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間，江西人馮謙庵調往浙江巡察案情，當時這種官員稱爲巡按御史。時值盛夏，馮巡按乘坐涼轎，官差們前後跟隨簇擁而行。一行人來到杭州城外一村子附近，見一小山下有涼亭一座立於路旁，衆人已經在烈日底下行走十餘里，又飢又渴汗如雨下，於是便請示馮大人同意到涼亭裏去休息一下。

馮巡按坐在轎中，早已覺得睏乏不已，手腳也有些痠麻，於是便走出了轎子出來透透氣。馮巡按走進了涼亭，抬頭一看發現亭子上寫着高卓亭三個字。這三個字寫得蒼勁有力，自成一家。馮巡按點頭稱讚，問附近走過的一位村民此亭爲何如此取名。路人見老爺詢問，於是便告訴老爺此亭爲當地富戶高卓所修，故而起名高卓亭。

馮巡按聽罷，暗歎高卓人品修養之佳。看罷亭子題名，馮巡按走進亭子深處，突然發現亭子的裏面兩根柱子上寫着一行字：你也錯，我也錯，我在杭州打畢剝。你若取我命，除非馬頭生兩角。柱子上的字跡相當潦草，似乎是刻意爲之，馮巡按見這一句奇怪的話，心情頓時黯淡了許多。馮巡按看着這潦草的這一行字，放眼四周村落和山林，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突然一陣大風吹來，馮巡按手中的扇子不慎掉落滾下了亭子，衆官差趕緊去找，最後在亭子後的一座新壘的土堆邊上找到了扇子。馮巡按走下亭子看了這一座土堆分明是座新墳，頓時覺得詫異不已。此亭子後爲何有新墳一座？過往行人見了新墳，難道不覺得彆扭嗎？此時恰好有一當地人荷鋤路過，馮巡按問這位路過的鄉民此墓所埋何人，爲何柱子上有奇怪的題字？

鄉民告訴馮巡按，這是一個可憐人，名叫季萬全。上個月，季萬全路過這裏不知何故被人所殺，後來鄉民路過亭子看見他被人殺死在亭子中，於是便將情況上報縣衙。縣令前來驗屍，結果發現季萬全真的是被人殺死，柱子上留下的那句話很有可能就是兇手所留。季萬全被殺後，衙役們從他的口袋裏找到了繡着“季萬全”三個字的錢袋子，由此推測他的名字，但錢袋子裏面分文全無，縣令認爲他是因爲劫財才被殺害。由於找不到他的家人，所以官府將他的屍體收埋在亭子邊上。

馮巡按聽了鄉民之言，又看了看柱子上留下的文字，對手下衆差官說：此書必是兇手所留，馬不能生角，因此此疑難案件無法偵破，可見兇徒得意忘形，心中竟如此認爲能逍遙法外了。馮巡按當即讓人記下此事，回到杭州之後再做處理。

三日之後，馮巡按安頓已畢，靜坐院子裏的案桌邊上思考案情。他反覆念着兇徒留下的字“要取我命，除非馬頭生兩角。”當即又陷入了思考之中。突然夜裏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馮巡按趕緊轉身返回內堂，僕人則冒雨進院子裏去搬案桌。馮巡按回到內堂，換了衣服喝了熱茶之後又重新坐回案桌之前。

在這個片刻裏，馮巡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伸手拿過一支毛筆就要書寫。可是他定睛一看，發現原本沾了黑色墨汁的毛筆上寫出來的字竟然是紅色的，紅色墨汁順着筆桿順流下來，馮巡按以爲自己蘸錯了墨汁，仔細一看又沒有錯。這一下就奇怪了，馮巡按提着毛筆站在院子裏半天不說一句話。

此時本地的湯縣令來求見馮巡按，正好瞧見這一幕，湯縣令對馮巡按連連說道：“此硃筆橫流紅墨，乃世間少見。硃筆橫流，必是有冤情上達於大人之處吧？怪哉怪哉。”馮巡按聽了湯縣令此言，心中亦覺得這一幕實在有些詭異離奇。但在下屬面前，此等怪力亂神之事，自然是不能多加談論的。馮巡按應付了兩句之後，就把話題扯到案情上去了。

湯縣令對馮巡按說，高卓亭被害男子不知是何地人氏，目前尚未找到家屬，興許是外鄉之人。兇手於亭上行兇，必然是殺人奪財，且已經遠遁他鄉。若要捉拿此賊，恐怕是難上加難。如今硃筆橫流示警，巡撫大人必然能破了此案，爲被害男子伸冤。爲民伸冤辦事，也是下官職責所在，定當竭盡全力辦案，聽從巡撫大人調度。湯縣令說罷告辭離去，馮巡按也沒有挽留。

第二天一大早，馮巡按當即發出佈告，讓杭州城內大小官吏祕密通緝捉拿名字中帶有朱、筆、流、赤四個字的人，但凡有這三個字姓名的人都全部抓起來。城內大小官吏迅速出動，按照戶口名冊一一查對，共查到有這四個字的人同時有兩字以上的共500人，又減掉老弱婦孺和嬰幼兒，最後只剩下100來人。這100來人大多是年輕壯實的男子，有鄉野秀才、也有販夫走卒。

馮巡按不動聲色，不提審也不過問，先把這100人關押三天，只給些許飯食。到了第三天之後，被押之中驕橫之氣消減之後，馮巡按才讓衙役們準備紙筆讓所有被押犯人抄寫“角”字，並告訴他們只要寫了這個字就會放他們回家去。衆犯人被關押在牢中三日，早已經忍受不住監牢的惡劣，於是雖然不解爲何要寫“角”字，但還是很快就寫了交差。一些不會寫字的人，也胡亂在上面亂畫了一番。

衙役們把所有人寫的角字上交，馮巡按對着所有的字一一審看，當他看到一張寫得潦草的字跡時，又仔細看了此人的姓名和住址，不禁暗暗點頭心中有了底。馮巡按讓衙役們把其他犯人都放回家去，只留下一個朱姓青年。馮巡按升堂審案，提審朱姓青年。

馮巡按一拍驚堂木，怒問堂下青年姓甚名誰，堂下青年回答自己叫朱必流乃本地人氏。馮巡按又問，朱必流好大膽子竟然敢搶劫殺人，還囂張地在亭子的柱子上題字，真是大膽狂徒。朱必流不慌不忙，磕頭對馮巡按大呼自己冤枉，自己從未搶劫更未殺人，這高卓亭在何處自己也無從知曉，怎麼會在那裏殺人呢？巡撫大人硬要說自己搶劫殺人，不知有何證據？

馮巡按當即把朱必流寫的那個“角”字的紙給他看，問他這張紙是不是他寫的。朱必流說就是自己寫的，馮巡按說既然是你寫的，那你就跑不掉了。高卓亭的殺人兇手就是你，你雖然故意把字寫潦草，但是這個“角”字的筆畫筆鋒與常人不同，這種寫法只有擔任衙門書吏記賬的人才會這樣寫，爲的是方便記錄。你寫的這個“角”字與高卓亭上的“角”字從筆法上看一模一樣，被羈押的人中只有你當過縣府書吏，不是你還能是誰？

本巡撫讓湯縣令查過縣府書吏的記錄，你於半年前因爲貪墨銀子被革，這半年來縣府書吏空缺由師爺暫時兼任。你當初在縣府擔任書吏時所寫的賬本還在，翻開之後一一對照，裏面有大量的銀子幾角、金子幾角等等這樣的記錄數據，尤其那一個“角”字最爲特殊，你寫的“角”字那一撇像牛角一般長且彎，遠遠看去像個月亮。這是你寫字的風格，只有你纔會這樣寫這個“角”字，查遍整個杭州城，僅有你如此寫字。況且昨日上天示警，墨筆變朱，硃筆橫流，已經昭示了兇手就是你朱必流。

朱必流聽罷，自然不肯承認自己殺人，大呼冤枉。於是馮巡按下令杖責，朱必流被打二十大板仍然嘴硬，馮巡按又對朱必流說：你在亭子上留言，除非馬生雙角你纔會伏誅。你卻沒有想到，你寫的“角”字暴露了你。而且你也未曾想到，本巡撫姓“馮”，這個馮字就是馬生雙角，你罪大惡極亂髮毒誓，活該你今天被拿，這是冥冥中註定的事情，你還不肯招嗎？

朱必流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當即心灰意冷知道已經無法辯駁，於是便承認了殺人劫財的就是他。整個事件的經過是這樣的：

自從他因爲貪墨銀子被趕出縣府之後，家中的積蓄很快被自己花光。爲了喫飯，每日不得不跟着一些光棍流氓到處亂跑，給人當賭場看場子的人混點錢用。爲了防身，也爲了能找機會打劫富裕商人，他自己準備了一把牛耳尖刀藏在身上。那一天，他去鄉下幫人收租子，走到高卓亭時在亭子中休息。幾分鐘之後，一個商人打着一把傘來到了亭子之中休息。這個打傘的商人就是季萬全。

朱必流走得滿身是汗，見到季萬全打傘走來，於是便找他說話。朱必流說這大熱天氣，只有那些有錢人才能僱轎子走路，像個真命天子一般。這原本是個玩笑話，誰知季萬全聽後接話了，季萬全把衣服敞開，指着自己肚子上束着的一條帶子說：僱個轎子就能當天子了？那我這兩個東西豈不是能僱10個轎子，當10迴天子了？

朱必流定睛一看，發現他肚子上的帶子有兩大塊圓圓鼓鼓的隆起，想必是兩塊金元寶在裏面，不然他也不會如此闊氣說話。朱必流於是百般巴結討好，季萬全卻對他態度相對冷淡。休息片刻之後，季萬全離開亭子趕路，朱必流尾隨在後看了四下無人，拔出牛耳尖刀從後背刺入心臟，殺死了季萬全，搶走了他身上的銀子和那條帶子。

結果朱必流打開帶子一看，頓時傻了眼。帶子裏裝着的不是什麼金元寶，不過是兩個桃子而已。原來季萬全也是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朱必流搶走了季萬全身上的幾兩銀子，把桃子丟在一邊匆匆逃離了現場。

一個月後，朱必流再次經過高卓亭，當他見到季萬全已經被官府埋在了亭子邊時，於是便在柱子上寫下了那一句話：你也錯，我也錯，我在杭州打畢剝。你若取我命，除非馬頭生兩角。二人都錯了，朱必流錯以爲季萬全有金子，季萬全錯以爲朱必流是好人。至於說馬頭長角，這是朱必流在炫耀自己不會被抓，誰知道他就是因爲這個“角”字被抓了。

縣令的一石三鳥連環計

事實真相俱在，馮巡按當即以殺人劫財罪判處朱必流死刑，但奇怪的是朱必流被關在牢中大半年也沒有被處決。直到半年之後，當地富戶高卓被捕查抄家產，朱必流才與高卓一起被押赴刑場斬首示衆。這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呢？這裏面大有文章。

此案的關鍵在於馮巡按看到了硃筆橫流，順藤摸瓜抓住了朱必流。而這一切並非天意，而是人爲。這個幕後之人就是湯縣令，湯縣令要針對的不是朱必流而是高卓。高卓是當地豪強富戶，他不事生產卻非常富有。他暗地裏串聯多縣，大搞地下錢莊和走私，又經營妓院和賭場。此人表面上是一個斯文秀才，實則暗地裏爲非作歹。湯縣令想剷除這一顆毒瘤，卻深知此人勢力很大，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很難動他。

於是湯縣令把希望寄託在馮巡按身上，馮巡按是皇帝欽點的欽差，有方便行事之權，能迅速剷除高卓而不拖泥帶水，不用懼怕地方勢力。朱必流被趕出縣府之後，就投靠了高卓成了他的心腹打手，爲他收租子、看場子。當初朱必流殺死季萬全，湯縣令到現場查看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角”字，他當時知道兇手就是朱必流了。

目睹此情，湯縣令想出了一個一石三鳥之計，讓人對馮巡按的毛筆動了手腳，又親自登門引導馮巡按朝着朱、筆、流等方向去思考，湯縣令多次引導馮巡按，最後馮巡按果然順着這個線索抓住了朱必流，又通過朱必流的指證抓住了高卓。

湯縣令這一石三鳥之計，破了殺人之案、除掉了當地一霸，還給自己立了一大功勞。馮巡按其實也知這其中的一些緣由，但能除去高卓這一惡人，又能破了殺人之案，對自己也是有好處的。於是順水推舟，此案告破。最後，朱必流、高卓及其幫兇數十人被處死，家產被全部沒收充官。湯縣令的手段果然不差，用朱必流一案借巡按之手除掉了惡霸高卓，可謂是相當高明。

自此，清代一石三鳥之案，宣佈結案。

參考文獻：《折獄龜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