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降碳轉型”這個大變革浪潮裏,前瞻的無錫能貢獻什麼智慧

澎湃新聞記者 陳卓 實習生 唐佳燕

面對“碳中和”這一風口,這個善抓機遇的城市可能又一次走在了前頭。

5月19日,在國內率先提出打造“零碳城市”的江蘇無錫,召開了2021年碳達峯碳中和無錫峯會。

與會人士認爲,一方面要保持經濟增長,另一方面又要堅定推進減碳低碳,如何推進低碳轉型,正是每個經濟體將要最嚴峻的挑戰。

在這場將會顛覆由石油塑造的經濟秩序的大浪潮裏,這個擅抓機遇,以靈活、遠見著稱的高收入城市——無錫,將會貢獻什麼智慧?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從採訪上述碳達峯碳中和無錫峯會上獲悉,無錫的相關願景和路線圖正在一步步落地中。

能源革命

這是個信號——自1928年以來一直都是道瓊斯工業指數成分股的埃克森美孚,於2020年被移出了該指數,石油驅動一切的時代或將終結。

造成改變的並不是過去一直擔心的石油能源的緊缺,而是人類對於未來的擔憂。2017年以來,高溫極端天氣頻繁發生,如美國加州出現史上最嚴重的野火等。氣候變化的挑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緊迫。

公開資料顯示,如果還按照當前的碳排放趨勢,到2100年,全球平均氣溫升高幅度將超過3攝氏度。

我國是氣候脆弱的國家,氣候變化對中國同樣危險。崑山杜克大學環境研究中心主任張俊傑在峯會上表示,如果溫度上升1度,會帶來全要素生產率下降0.58%,到本世紀中葉就會給工業生產造成12%的損失;另外通過對中國1300個縣的農業分析,氣候變化對三大主要農作物(水稻,小麥和玉米)產量,也會造成極大風險。

與此同時,中國溫室氣體排放量佔全球27%,碳排放強度顯著高於全球的平均水平,人均碳排放也超過歐盟水平。“中國應對氣候變化不僅僅是我們的自身需求,也是我們的國際責任。”張俊傑表示。

碳排放主要來自五大領域:電力、交通、工業、建築、農業。應對氣候變化主要兩個方向,一是減少二氧化碳排放,二是回收二氧化碳。具體措施包括替換化石燃料,發展清潔能源,發展脫碳生產工藝,碳捕捉、儲存等技術。

然而,這並非一件易事。

自工業革命以來,正是化石燃料提供的高效能量,才支撐了人類現在的生活、生產方式。從通過內燃機的發明,驅動汽車、飛機等交通工具,到火力發電,爲我們提供無所不用的電能等等。

而太陽能、風能等清潔能源的發電原理、特點等完全不同,意味着另一套技術和基礎設施。

比如,儲能。中國科學院院士管曉宏就提到, 在傳統能源電力結構下,我們是把所有的一次能源(即天然能源煤炭、石油等)變成能源接入電網,實現每個瞬間都有電可用,滿足功率的實時平衡,但可再生能源的利用是高度不確定的。比如,晚上和極寒天氣正是用電時候,卻沒有太陽可發電。

“因此大規模經濟儲存電力的技術變得非常重要”。管曉宏表示,儲能可以實現常規電力的削峯填谷,提高電力系統效率,有助於可再生能源發電大規模接入和本地消納。

要想實現低碳及零碳轉型,意味着過去一切圍繞化石能源產生的經濟增長方式就要被顛覆和改變。

當然,這也意味着機遇,一旦能源結構從中國並不富有的化石燃料轉成取之不盡的太陽能和風能等,中國將從極度依賴石油的的脆弱進口國,變成可以自主發電的國家。區域命運或許不再受制於化石燃料的資源稟賦,而是取決於技術,誰能從陽光、風那裏獲取人類活動的能量,高效轉化利用。

無錫的零碳城市實施方案起草者之一、中創碳投科技公司總經理唐人虎進一步向澎湃新聞記者解釋,減排要求下,碳將成爲一大競爭要素。“相當於原來解方程只需要考慮4個因素,現在要多加1個,那麼誰能更好的理解碳的要素,你的方程就解得比別人更快,就能考更高的分,未來競爭一定有優勢。”

發展與減排如何兼顧

2020年9月2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第75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向國際社會承諾:2030年前爭取達到峯值,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

碳達峯和碳中和是兩層不同的意思。碳達峯意味着二氧化碳的排放要在9年後達到峯值然後平穩下降。碳中和,意味着在39年後實現“零排放”,即人類通過一系列技術活動捕存的二氧化碳的量與排放量抵消。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要兌現上述承諾尤爲困難。

“我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工業革命尚未完全達成。產業偏重,能源偏煤,效率偏低。”國家電力投資集團有限公司黨組副書記、董事祖斌表示,“實現雙碳目標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

煤和石油雖都排放二氧化碳,但性能大不一樣。石油是第二次工業革命時開始使用,優點是使用便利、能量密度高,燃燒迅速,也更清潔,今天世界上90%的運輸動力都來自石油,而且由於石油本身是許多化工品的原料,石油成爲世界各方爭奪的戰略資源,一定程度上也決定了地緣政治的走向。煤炭,則是石油出現以前、19世紀上半葉西方工業生產中最主要的能量來源,其使用受到很多限制,而且污染嚴重。但優點是資源豐富,且相對便宜。因此,煤炭仍然是大多數國家主要的火力發電燃料。

公開資料顯示,我國41.6%的碳排放來自於發電和供熱部門。而中國總髮電量中70%來自於火力發電,火力發電主要是燒煤。

即便以經濟總量排名去全國第二的江蘇省爲例,煤炭仍然是其主要的能量來源和經濟增長支撐。

江蘇省發改委副主任唐曉東介紹,2020年江蘇省能源消費總量超過3億噸,“十三五”期間以年均1.6%能源消費增速,支撐了全省人均6.1%的經濟增長。

從能源結構來看,近年江蘇雖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優化消費結構,天然氣(也排碳,但比煤、石油環保)利用量位居全國第一,海上風電裝機全國第一。但2020年煤炭消費佔一次能源消費比重仍有55%左右,非化石能源消費佔比11%。

“如何統籌碳排放和發展是我們需要深入思考和倍加努力的地方。”唐曉東表示,一方面,應對氣候變化核心是要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關鍵是要減少化石能源燃燒所產生的二氧化碳排放,另一方面,當前全球經濟社會還要持續發展,尤其是發展中國家和地區,能源消費和碳排放在一定時期內還會持續增長。

事實上,這也正是各經濟體在轉型過程中必須注意的問題。

“綠色發展不僅僅是發展增量、引進低碳產業,更重要的是如何讓過去的產業變綠。而這些棕色產業依然是目前就業、財政的支撐,那麼這些人怎麼轉型,怎麼過渡,非常關鍵。”張俊傑提醒說,要關注預防和化解低碳轉型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社會風險,歐盟對此有慘痛教訓。

“最重要的是公平,避免操之過急,要給足時間讓產業過渡, 讓就業過渡。”

具體方法上,張俊傑主張“強度減排”,也就是在快速的經濟增長中解決碳強度下降的問題。

強度減排是相對於絕對減排而言,絕對量減排,可能會限制GDP的增長。強度減排指的是GDP可以繼續增長,同時也可以繼續排放,只要GDP增長比能量使用排放二氧化碳快得多就行。

經測算,要實現十四五規劃目標——單位GDP能耗、二氧化碳強度要分別下降13.5%和18%,“經濟增長速度必須要高於4%,否則就會面臨被迫達峯的情況,即碳排放總量必須不變,才能實現上述碳強度下降18%的目標。”張俊傑表示。

“那麼,怎麼把經濟增長變得更快、同時能夠把碳強度給壓下來,用市場化的手段降低低碳減排成本,化解可能出現的社會風險,推動繁榮且公平的轉型,這也就是無錫在做和要做的事情”。張俊傑表示。

無錫雄心

位於江蘇的無錫市在全國率先提出打造“零碳城市”。

今年3月,無錫市長杜小剛參加全國兩會時就公開表示,碳達峯、碳中和要長遠謀劃,編制行動方案和路線圖,率先探索建立零碳基金、零碳技術產業園。此後無錫便開始緊鑼密鼓地謀劃推進相關事宜,並於5月19日召開2021年碳達峯碳中和無錫峯會,邀請衆多企業人士、學者、官員等參加。

東南大學長三角碳中和戰略發展研究院院長朱曉明介紹,地方推進碳達峯、碳中和可具體分解爲幾步:一是摸清家底,進行碳盤查,到底排放多少碳,在哪些領域排放,什麼時候達峯。二是根據家底情況,設定目標和路線圖,合理配置碳排放額度,明確政府、企業、民衆各自角色和分工,通過制度激勵,引導實現目標。

事實上,低碳轉型的本質是,把過去未算入成本的碳排放,內化到能源成本里。因此政策制定的抓手在於碳定價和碳交易。

“爲什麼我們現在碳排放量這麼高?是因爲我們高碳企業和低碳企業,沒有在同一個起跑線上面。高碳企業排放的二氧化碳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或者它的成本沒有被算進去。”張俊傑表示。

所謂的制度保障,就是要把起跑線拉平,也就是要給二氧化碳進行定價,由價格傳遞信號,建立交易市場。“有了定價和交易以後,我們相信市場,相信看不見的手。”張俊傑說。

比如,個人選擇出行時,如果個人的減碳額度可以拿到市場交易,那麼個人自然會選擇低碳出行,這並不是由於道德激發,更是出於經濟驅動。這也就是“碳普惠”的內涵。

與美國不同,中國目前碳排放的大頭是企業,而美國碳排放大頭是居民,20%的碳排放直接由居民排放,間接排放達80%。不過隨着收入增長帶來的生活方式改變,居民涉及的碳排放也會快速增長。

對產業的激勵也是同理,遠景能源CEO張雷表示,“碳定價將會源源不斷給企業釋放市場信號,讓他們儘可能採用零碳技術,儘可能減少碳排放,這樣會拉動零碳技術創新蓬勃踊躍的發展。儘管交易品種是二氧化碳,但是它對社會帶動效應卻是零碳技術的加速器。”

對於經濟體而言,涉及到減排成本的問題。中創碳投科技公司總經理唐人虎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不同區域的減排成本不同。“你要算清楚你一噸排放帶來的 GDP是多少,碳競爭力是多少,你的減排成本是多少。是自己減合適,還是和別人一起減合適,你要自己減,有可能你花的成本就比較高,那麼如何能結合起來更好的減。”

企業的減排方案或許有助於理解這一路徑。遠景智能副總裁孫捷介紹,遠景智能向企業提供的低碳解決方案也是類似步驟,一是通過物聯網技術,摸清家底,碳排放總量,二是設定目標和短中長期技術路線。短期如開源——做屋頂太陽能的分佈式光伏,節能——把非電動車轉成電動;中長期的舉措包括採購綠電,如在無錫的一個工廠,可以採購在鹽城的海上風電的電力。“如果上述減排技術都做了,但還有一些排放不能被中和,那麼可能就需要做碳交易,買一些配額等等。”

市場看不見的手之外,政府的引導也很關鍵。

多位業內人士認爲,無錫探路零碳城市有良好基礎。比如,無錫還處於經濟快速的成長時期,人均GDP是27000~28000美元左右(七普數據16.58萬元),在國際上屬於高收入經濟體的中部。另外,無錫過去頗有遠見的一些舉措給無錫如今能源結構調整帶來助益:無錫是引爆全球光伏產業一個重要的場所,擁有光伏組件製造優勢,再如,推進碳盤查、監測涉及的物聯網技術,無錫也早有佈局。遠景能源創始人張雷也是十幾年前無錫人才計劃引進的。

澎湃新聞了解到,目前無錫整體層面的零碳城市實施方案已經完成,相關舉措也正在實施,比如無錫開發了一款碳時尚app,鼓勵個人低碳生活;與國家電力投資公司合作,推進重卡換電、氫燃料技術落地、農光、漁光互補項目等等。

農光、漁光互補項目是在農業大棚和魚塘安裝分佈式光伏系統,既能爲大棚照明提供電力,剩餘電力或還可併網。“這既可以提高土地利用和產出效率,作爲傳統能源的補充可以降低電價從而降低農業生產成本,同時減少了碳排放,一舉多得。”江陰臨港開發區機械裝備產業園主任曹鳴向澎湃新聞介紹,目前看着投入大產出小,但這是趨勢,“今後一旦碳交易就可以算得過來賬了”。

無錫成立首個零碳科技產業園和零碳創新中心,分別落地無錫高新區和宜興市。

無錫高新區管委會副主任、新吳區副區長朱曉紅向記者介紹,零碳科技產業園的發力方向,第一步是匯聚有低碳技術的產業,第二步是希望新技術能在此先行先試,比如氫運輸、電解氫、儲能等等。由於目前路徑還不清晰,探路創新也有風險,因此與企業合作成立百億規模引導基金,藉資本助力。

多位業內人士評價,在這場即將帶來顛覆式產業革命的競賽中,無錫開局良好,“非常具有前瞻眼光”。

但最終能否真正成爲低碳技術與產業的策源地,“取決於政府是否能保持政策一致性和穩定性,爲我們的低碳產業和低碳創新提供長期激勵。”崑山杜克大學環境研究中心主任張俊傑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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