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歷時四年《射鵰英雄傳》出全了英文版,但國外讀者似乎並不買賬

記者 | 實習生 姚冰淳

編輯 |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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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庸去世三年半後,他創作於上世紀50年代末的四卷本《射鵰英雄傳》,終於有了正式出版的完整英譯本。這套由英國麥克洛霍斯出版社(MacLehose Press)歷時四年的完成翻譯和出版的作品,在英文讀者羣裏似乎並未引起太多關注。比起四年前傳出要出英譯本時的各種討論,如今其相關討論甚是寥寥。

英譯本《射鵰英雄傳》的最後一卷是在上個月下旬正式出版發行的,但國外媒體對其卻鮮有關注,界面文化記者只搜索到了一篇主流媒體的書評。與第一卷收穫頗多關注和讚譽相比,二、三、四卷英譯本明顯後勁不足。

亞馬遜英國網站上,《射鵰英雄傳》第一卷英譯本到目前爲止共收穫了366條評價,得到4.5/5分的高分,75%的讀者給出了5星。讀者的評價主要圍繞故事情節、人物性格、與西方類型小說的關聯、翻譯質量和可讀性以及中國元素展開。在整體閱讀體驗方面不乏有“太棒了”(amazing)、“引人入勝”(great page-turner)、“瘋狂的詩學”(demented poetry)等極高的評價,其中“史詩”(epic)一詞反覆出現,有讀者認爲其具備歷史小說和奇幻小說所有的經典元素:愛恨、懲惡揚善、追求榮譽,“這部小說會吸引所有喜歡奇幻小說、超自然故事、東方小說或類似風格的讀者”。許多讀者提到因爲這本書對標《指環王》和《權力的遊戲》而產生興趣,但很快發現兩者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射鵰英雄傳》“帶來了更多異質的視角和新鮮的閱讀體驗”。也有讀者表示:“這是一部關於陰謀、愛情、失去、背叛、追求正義的故事,儘管武俠是情節的關鍵部分,但我想即使沒有打鬥場面的設置,其快節奏的敘事和迂迴曲折的情節依然使它構成一個吸引人的故事。”

許多評價第一卷時稱非常期待後續的讀者們似乎並沒有繼續對《射鵰英雄傳》的閱讀。英語讀者對《射鵰英雄傳》關注度的下降,或許與這套書的出版週期較長有一定關係。

然而在第一卷受到較多關注之後,其後三卷收到的評價數量在亞馬遜上逐次遞減,第二卷和第三卷加起來總共有249個評價。而第四卷出版一個月至今僅收穫了3個評價,甚至在Goodreads(相當於中國的豆瓣)上尚未建立第四卷的書籍條目。許多評價第一卷時稱非常期待後續的讀者們似乎並沒有繼續對《射鵰英雄傳》的閱讀。英語讀者對《射鵰英雄傳》關注度的下降,或許與這套書的出版週期較長有一定關係。

歷史:金庸其他作品英文版流通度亦不高

實際上,從20世紀70年代起,金庸的作品就被譯成了各種語言,其在東南亞、南亞、日本與韓國的譯介較爲完整。1994年,日本最有規模的德間書店就已買下金庸小說的版權,1996年,金庸第一部小說日譯本《書劍恩仇錄》得以出版,一直到2004年,金庸的十五部小說日譯本全部出版完成並收錄於德間文庫。

儘管將金庸的作品推向英語世界的努力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其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卻並不順利。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有金庸的三部作品被翻譯成英語發行:1996年莫錦屏(Olivia Mok)翻譯的《雪山飛狐》(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1998至2002年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翻譯的《鹿鼎記》(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分三卷出版;最後是2002年Granham Earnshaw翻譯的《書劍恩仇錄》(The Book & The Sword),也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這三部作品在大衆市場的流通度並不高。另有一個國外武俠愛好者的網站Wuxiasociety,全憑興趣志願翻譯了金庸的所有武俠小說,但是成員多爲海外華裔,依然屬於小衆。

國外武俠愛好者網站Wuxiasociety志願翻譯了金庸的所有武俠小說,但是成員多爲海外華裔,依然屬於小衆。

《射鵰英雄傳》四卷英譯本是金庸作品的英譯本第一次被國外的商業出版社出版,通過發行價格較低廉的紙質本(第一卷的售價爲14.99英鎊)來打開大衆市場。據悉,麥克洛霍斯出版社已經買下金庸“射鵰三部曲”另外兩部(《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的英譯本版權,計劃每部分爲四冊,每年發行一冊。

譯者:最難是讓武功招數打得流暢

《射鵰英雄傳》從人物名號、武功招式到武俠世界觀,無不充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元素,加之金庸在其中雜糅了許多南北方言、四字成語以及文言詩詞,可以說是現代華語文學中最難翻譯的作品之一。波士頓大學比較文學專業教授Petrus Liu認爲,翻譯金庸的作品非常具有挑戰性。他說:“有些文學作品具有普世性,例如人們總是說村上春樹的作品只是將背景設置在日本,實際上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但金庸的作品可能正好相反,他的作品深深紮根於中國傳統之中。這就造成了翻譯困難,歐美讀者接受困難。”

來自瑞典的譯者郝玉青(Anna Holmwood)主要承擔第一、三卷的翻譯工作,而中國香港的譯者張菁(Gigi Zhang)負責二、四卷。兩位譯者在此之前就已相熟十餘載,長期溝通合作。張菁在翻譯第二卷時不斷地回去閱讀郝玉青翻譯的第一卷,試圖理解郝玉青在中文原文和英文譯文之間做出的判斷與思考,熟悉人物角色在英譯本中的語氣與聲音、不同武打場面的節奏與感覺,並參與第一卷的修改討論,力求達成前後統一的翻譯風格。

許多讀者最爲關心的是如何翻譯金庸作品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武功招式和人名地名。金庸作品中不僅人物衆多,且人物名字往往與他們的性格和武功特徵形成一定的呼應,甚至暗示了他們命運的走向,人名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讀者對於人物形象的想象。郝玉青在翻譯過程中,一直在音譯和意譯之間做平衡,試圖保留原著中人名設計的諸多巧妙之處,如郭嘯天譯爲Skyfury Guo、楊鐵心譯爲Ironheart Yang等。對於兩位男主角的名字,郝玉青雖然採用音譯“Guo Jing”和“Yang Kang”,但她在名字第一次出現處在原著的基礎上多加了對於“靖康之恥”的解釋。

1983年版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金庸武俠小說中武功招式的名稱往往源於唐詩宋詞及先秦諸子散文,其背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傳承、哲學思想及美學追求,這更體現了武功招式翻譯之難度。《射鵰英雄傳》中有大量的武功招式,且多數爲四字,如“推窗送月”、“風捲雲殘”等,讀者閱讀起來頗具韻味,用英語傳達起來則難上加難。但對於郝玉青而言,翻譯名字和武功招式的名稱只佔了翻譯工作的很小一部分,最難的是讓這些武功招式“打”得流暢。她說閱讀金庸的小說是一種酣暢淋漓的體驗,她希望把這種感覺通過翻譯帶給英語世界的讀者,因此她很多時候要做的不僅僅是照顧翻譯的準確,還要保留這種文本意境的連貫性和閱讀的感覺。

另一位譯者張菁認爲,金庸在寫作時用到了充滿鏡頭感的形貌方式,同時,西方讀者多少接觸過一些與武術、武俠相關的影視作品,如李安的《臥虎藏龍》、張藝謀的《十面埋伏》,因此她希望讓英文的文字節奏往影視感受上去表達。翻譯時,她們會思考這一拳是硬還是軟,是快還是慢,是hit,strike,smack, punch還是thrash?然後找到感覺最對的英文字詞,來營造出打鬥時的不同的節奏和氛圍。例如發射暗器時的形貌,慢一些的可以譯爲“sail through the air”,飄一些的則可以是“drift through the air”。

翻譯時時刻刻都面臨並處理着文化差異,過程中又不可避免地遭遇不同程度的信息失落、扭曲和增添,譯者必須平衡原文提供的信息與目標讀者可接受的信息量,在保留原著的文風文意與照顧目標讀者、貼近目標語言的語言文化習慣之間不斷地權衡。張菁形容翻譯就像打打鐵,慢慢地敲出一個個詞,一錘錘磨來磨去。

牛津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施東來認爲,像《射鵰英雄傳》這樣現象級的武俠小說,如果因爲對原著感情太深而過分“異化”,就很容易造成譯文冗雜突兀,但倘若爲了照顧目標讀者而過分“歸化”,又會讓原著的獨特性大大降低。雖然在我們的期許中,民族的就應該是世界的,但是在文學市場的驅動力下,“民族性”與“文學性”又似乎總是和“世界性”與“可讀性”存在矛盾。在這樣的張力中,好的翻譯也是不斷在各種對立中尋找平衡。

出版方:金庸是“中國的托爾金”

麥克洛霍斯出版社在聯合各大報刊對《射鵰英雄傳》英譯本進行推廣時,往往將其定義爲奇幻文學(fantasy),對標《權力的遊戲》、《指環王》等,將金庸稱爲“中國的托爾金”。儘管奇幻文學與“武俠”的概念相差不小,但或許這已經是西方現有的文學大類中最貼近的配對。紐約《觀察者報》在介紹《射鵰英雄傳》第一卷英譯本時,稱郭靖很快就會成爲像托爾金《指環王》中的弗羅多·巴金斯(Frodo Baggins)或者《權力的遊戲》中瓊恩·雪諾(Jon Snow)一樣耳熟能詳的文學人物。Wuxiasociety的一位譯者認爲,將金庸與托爾金相提並論並不合適,因爲他並未創造出一個體系、一種小說類型,只是將傳統的武俠文學進一步發揚。但是張菁認爲這是介紹新事物的方式,簡單的類比雖然不是最理想的接近一部文學作品的方式,但是能夠快速地讓新讀者對他們完全陌生的作品有粗略的概念,進而產生興趣。

許多人擔心缺乏相關的文化背景,西方讀者無法理解“俠義”的概念。事實上,“俠”文化與西方傳統是有聯結的,從中古歐洲時期的騎士傳奇(一種文學類型)到十九世紀的小說如《伊凡霍》、《羅賓漢》、《三個火槍手》,再到現代西方的奇幻文學,都有“俠”的元素。雖然中西有關”俠“的故事的歷史背景不同,但都是正統體制邊緣或之外的勇士們,爲了兄弟朋友、爲了正義道德而行善除惡、劫富濟貧的故事。拋開宗教、皇室傳統的不同,他們的內核都是相似的。正是這根本上的聯繫使金庸的故事能夠跨越文化的普遍性。

郝玉青說,一本好的小說是沒有國界之分的。中國讀者能讀懂莎士比亞、《簡愛》,歷史背景的陌生也不會阻礙中國讀者讀懂並喜愛《指環王》,因爲他們表達的情感超越了時代、時空。張菁也希望對《射鵰英雄傳》的翻譯能夠引起大家的思考,思考不同語言之間的關係、溝通和表達的複雜性,同時也感受到就算語言文化有區別,人類的本質、精神、核心、追求都是差不多的。

儘管目前看,《射鵰英雄傳》的英譯本全本受關注度不算高,但施東來認爲《射鵰英雄傳》英譯本面世是非常重要的,並不僅僅是因爲金庸在華語文壇的地位和其作品對華人文化的深遠影響,更是因爲它是當今世界華語文學英譯市場發展趨勢的體現,也很有可能達到新的突破。近年來由劉慈欣的《三體》、麥家的《解密》等暢銷英譯本帶動起來的華語類型文學風潮,爲西方讀者呈現出一個更有創造力,更具多元性的中國文學視野。用哈佛教授王德威的話來說,金庸的“射鵰三部曲”和它們的譯本是衆聲喧“華”的世界文學時代中不可或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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