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核污水不能忽視的六大問題,日本前首相直言應放棄核電

來源:中國經濟週刊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王亦楠

(2021年4月15日)

4月13日,日本政府正式決定“將福島核污水排入大海”,引發輿論譁然。將太平洋當作無休無止核污水的垃圾桶,是不是開啓了全人類爲福島核泄漏埋單的災難模式,目前國際社會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有不同的聲音。而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公開對日本的決定表示接受,有核電業界人士也拿“目前沿海核電站都是將廢水直接入海”說事,很容易讓人以爲“福島核污水入海”可能只是小事一樁,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福島核污水排入太平洋,是關乎人類命運的重大事項,既是國際政治問題,也是嚴肅科學問題。政治往往要考慮平衡和博弈,但科學容不得半點兒含糊和虛假。對福島核污水的關注,不能避重就輕、粉飾太平,六個關鍵問題不容忽視。

一、“福島核污水處理後無害論”存諸多疑點、站不住腳

一個必需特別強調的事實是:福島核污水是發生了重大核事故後產生的核污水,與目前正常運行的核電站的廢水排放,兩者無論在放射性物質的數量上還是成分上,都有很大區別。忽略這個要害問題,很容易就把福島核污水的討論引到“無毒無害”的方向。

核事故後產生的廢棄物(不只是核污水),放射性污染有多嚴重、能不能消除,我國長期從事核反應堆和核安全研究的資深專家、原核工業部副部長李玉侖博士(師從德國著名核能專家Diete Emendoerfer教授)於2013年公開發表的特別報告《中國核電發展及其安全風險對策研究》,對此做了科學、明確的回答:

一是反應堆核裂變過程中會產生250多種放射性核素,具有很強的放射性。正常運行的核電站,佔放射性總量98%以上的裂變產物都會留存在燃料芯體中。而一旦發生堆芯熔化的嚴重事故、導致放射性物質大量向環境釋放,對生態環境和公衆健康的影響就很嚴重,甚至會造成災難性後果。

二是核裂變產生的放射性物質既有極強放射性,還有很大毒性。目前長壽命、高放射性的核素沒有任何物理化學方法能消除,只能等其衰變至無害水平,這一過程長達幾萬至幾十萬年(比如,鍶90、銫137等核素的放射毒性要隔離300~500年才能達到安全水平,而鈈239、鍀99等核素則要隔離幾十萬年才安全)。

福島核電站正是最嚴重的堆芯熔化事故。過去10年,日本幾次宣佈在覈電廠周邊土壤檢測到劇毒物質鈈,也有多個報道稱白令海峽和加拿大、美國的西海岸都有檢測到鍶銫等核素、發現海洋生物變異,表明福島的放射性污染物已無法避免地釋放到了環境中。然而,目前日本卻對核污水中比氚要嚴重得多的長壽命、高放射性核素隻字不提,僅用“已經過放射性廢水淨化處理”一句話一帶而過。

既然人類目前還沒有任何物理化學手段能消除長壽命、高放射性的核素,且美國三哩島核事故產生的9000噸核污水就花了14年才處理完,不知日本是如何確保百萬噸巨量核污水會淨化處理到沒有危害的呢?既然入海的核污水“已達無害標準”,爲何日本官方表示水蒸晾曬、地層注入等其他處置方式都有不可控的風險呢?爲何不傾倒在琵琶湖或東京水庫、做寶貴水資源加以利用呢?

需要強調的是,目前世界上還沒有重大核事故後的巨量核污水排放入海的先例,既沒有國際第三方機構對處理後核廢水進行檢驗再排海的規定,也沒有相關的檢驗程序和標準。IAEA總幹事雖然表態說“應努力避免核污水排海造成危害”,但核污水傾倒前後如何做到全過程公開透明且嚴密的監管,還有太多未知數。

二、福島核污水難題反映的是人類最高科技水平的無能爲力

福島核事故處理之棘手在人類核電歷史上前所未有。由於存在諸多重大技術瓶頸,本身就是科技強國的日本早就向國際社會發出求助、以共克難關,然而進展甚微,很多難題至今無解。核污水每天以一二百噸的速度增長,何時能止住,誰也不知道。遭受放射性污染的土壤、瓦礫、淤泥、樹木、防護服等廢棄物的數量也與日俱增,除了露天堆放,沒有辦法處理,已發生過核廢棄物被暴雨衝入河道和大海的事情。

當前福島的困境,與其說是日本“別無選擇”,不如說是歐美日等科技最先進國家在“核事故之潘多拉盒子”打開後依然是束手無策。目前所謂的“核電安全”,還是建立在覈電站不出事的基礎上。一旦天災人禍導致核電站出了“萬一”,技術最先進的國家也沒有好辦法。連控制污染擴散都很難,更別提徹底消除核污染了。

福島核事故再次警示世界:核電不是清潔能源。雖然核電站在運行過程中不像煤電廠那樣排放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但其致命、持續上萬年的放射性污染是人類目前最難對付、尚無辦法解決的污染。李玉侖博士在報告中特別強調:放射性污染並不僅限於發生了重大核事故的核電站,每個正常運行核電站的乏燃料(編者注:經受過輻射照射、使用過的核燃料)中間貯存、乏燃料後處理、反應堆退役和高放射性廢物最終處置,都是高風險環節。如果說重大核事故只是偶發風險的話,那麼核廢料處理、核電站退役則是所有核電站都必然存在的、無法擺脫的危險重負。

三、不能因無法解決核污染,就用篡改標準、操縱數字來應對

由於人類在消除核污染上還無能爲力,所以核災難發生後,無論日本、前蘇聯的政府,還是IAEA等國際組織,所作所爲都備受質疑。當前,中國、韓國等周邊國家和日本國內民衆對“福島核污水入海”表示出的高度擔憂、質疑和反對,並非沒有根據。

1991年前蘇聯解體後,泄露出來的最高機密文件顯示,不僅蘇聯當局刻意隱瞞了切爾諾貝利的真正後果,西方世界也選擇了拒絕真相。1986年8月IAEA召開第一場切爾諾貝利事故評估的國際會議,沒有任何記者和外界觀察員獲准入場。蘇聯代表團團長勒加索夫院士在會上做了3個小時的報告,斷言“接下來10年應該會有4萬人死於切爾諾貝利事故引發的癌症”。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西方世界拒絕接受這項預估。經過一場名副其實的“東西協商”之後,“可能死亡數字”由4萬降到了4000,併成爲後來世衛組織確定的“官方死亡數字”,而當時在國際會議上努力揭開真相的勒加索夫院士,在覈事故兩週年時,以自殺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2018年10月《聯合國危險物質及廢料的無害環境管理和處置對人權的影響問題特別報告》指出:日本政府在福島核災後將公衆可接受的輻射量提高了20倍,令人深感不安。專家通賈克表示:“2017年聯合國人權監督機制提出,希望日本將可接受的輻射量降回災難發生前的水平,但日本政府似乎完全置若罔聞。”近10年來,日本國內民衆對政府和東電公司在福島核泄漏問題上掩蓋真相的指責,從未間斷。

四、目前世界所有核電技術都無法確保不會發生重大核事故

目前全世界的核電技術,無論二代還是三代,無論是石墨堆、沸水堆、還是壓水堆,都是核裂變能發電,無法100%確保“不發生核事故”,“大規模放射性外泄的風險”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科學屬性,須謹防“核安全神話”誤導政府決策和公衆認知。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一是第三代壓水堆核電技術是否比二代技術更可靠、更安全,在全世界範圍內還需運行實踐檢驗。因爲核事故後果不可逆,核電行業的技術創新風險很大,無法像汽車等其他行業那樣通過“破壞性試驗”來檢驗其有效性,所以技術先進並不代表更可靠和更安全,必須從若干試驗試點開始,經過若干年實踐證明後才能推廣,這是國際核電界早已形成的共識。實踐也證明,切爾諾貝利石墨堆和福島沸水堆的重大技術缺陷都是核事故之後才充分暴露,之前也都是技術先進、安全性有保障的代表。

二是對於業界常宣傳的“已設計了多重安全保障,能極大提高安全性可靠性”,日本核電專家早就指出:“所謂核電站有多重保護系統,若發生什麼事故就會自動停止、絕對安全,都是僅止於設計階段的理論,施工建廠纔是大問題。不管核電設計有多完美,實際施工卻無法做到與原設計一模一樣。福島核災證明‘只要有多套備用系統就一定安全’的想法根本不管用,有可能全部系統同時損壞而無法產生功能”。法國原子能委員會強調:“人不可能不出錯,目前沒有任何技術創新能消除核電站建設和運行中的人爲錯誤。” 

五、“核事故發生概率極小”是靠不住的主觀先驗結論

目前所謂的“第三代核電技術比二代核電技術的安全性提高了100倍”,依然是概率安全。從1979年的美國三哩島,到1986年的蘇聯切爾諾貝利,再到2011年的日本福島,短短32年間,世界上443座核電機組就已發生了3起重大核事故,共涉及6座機組,用二代核電技術宣稱的“萬年一遇”事故概率很難解釋。國際核電界深刻認識到:“核安全的概率計算是不可靠的,用概率安全評價方法分析外部事件(地震、海嘯、颶風、洪水等)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兩個主觀概率參數不宜單獨用作核電安全性的判據,要防止被濫用於確定性的決策判斷”。

值得注意的是:2012年3月9日國際原子能結構(IAEA)總幹事天野之彌向全世界發出呼籲:建有核反應堆的國家對核電項目要“更加謹慎”,因爲“今後仍然無法完全排除發生類似事故的可能”。早在2007年就公開指出重大安全隱患的福島核電站機械設計師小倉志郎在福島事故後指出:“核電還有太多事無法控制,反應堆的很多問題是目前儀器測不出來的。福島與切爾諾貝利隔了25年,下一次人類的大規模核災難或許不用再等25年。”

六、因後患無窮,歐美國家實現電力碳中和並不依靠核電

福島核事故後,以G7爲代表的發達國家轉向“2050年電力全部可再生能源化”戰略目標。除個別國家有少量在建機組外,發達國家呈現出明顯的棄核、減核態勢,而全面轉向更安全、更清潔、更經濟的可再生能源。因爲經過40~50年的實踐,發達國家對核廢料處理、核電站退役等無法擺脫的危險重負和經濟負擔,有了充分認識:核電既不是加強國防所必需(反而是嚴重的戰略軟肋、被攻擊目標),也不是培育高端製造能力所必需。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核電並非真正意義上的低碳能源。雖然核電站運行期間不排放二氧化碳,但核電站退役卻是個成本極高且時間漫長的過程(甚至比核電站40年壽命期還要長)。也就是說,在覈電站已不再產生電力、沒有效益的幾十年裏,卻需要大量消耗其他能源來維持整個電廠的冷卻。所以,日本核電專家在福島事故後深刻反思時指出:“核能從開採鈾礦到濃縮處理及燃料加工、廢液及廢土處理,都需要非常龐大的化石燃料。另外,涉及使用後的燃料及高放射性廢棄物長年放置、爲求安全保管必須動用化石燃料的數量,都是難以估計的龐大,我們等於在蓋一座不管是建設或維護都需花費巨資的二氧化碳產生物。”

目前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找到了絕對安全、永久處理高放射性核廢料的方法,核泄漏事故更是時有發生,所以有國際核電專家指出:“核電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人類使用核電等於透支未來”。

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曾自述說,幾年前他在參觀瑞士地下400米的核廢料存儲庫時,注意到每個密封儲存鋼罐上都貼着英文標籤“核廢料!請不要動”,他問工作人員這些核廢料需要經過多少年纔會失去對人體的傷害力時,工作人員回答:“短則3萬年、長則30萬年”。小泉純一郎在回國的飛機上思考:“3000年前的甲骨文,已經很少有人認識,5000年之後,人類社會還有沒有人認得英文?假如那時人們從地下挖出這一個個鋼罐、要進行一番考古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回國後,小泉在各種場合直言不諱:“在我做首相的時候,推動了原子能的發展,那時我相信原子能是安全的、成本低的清潔能源。2011年福島核事故後,我自己進行了學習,我瞭解到那全是一派胡言。核電站事關國民的生命危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棄不可能解決的核廢料問題,也就是放棄核電站。”

結語:

無論是35年前的切爾諾貝利,還是10年前的福島,這個時間對於個人來說可謂相當漫長,但對於一個國家、對於整個人類要擺脫核事故的夢魘,還遠遠看不到盡頭。特別是福島,真正的麻煩或許纔剛剛開始。福島核災難再次觸碰到了人類目前科技能力的天花板,並開啓了全世界共同埋單的模式。

前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在強烈譴責日本決定不負責任的同時,每個擁有核電的國家都應從福島核泄漏的困境中,清醒地認識現階段核電的本質和科技的侷限,嚴肅思考人類未來將要爲核電付出怎樣的代價。盡一切可能防止歷史悲劇重演,深刻汲取福島教訓,破除核電安全神話,審慎決策核電選址,儘快彌補安全短板,應是福島核災難帶給我們的最大警示和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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