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3年,大蜀國的最後一個冬天。

魏將鄧艾率軍越過七百餘里無人煙的險絕山域,偷渡陰平之後,突然攻克江油。蜀後主劉禪聽信了奸宦黃皓之言,認爲敵兵打不過來,甚至都沒做什麼城防調度。哪裏想到鄧艾長驅直入,兵臨成都城下。

驚慌失措的劉禪這才急召羣臣商議對策。有說往南跑的,去南中地區堅持打游擊!有說往東躲的,先到盟友孫吳的屋檐下暫避一時,以圖東山再起。此時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了一番話,竟然說得大家都沉默了,劉禪最後就是聽了他的話,棄國而降。

此人就是後世被許多人詬病的蜀國投降派代表譙周。

譙周究竟何許人,任什麼官?爲什麼劉禪會聽他的?

給劉禪提出“投降爲上”高論的時候,譙周當時任職光祿大夫,這個官職雖然位列九卿之下,但在大夫中爲最顯要,因爲負責顧問應對議論,也就相當於皇帝智囊團的團長。

譙周力排衆議,他是這麼分析的:首先不能奔吳,自古以來,天無二主,誰聽說過寄居到別人的國家當天子的?要入吳,就得自降身段臣伏於下。從現在的形勢看,魏將來吞掉吳的可能性很大,要是那樣,陛下您就要受兩次稱臣的恥辱了!其次往南也不可行,如今兵荒馬亂,人心難測,何況南方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地,物產稀薄。當年諸葛丞相南征,他們也是被兵勢所迫,無奈順從。我們去了,他們必然反叛。更何況現在大敵當前,你動身之後,隨時會發生不測之變,陛下恐怕您都走不到南中呢!

這一番話說得羣臣都無可辯駁,於是大家轉而認真考慮如何投降,有人就擔心如果鄧艾不肯接受投降怎麼辦?

譙周又振振有辭地說了一番鄧艾不僅會爽快地接受投降,還得優待俘虜的一大番道理。於是,劉禪下了決心,縛了雙手,讓臣子們抬着棺材去向鄧艾請降了。後來,劉禪的待遇也如譙周所言,當了一個樂天知命的安樂公。

寫到這裏恍然有一個疑問,有記載說譙周有口吃的問題,那爲什麼說到投降的時候會如此滔滔不絕呢?

細看《三國志》裏的《譙周傳》,說他是“巴西西充國人也”(今四川西充縣槐樹鎮,您可別往南美洲聯想),“研精六經,尤善書札,頗曉天文”。作者陳壽是譙周的弟子,應該是爲師者尊者諱,不敢寫他口吃,只好勉強地說他“無造次辯論之才,然潛識內敏”。

晉朝王隱所著的《蜀記》有一則記載:“周初見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請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況左右乎!”這裏也沒有明寫,但是推想一下,一身學究氣的譙周嚴重口吃纔會讓諸葛亮的手下如此失禮吧?譙周走了之後,有人說要制裁一下剛纔失笑的人,結果諸葛亮很大度地說,我都忍不住,何況他們呢?

說起來鄧艾也是口吃,想不到蜀漢最後是亡在這兩個人的手裏,也是千年一嘆。

鄧艾自幼喪父,家境貧寒,當過放牛郎。長大後因爲口吃,一直沒能當上什麼要職,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了太尉司馬懿。司馬懿對鄧艾的才學大爲驚歎,直接聘他當了自己的參謀,後又升爲尚書郎。

《世說新語言語篇》中有一則記錄:鄧艾有口吃。每次說話,一提到自己時,他就老是連着幾個“艾、艾”,司馬昭故意戲弄他:“你老是‘艾、艾、艾’,究竟有幾個‘艾’啊?”鄧艾迴答:“所謂‘鳳兮鳳兮’,還是隻有一鳳而已。”

答得很妙!有一個成語“期期艾艾”,就是鄧艾與漢朝口吃名臣周昌聯袂打造的。

儘管很有才,這位號稱“蜀中孔子”的大儒並沒有引起諸葛亮的格外關注,後來諸葛亮領益州牧後,任命譙周爲勸學從事,也算人盡其才。這個官不大也不小,是州里的學官,掌文教,地位略次於總領一州之學政的典學從事,大概相當於今天的省教育副廳長。

公元234年,諸葛亮病逝於五丈原,譙周當時在家,立即動身前往奔喪。後主劉禪後來下詔禁止大臣前往,因爲譙周“奔”得快,惟一一個趕到,所以他給諸葛亮送了終。由此來看,他還是高度認可諸葛丞相的。

隨後他就被扶正當了典學從事,因爲蜀國也就能管一個益州,他這個州教育廳長跟國家教育部長差不多,也算是教育戰線的頂級幹部。

再後來,他的官就一路當上去,從太子僕到太子家令一直到光祿大夫。

期間他曾經數次上疏直諫,反對劉禪的享樂主義,還反對蜀漢經常對魏國用兵,力陳北伐之失,爲此專門撰寫了《仇國論》。

關於他的業績就不再羅嗦了,現在要討論的是,他的投降主義到底是對是錯?

個人認爲,世事原無絕對,主要看你往哪兒站隊。從劉氏家族的角度來看,他是軟骨頭,斷送了先主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從劉禪的角度來看,只要能保我一條命就行,當不當皇帝有什麼所謂!但是要從民衆的角度來看,譙周先生沒錯!

他是益州本地人,他的出發點是爲蜀地民衆考慮的。《三國志卷三十五》注引《默記述佐篇》記載:劉氏政權連年北伐,蜀漢疲敝至極,“空勞師旅,無歲不徵,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這個窮兵黷武的小國已經打空了,打廢了。

當時局勢已經明朗,即使劉氏割據政權再抵抗幾年,把蜀地打成白骨遍野,苦的無非還是老百姓,顛沛流離,十不存一,能有什麼好?

說到底,對於蜀地的百姓而言,換個皇帝也只是換個納糧的對象而已。投降能少死多少人,多少人家的兒子可以扛鋤頭而不用去扛槍填溝壑,譙周當然有功,有“有全國之功”。老百姓只要能活下去,管你什麼曹孫劉!所以,“譙公祠”至今還在享受香火。

譙周並沒有借投降邀功之意,司馬昭被封晉王之後,給他封了一個侯,爲陽城亭侯,這是蜀國沒有的待遇,給了一個官職是騎都尉,級別並不算高。直到晉武帝司馬炎泰始六年秋,才提拔他當了個散騎常侍,也是個在皇帝左右規諫過失以備顧問的官,和蜀國的光祿大夫性質相當。但此時的譙周已經病重無法到任,同年冬天他就去世了,享年七十歲。

說到他的死,陳壽在《三國志》裏還記錄了一件異事。就是在譙周去世一年之前,陳壽辭官後與他的老師告別,譙周告訴他:“孔子七十二,劉向、揚雄七十一去世,我已經年過七十,也命不久矣,今後恐怕不會再見到了。”陳壽很感傷,也感到很神奇,不知道譙周如何能預知自己的壽數。

其實,陳壽還是不瞭解他的這位老師,譙周曾經準確地預言過司馬昭的死期,連月份都能說對,比這個神奇多了。

劉禪投降後,譙周和部分蜀漢大臣被招往洛陽任職,但是譙周走到漢中就病重無法前行,只能就地休息將養。有個叫文立的人從洛陽回蜀路過漢中,就去看望譙周,他當時用筆在手版上寫出了“典午忽兮,月酉沒兮”八個字,“典午”暗指司馬,“月酉”是指八月。司馬昭的事,他不敢明說,但到了八月,司馬昭果然薨了。

如此來看,譙周的傳記裏所寫的“頗曉天文”不是虛言,他“寶道懷真,鑑世盈虛”,可以稱得上是位神算子。那麼,他對於劉禪的建議是不是出於他對於三國最終走勢的洞察和研判?

絕技來自家學,他的父親譙岍(qiān)就是一位通曉諸經和圖、緯等術的高人。譙周是位儒學集大成者,他對《周易》術數研究精深,在《三國志譙周傳》裏,從傳文和註文都能見到他數次引用《周易》爻文的記載。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譙周身後兩千年來一直有罵聲。從東晉的孫綽、孫盛,到明清羅貫中、毛宗崗、王夫之等人都罵他賣國,沒有氣節。其實三國之爭,皆非義戰,順應統一大勢的譙周並非外族入侵時的帶路黨,沒有他們罵得那麼不堪。再換位思考一下,罵人者要是蜀國的小百姓,他們的兒孫正守在成都城上,恐怕罵聲就沒有那麼高了。能使蜀國提早結束戰爭,使更多的百姓免於災禍,這是譙周貴民重生的人本思想。

參考書籍:《三國志》《資治通鑑》《蜀記》《世說新語》《華陽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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