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原創話劇《福壽全》劇名的時候,我就猜出它可能與相聲有關。傳統相聲裏就有《福壽全》這個節目,張壽臣等老藝人都曾表演過。而後發現話劇主演是閻鶴祥,又看到導演黃盈作的劇情介紹,確認這部戲的主題就是相聲,確切地說是相聲老藝人。
沒看《福壽全》之前,我想到了1990年代的相聲劇《明春曲》。當年它由姜昆和梁左創作,主題就是相聲人在不同歷史階段的遭遇,跨越清朝末年、抗日戰爭、新中國解放前期、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五個時期。
這部表現相聲和相聲人的年代話劇,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呈現呢?

《福壽全》的兩個主人公,張長福和李延壽,也都出生於清朝末年,先後經歷各個歷史階段,最終來到1980年代,時間跨越80多年。相對於《明春曲》,《福壽全》的主要敘述年代是1949年之前。他們兩個儘管出身不同,貧富不均,但都陰錯陽差地走上了相聲道路,不爲別的,就爲有口飯喫。
老相聲人經常說,說相聲的爲什麼要自己長能耐呢,就是因爲餓的,你的相聲沒人聽那就掙不下錢來,下頓就得餓着。《福壽全》也在很多時候,表現出兩人捱餓的窘境。
然而就像那時的相聲娛樂了街頭百姓也供養藝人自己一樣,他們倆人坐在地上大講《報菜名》裏的菜有多麼講究,多麼可口,甚至還裝模作樣喂對方一口,通過精神會餐忘記憂愁。
我很喜歡看他們走南闖北說相聲那一段。他倆在全國各地跑江湖,闖東北,奔西北,在舞臺上表現出的各種地域風貌之中,兩人說着傳統相聲裏的經典臺詞四方奔走,不洗征塵。當年的相聲藝人,也是這樣爲了生計到處奔忙,逗庶民發笑,嘗人生百味。

感情線是張長福戲份的重要部分,也是觀衆的主要動情點。他和李延壽的表姐之桃從小就認識,後來到天津跑江湖的時候結爲夫妻。
儘管從撂地的街頭進到園子演出,但那時候相聲的社會地位不高,在曲藝行當中排不到最前面,曲藝表演當中相聲最多作爲倒二出場,最後的大軸還是大鼓。而就在張長福和李延壽爲相聲爭取到大軸出場那天,之桃生孩子遭遇難產,最終大人孩子都沒保住。在劇場老闆的不斷催促之下,張長福只能忍痛出場,就當是爲死去的之桃看看,說相聲也能攢底。
說起來當年這一步,是侯寶林幫相聲人跨出去的。在他當大軸之前,所有的曲藝場都是大鼓表演最受歡迎,把相聲變得“文明”的侯寶林開風氣之先,通過自身努力讓相聲行業更上層樓。

說回《福壽全》。張長福、李延壽滿臉愁容地出現在觀衆面前,但就在鞠躬說出那句說過成百上千遍的“上臺鞠躬”之後,倆人的臉上不得不強擠出笑來。臉上笑了,內心還是苦的,張長福無法抑制悲痛講相聲《福壽全》的原詞,上臺後開始跟觀衆說起家裏剛剛發生的慘劇。儘管捧哏李延壽很多次試圖把他往回拽,但總也拽不回來,觀衆的歡呼聲變成叫罵聲,各種物件砸向他們,首次攢底演出以失敗告終。
相聲演員站到臺上到底應該說什麼,一個想表達一些心裏話,另一個人勸告沒人聽你說這些,他們只想讓你把他們逗笑,至於你現實中遭遇了什麼沒人關心。
在劇場看到這一幕,我想起兩件事。一是相聲大師侯寶林當年曾強忍喪女之痛參加過演出,二是前些年岳雲鵬失去了父親,身在海外的他還是堅持“戲比天大”,爲觀衆演出結束之後纔回國奔喪。
這是相聲和很多喜劇表演非常殘酷的地方。換其他藝術形式也還罷了,演員的遭遇和舞臺表現可能不會產生那麼強烈的反差,而相聲和喜劇是需要給觀衆帶來笑聲的,對演員來說內心就需要克服更大的心理障礙。從這一點上說,每一個用心爲觀衆帶來歡樂的表演者和創作者,都值得尊重。

說到這裏,有些人可能會想,那這部《福壽全》也過於憂傷了。其實並不是,除了這個痛點和幾個隱隱的痛點,其實它整體上是充滿歡樂的。一方面,張長福和李延壽有很多臺詞或者是相聲裏的原詞,或者你來我往的對話就像是相聲,帶來不少笑點;另一方面,不管是舞臺表現形式還是配角演員的表演,也都帶來很多笑聲。
尤其四位配角演員個個出色。閻鶴祥只演張長福,王繼濤只演李延壽,而兩男兩女四個配角演員,卻前後出演了幾十個角色,父母,妻子,師父,藝人,巡警,老闆,徒弟,記者,三教九流,穿越古今。角色數量多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這些角色給《福壽全》注入了沉重之上的輕鬆,當然也增添了愛情的色彩。從年少到離去,之桃笑起來的樣子,令人難忘。

那就不得不說說演員的表演。相聲演員是讓人笑的,而這次閻鶴祥卻也讓人哭了一通。聽到妻女雙雙離去的消息,張長福如同遭遇五雷轟頂,他顫抖着雙手打開包裹,看了一眼剛剛出生就離開的女兒,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在鴉雀無聲的觀衆席我能感受到,周圍好幾個人都哭了。“活着太不容易了”,是戲裏角色很多次說起的話語,而此時此刻,演員和觀衆對它理解更深。
閻鶴祥是第一次主演話劇,可能是由於張長福這個人物和他同業,他從內心能夠感知到對方,因此演得也格外走心。
相對於閻鶴祥,網名信浮沉的王繼濤,其實是一位大票友,相聲、京劇、話劇甚至評彈他都非常傾心,這次在臺上看到他的表演,我相信絕大部分觀衆不會想到這個演員並非專業出身。
就像剛纔提到的,其他配角演員也都表現精彩。儘管他們輪番登場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演的人姓字名誰,但如果少了他們,整部話劇的魅力也會失去太多。

由此又想到相聲劇《明春曲》。儘管由於種種限制,《福壽全》沒有辦法把七八十年的相聲歷史充分展示,但我相信用更爲立體的話劇形式來表現相聲藝人的故事,是比表演形式相對固定的相聲劇更爲妥帖的,觀衆也更可感。
從這一點上說,相聲劇是演給更喜歡相聲的觀衆看,而與相聲有關的話劇《福壽全》,其實是演給更多觀衆看的。而且從演出現場我也能感覺到,各個年齡層的觀衆都有,而且很多人對一些相聲行話並不陌生,除了“馬前”等特別的幾個,大部分相聲梗都能夠得到響應。
想必創作者也預想到這一點,傳統的相聲行話可以點綴幾個,但宜精不宜多,畢竟話劇面對的是普通觀衆,而不單單是相聲迷。
或許可以這麼說,《福壽全》這樣一部話劇面對的還是普羅大衆,但如果你恰好對相聲感興趣,那就能夠體會更深。

張長福和李延壽的相聲時代結束了,新的相聲時代正在到來。兩個人的前後遭遇和所思所想,其實也可以爲如今的相聲人提供鏡鑑。他們那樣的年代,是那樣說相聲,到了如今這個年代,各方面條件都無比優越,演員表演相聲不再只爲喫飽飯。
如今從事相聲行業看似是更容易了,也能獲得更多名利的回報,但若是把相聲當作一種藝術發展下去,而不是隻被觀衆當作“玩意兒”,相聲人就永遠難言輕鬆。

注:文中圖片由張天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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