮,繼續道:“看來你姜淮覺得被他欺辱了,於是出於報復的心理,勾搭了吳綻英。”

說着,陸一得又望向吳綻英:“你則因爲白玉水一直對自己冷淡,早就心存怨懟,自然順水推舟,與姜淮搞在了一起,並答應幫他弄到那本《草木遺方》。”

吳綻英面帶寒霜,默不作聲。

陸一得又伸手指向吳起仁:“至於你,我調查過你的妹妹早年間被白玉水用藥過量去世了,我們在你家也發現了女子之物,想必是你一直男扮女裝,藉機報復!你從背後殺死了他,然後逃回了松林衚衕。”

吳起仁的臉變得格外蒼白,他大叫道:“你有證據嗎?”

“白玉水不是留了證據嗎?他熟背《本經》,臨死前要留下訊息第一個想到的自然也是《本經》!寫在青石板中央的意思是中,指的是《本經》中的中品藥材。七一,八,八九則分別是位於《本經》中品的三味中藥:吳茱萸、陽起石、核桃仁。這三味藥材的名稱疊在一起,就是——吳起仁!”

吳起仁身子一晃,黯然地低下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陸一得輕輕搖了搖頭。作品名:《草木無情》;作者:鬱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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