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知名非虛構作家袁凌的新書《在別處》

有一年,在北京西站旁邊一處站牌下,趙玲的二叔接我們去良鄉玩。二叔是當年當工農兵地質大學生走的,單位在周口店,在良鄉安家十幾年了。家鄉的頭一門離了,現在的二嬸是良鄉本地人。

二叔有好多年沒有回鄉了,聽說是二嬸怕他回去花錢。奶奶過世那年二叔回去,給了幺姑家兩千塊錢。那年二叔的岳母正好搬回八仙,知道以後心裏不平,叫岳父寫信給二叔,說家裏開店虧了本,兩個娃子上學經濟困難,要支援一下。二叔就又給岳父寄了兩千塊錢。誰知道岳父收到錢並沒有帶回八仙,自己買了一件帶羊毛裏子的大衣,別的錢打麻將輸掉了。岳母還以爲二叔沒寄錢,說他偏心,岳父才承認了,岳母氣得了不得。那次之後,二叔就再也沒回過鄉。

二嬸也不喜歡家鄉的人到二叔這兒來。飯桌上,二嬸提起張勇兒的事。張勇兒本姓侯,他母親早年聽信了人口販子,被拐賣到河南,後來逃回八仙,帶着勇兒嫁到張家,勇兒也改了姓。張家頭一門有兩個孩子,勇兒自小喜歡在岳母家玩,有時晚上給岳母打伴。他十五歲就出門打工了,人聰明,在加油站裏當過保安,在北京開過蒸麪館子,有一陣在良鄉一個餐館裏做,常常到二叔家來,一來就喊叔叔嬸子,經常帶些涼菜,說是館子裏剩下的。

二叔退了休沒事情,身體也不好,勇兒還能陪他下下象棋。二嬸見他嘴巴甜,又總帶東西,也不好說什麼,還給他介紹了對象,是二嬸一個遠方的侄女海霞,海霞有些老實,是獨生女,家裏要招女婿。結婚的時候,二叔還當了證婚人,當時照了一些在餐館辦婚禮的照片,寄到岳母的店裏,勇兒穿着西裝,打領帶,胸前戴紅花,臉上有些玻璃的反光。

可是勇兒忽然被餐館開掉了,二嬸打聽到人家說他偷東西。勇兒對二叔解釋說,海霞喜歡喫包子,老是要他從餐館帶,帶多了就被發現了。勇兒說自己打算繼續開蒸麪店,夏天來了不愁銷。

有天勇兒帶海霞來玩,騎了一輛新自行車,二嬸就懷疑了,說他哪裏來的這樣的自行車,一定是偷來的,可要小心連帶上我們。問海霞也問不出什麼。二嬸就硬要二叔去派出所反映,說他要真沒事,你反映也不要緊。派出所一查,車真是偷來的,勇兒參與了一個專門的自行車盜竊團伙,派出所還來找二叔,感謝二叔是個好同志,治安意識強。勇兒被拘留的時候,二叔去送過一次衣服,帶的食品也不讓送進去。

放出來以後,勇兒沒上二叔家來了。可他還給趙玲姐妹寫信,多年來他一直給她們寫信,她們從來不回,他卻一直寫,最後一封信說到他離開了北京,去河北下礦。去了沒兩個月,他就趕上冒頂了。好容易才扒出來,眼窩和鼻孔裏的煤都洗不掉了。雖說是招的女婿,這邊也無人主持,骨灰送回了家鄉安葬。勇兒離世的時候,海霞已經生了一個孩子,她嫌孩子鬧人,帶孩子再嫁麻煩,從賠償款裏拿出一部分,請勇兒頭一門的哥哥撫養。

這兩年海霞一直沒嫁出去,她又想兒子了,又心痛那八萬塊錢,想回八仙一趟,把孩子要回來。她這兩年不常來,勇兒死的時候都沒給信,好像是怪我們薄待了勇兒。可是這回她怕回去要不到娃子和錢,又想到二叔了,要請他一路回去主持。“我就沒答應。你二叔這麼大年紀,頭髮都白了,身體又不好,怎麼敢再跟她回陝西奔波?”二嬸說。

二嬸又說:“張家勇兒的事,是我叫你二叔報的案。可是畢竟是他自己犯了法啊。一個外地人,到了北京還不守規矩,可不就亂了嘛。”

二叔不說話。

去年末尾,我和妹夫走在羊坊店去北京西站的路上,手裏提着張勇兒的骨灰。他是妹夫同地不同天的兄弟,在唐山的鐵礦裏修機器被砸壞了。妹夫到唐山去談賠償,帶他的骨灰回去。

妹夫說,還沒出事的時候,他人其實已經在回去了。

半年前他最後一次回家,說:“這次回來我是專門來看孩子的。”孩子在鄉下父母家裏。流天暴雨,他硬是當天把孩子接回了縣城,一塊待了兩天。

出事前半月,他在打給媳婦的電話中說:“朋友,今年我回來,你要給我另租一間房子住。我不和你們一起住了。”媳婦以爲他在開玩笑,雖然他從來不是這麼個愛開玩笑的人。

出事前一晚,父母聽到有人在火屋裏拖板凳,來回拖個沒完。

在給媳婦的那個電話裏,他還說,今年回來,一定要把戶口辦好。他十六歲離家到縣城學藝,在人口普查和重新承包土地中,村上下了他的戶口。出事之後,開戶口證明遇到了很大麻煩。

現在,戶口終於辦好了。但是立刻也就註銷了。

我想到張家勇兒有封給趙玲的信裏說的,他雖說在外招了女婿,可是戶口還在八仙,掙了錢,一定要回來起房子住。

張家勇兒的骨灰埋在鄰居家的柴山上,是用補償款買的地皮。裝骨灰用的是一副花柳樹料。

手上提的這袋骨灰,昨晚放在羊坊店路一家地下室旅館的牀位下,因爲太貴沒有用骨灰盒,一件他生前的衣服包起來裝在提包裏。妹夫害怕地下室的氣氛,到我的租屋住,讓他在地下室裏獨自留了一夜。

隔着布我按到了骨灰,其實不是灰,是骨頭,大大小小的,觸到的可能是半圓形的膝關節。很沉,有五六斤,也許生前的重量並未消逝,凝結進了這包骨頭。

在安檢口的X光機下,這些骨頭會顯出什麼形相。或許,有一個靈魂的陰影,飄忽地掠過監控畫面,平生第一次成功地逃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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