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六神磊磊:我想講的是江湖運行的底層邏輯

流行文化無法取悅每一代人,如果沒有經受住時間的檢驗,它就消亡;如果經受住了,它就成爲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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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金庸武俠小說,可以自動忽略“武俠”,甚至“小說”,“金庸”兩個字就代表了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當六神磊磊從2013年起開設公衆號“六神磊磊讀金庸”,金庸的江湖就又多了一個圍觀的宋兵乙。

新書《六神磊磊讀金庸》近日出版,在對金庸11部作品的解讀中,六神磊磊讀出的是“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金庸小說裏有“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也有“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行俠仗義的本質是什麼?六神磊磊覺得,是同情。“武俠”二字,“武”和我們漸行漸遠,但“俠”永遠不會過時。看到別人的苦難,能感同身受,這是金庸武俠的核心。

中青報·中青網:寫了那麼久《六神磊磊讀金庸》,書中的文章是怎麼選出來的?

六神磊磊:有從以前文章中篩選出來的,也有新寫的。時事相關的文章就不收了,畢竟時過境遷。選的都是與小說相關、直接從小說解讀的。當然,我選的都是自己覺得寫得最好的。

中青報·中青網:你最早讀到金庸的武俠小說是什麼時候?

六神磊磊:我們那一代人躲不開金庸,電視裏一直在放金庸的武俠片。我真正看原著是初中,看的第一部是《神鵰俠侶》。那時候資訊不發達,看了幾年小說,才知道金庸長什麼樣。

當時看的金庸小說都是從書店租的,10元押金,4角租一天。但很可怕的是,如果租來的書被老師收繳了,10元押金就退不回來了,“資金鍊”斷了,就看不成了。大概是1995年,班上有個同學買了一套盜版的金庸全集,也要299元巨資,他特地搬到教室來開箱。

中青報·中青網:那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擁有一套金庸全集?

六神磊磊:不可能啊,不僅是貴,家長也不同意你看,買了之後那麼一大箱子書藏哪裏?現在我家裏有三套不同版本的原著,還有幾套口袋本,甚至還有一些早年的盜版。

中青報·中青網:金庸最後一部長篇《鹿鼎記》寫於1969年,也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了,金庸武俠還能有持續的吸引力嗎?

六神磊磊:先說一個有趣的現象,經典在誕生之初都是非常大衆的,比如《紅樓夢》面世時就是一部通俗小說,是少男少女排遣寂寞的讀物。清代有個女孩癡迷《紅樓夢》,讀出病了,家人就想着把書燒了說不定病能好,誰知女孩崩潰大喊“奈何燒殺我寶玉”,竟然吐血而亡。但是前段時間,我組了個羣和大家一起讀經典,大家紛紛表示千萬不要有《紅樓夢》。西方名著也是類似的命運,比如,《少年維特之煩惱》也是當年的青春讀物,而今天願意打開這本書的人也越來越少。

所以,當年的潮流會慢慢被束之高閣,這是必然現象。流行文化無法取悅每一代人,如果沒有經受住時間的檢驗,它就消亡;如果經受住了,它就成爲經典。

有家長跟我說,特別想讓孩子看金庸小說,但孩子就是不愛看,不知道如何引導。太有趣了,我們這輩人小時候,家長嚴防死守不讓看,現在的家長強迫孩子看。看原著的人越來越少,但現代人會通過更大衆的方式去認識經典,比如電影、電視劇、漫畫,看過金庸武俠片的人一定比看過原著的多。

中青報·中青網:金庸的封筆之作是《鹿鼎記》,你書中最後一篇是《俠客消亡年》,武俠小說在當下還有它的生存環境嗎?

六神磊磊:我傾向於把這個問題想得簡單一些,不是武俠不行,是寫武俠的人不行。比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也一度出現日本武俠小說沒落的論調,但不久出了一個藤澤周平,開闢了武俠的另一種類型——他筆下的主人公不是大英雄大俠客,而是爲藩主工作的低級武士,有着市井俗人的苦惱。

金庸、梁羽生、古龍……都是當時一流頂尖的文人,他們創造了“新武俠文學”。現在如果有一流頂尖的人願意去投入武俠小說創作, 說不定武俠就又行了,關鍵在於創新。

中青報·中青網:現在仙俠似乎比武俠要熱?

六神磊磊:我們當年看武俠的時候,武俠承擔的功能是“爽”,沒有人想着要去武俠裏找什麼意義。但是現在武俠不承擔“爽”的功能了,大家尋求的刺激越來越強,口味越來越重。以前覺得一掌出去打倒一個人,過癮;現在要打垮一座山、打爆一個星球,纔夠。

中青報·中青網:爲什麼金庸小說裏描寫的武功,越靠近後期也越弱?

六神磊磊:兩個原因:一是越靠近當下,史料越豐富、現實感越強,就越不好“編”,讀者願意相信宋朝的人能飛天遁地,清朝的人這樣就不太可信了;二是金庸心態的變化,覺得行俠仗義解決不了任何現實問題,理想主義破滅,心態也許有一些蒼涼。

中青報·中青網:長期以來對金庸小說的解讀就不少,你覺得自己的特別之處是什麼?

六神磊磊:我比較喜歡小說中的人情世故,我想講的是江湖運行的底層邏輯。

比如,書中有一篇《一篇精彩的領導講話》,講的是《神鵰俠侶》中,丐幫主要領導梁長老,在丐幫選新長老的大會上的公開講話,我對這個講話做了解析,它難在哪裏、高在哪裏;還有一篇《曼陀山莊的形式主義》,講的是《天龍八部》中,王語嫣的媽媽王夫人爲什麼總也種不好茶花,因爲這是一場自上而下的形式主義,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制度和人性的問題。

中青報·中青網:你是在用金庸小說表達自己想說的話,還是在分析金庸小說本身的意圖?“金庸注我”還是“我注金庸”?

六神磊磊:那肯定還是“我注金庸”。這個事應該這麼講,有的是作者存心這樣寫,有的作者未必存心,但也許有潛意識。比如梁長老的講話,金庸未必認真思考了我寫的那些,但是他就是有這個本領,洞察人性和職場,信手拈來就能抓住關鍵。

中青報·中青網:你覺得金庸小說中哪個故事最有現代感?

六神磊磊:《白馬嘯西風》中的李文秀,她的愛情狀態在古代背景的小說中是很少的。她身在西北大漠,在精神上像一個現代人。尤其她在結尾說的那句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中青報·中青網:這個問題雖然有些老,還是想問,你最喜歡金庸小說哪個人物?

六神磊磊:現在比較喜歡包不同,《天龍八部》裏的一個人物。因爲他有一個女兒,雖然長得醜——“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但他還是很喜歡。我也有了女兒,也有點這個心態。

中青報·中青網:你最喜歡小說中的哪一個場景?

六神磊磊:《笑傲江湖》裏有一幕,小鎮雞鳴渡的一個小酒館裏,令狐沖和莫大先生喝酒,船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悽清。我覺得這一幕特別美,可能是金庸小說裏最美的場景之一吧。一個被世人誤解、落魄天涯的人得一知己,這種突然而來的溫暖,感覺太好了!

我的書中有一篇講令狐沖和莫大先生的友誼,他們之間沒有道德綁架,沒有誰必須幫誰的義務。比如,令狐沖和任盈盈在少林寺被正派高手圍困,莫大也在其中,但自始至終保持沉默,沒有爲他們說過什麼話;反過來,在華山思過崖的黑洞裏,大家同時被人圍攻,令狐沖一門心思只記着盈盈,顧不上救莫大;但條件允許的時候,他們又都義不容辭,挺身相助。

後來,令狐沖功成名就,成大俠了,辦喜事,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這裏面趨炎附勢的恐怕也不少。按理說,莫大先生完全可以來,當個主婚證婚都當得起,但他沒有。他不現身、不喫喜酒,就等大家鬧完了,纔在牆外拉了一段《鳳求凰》。

這樣的友誼,讓人感動,是最令人嚮往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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