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沒考上高中,有人適應了職高,有人耿耿於懷

來源:新週刊

從小接觸良好教育資源的深圳學生,大部分都不願意將來成爲職校生。/視覺中國

近期,教育部發布《教育部辦公廳關於做好2021年中等職業學校招生工作的通知》,明確將重點擴大中職招生比例,繼續落實將“普職比”控制在1:1的目標。也就是說,一半中考生上普通高中,一半將被強制分流去職校,決定分流的依據便是中考成績。

長期以來,職業教育被視爲一種“底層”的教育,在教育體系中是較爲弱勢的存在。家長們更是寧願掏高額學費選擇私立學校,也不願意孩子進入職校。令他們擔憂的除了學校風氣氛圍和教育資源的落差,更有未來進入社會求職可能遇到的歧視。

從初衷來看,職業學校的確是一條緩解教育資源緊張和解決社會職業分工勞動力短缺的辦法。但從實際來看,讓大衆摒棄偏見、讓職校培養真正的高等職業技術人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一矛盾如果放在深圳這個年輕化一線大都市或許更爲突出。

“中考的壓力比高考更大”,這一令人唏噓的現象,正在各個教育資源緊張的大城市輪番上演。

尤其是在教育部堅定推行“1:1”普職比的背景下,至少一半中考生的命運,將從落榜的那一刻被推向一條很多人都不曾關注的路:進入職業學校或技校,成爲一名職校生。之後,或許又將在一路的“學歷鄙視鏈”中,尋找不確定的未來。以往,社會更多把目光聚焦在高考,認爲高考纔是命運的轉折點。殊不知,這條經過中考分流,未曾被過多關注的路,正在過早改變一半考生的命運。

中考難,是所有深圳初中生及其父母心中的一塊大石。/圖蟲創意

而在教育資源尤爲緊張的深圳,普職比甚至遠低於教育部的“1:1”。根據統計,2015年—2020年間,深圳公辦普高錄取率分別爲47.4%、48.3%、48.7%、47.7%、44.8%和45.9%。

只有不到一半的學生有機會進入公辦普高。那些被中考成績篩選出來的所謂“學渣”們,和被推高到“天價”的學區房形成鮮明對比,成爲一個頗具戲劇衝突的對照。

糾結:如果當初多考幾分

即便已經踏進職業學校大門,依然有很多學生表現出了極大抗拒。關於“上職校還能上大學嗎”“考上職校是否只能進廠打工”之類的搜索詞充斥網絡,迷茫、焦躁、叛逆,多種負面情緒在這個“大熔爐”裏開始發酵。

在職高的課堂上,何莉喪失了學習的慾望,除了玩手機和睡覺,她還時常陷入焦慮。

中學一開始她學習並不努力,成績便一直在班級中下游徘徊,直到初二結束親戚家的表哥參加中考。因爲沒考上高中,家長拿出了幾萬送他去讀周邊私立高中。在飯桌上討論這件事的時候,父母明確告訴何莉,如果考不上高中,家裏是拿不出這些錢讓她去讀每年學費幾萬的私立高中的。

2015年11月10日,深圳初中學生在看書學習。/視覺中國

危機感讓上了初三的何莉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兩半,每天只睡5個小時。在刻苦之下,慢慢從開始的語文、化學及格到最後只有英語不及格,成績從中下游逐漸可以時常穩定在中上游。但也許是中考過於嚴峻,也許是少了點考高分的天賦,最終,她還是沒能邁進普高的門檻。

爲了體諒父母,何莉去了職高,因此也成了親戚中目前唯一上職高的孩子。儘管父母表現得比較佛系,告訴她行行出狀元,只要繼續努力不會比普高孩子差等等。但意難平的情緒和自卑的種子開始迅速生長,真正壓垮何莉的還是入學之後。

從學習內容來看,職高的文化課比普高要淺很多,老師的授課也基本是照本宣科複述一遍課本。這就意味着想要通過參加升學逆風翻盤,要付出很大的自律。

進入職高意味着自己的學習成績並不足夠優秀,這也直接導致了職高生的“自我放棄”。/《學校2013》

何莉所在的職高並沒有外界各種傳言的霸凌、鬥毆、墮胎等“烏煙瘴氣”,但將這裏形容爲魚龍混雜同樣也不爲過。除了毫無學習氛圍,何莉不斷被各種素質的同學刷新三觀。

隨處可見“精神小妹”“社會青年”,溫柔有涵養講話被稱作“綠茶”,滿嘴髒話即是直率有個性,除了少數自律上進的同學,身邊大部分人都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追星、談戀愛、打遊戲……能玩一天是一天,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似乎默認,未來所要從事的職業大概率會是服務業,“進廠上班”對他們來說可能並不是調侃。

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十幾歲的何莉無從知曉。但她無數次幻想,如果當初多考幾分,或者選擇復讀,自己擁有的會是另一種人生。

適應:接近八成的學生曾是留守兒童

對於十幾歲的未成年人來說,當要面臨上職業學校的選擇時,他們或許還來不及過多思考未來,僅僅是眼下的家庭狀況、父母的教育理念、周圍人的看法,就足以推動他們往前走。當邁出這一步的時候,如何放平心態往前看,或許纔是真正改變命運的關鍵。

正如曾經站在十字路口,在人生轉向中匆匆走上不同人生的陳靜和弟弟陳遠。

2013年,陳靜與陳遠同年參加中考。因30分之差,陳靜沒有考上深圳公立高中,陳遠成功過線,成爲深圳的一名“普通高中生”。15歲的陳靜走到人生的三岔路口--要麼讀私立高中,要麼讀職校,要麼回老家讀公立高中。

“我們學校是私立的,初中畢業後可以直升高中部,但是學習氛圍很差。初中時學習好的同學坐在前面幾排,一些調皮的學生在後面扔紙飛機老師都不管的。如果在這裏讀高中,未來3年都會很痛苦。”

在一個學習氛圍不濃厚、前途目標不明朗的氛圍裏,尚未成年的學生的確很難從中出頭。/《學校2013》

回憶起當初做決定時,陳靜感慨道,私立學校每學年的學費爲16000元,公立學校的學費爲1600元,價格相差10倍,這也是她不選擇私立高中的主要原因之一。

中考落榜後,陳靜從未把職高納入選擇範圍。在她的觀念裏,讀職高前路不明,她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本科證明自己。一番糾結後,陳靜選擇回老家讀公立高中。

更大的挑戰在於不適應。老家教師一言不合就用方言教學,陌生學校沒有朋友,與父母相隔數百公里,都是陳靜需要克服的難關。3年高中生涯,陳靜咬牙堅持,最終成功考上本科。

大學畢業後,陳靜選擇留在老家考公,而弟弟陳遠則考上廣州高校,選擇繼續讀研。本該一路同行的姐弟倆,因一場中考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無論是在妥協中不甘的何莉們,還是“曲線救國”的陳靜們,這些落榜考生身上所折射的,是嚴控“普職比”教育背景下迷茫於未來的集體縮影。

在近期教育部發布的《教育部辦公廳關於做好2021年中等職業學校招生工作的通知》中,明確堅持職普比例大體相當的原則,意味着未來嚴控“普職比”依然是大趨勢。

事實上,沒考上普高的學生本面臨着多種選擇,復讀、私立高中、出國、職高、技校……只不過當政策嚴打中考補習、復讀,再加上家庭資源和經濟能力受限,這個選擇便逐漸從面到線,直指職業類學校。

在很多孩子粗略的人生想象中,職高絕對不是他們的第一選擇。/圖蟲創意

另一方面,教育局明確提出,通過廣泛招收往屆初高中畢業未升學學生、城鄉勞動者、退役軍人、退役運動員、下崗職工、返鄉農民工等拓寬中等職業院校招生渠道。這似乎意味着,羣體的複雜性,很難讓職校擁有真正純粹的學習氛圍。

曾在職高有過幾年任教經歷的張天對此深有感觸,在此前對學生家庭背景的口頭調查中,他發現在全班40多人中,有近乎八成的學生在義務教育階段屬於全留守兒童(父母雙方)或半留守兒童(父母一方常年不在家),其中還有4位學生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

在這些職高學生中,男生數量要多於女生。由於還是初中生的心智,卻要提前適應社會人的角色,這種反差造就的逆反往往會被擴大。張天任教的幾年,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問題青年打架事件。

即便近兩年教育部進一步控制普職比,擴大職業類院校招生規模,但張天依然會下意識勸想要讀職高的學生三思。

未來:

只要不放棄自己,

就能做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

只有一半學生可以考上普高,這樣的現象在全國教育資源緊張的城市大抵都如此。但在房價高企的深圳卻形成了一種獨有的“深圳特色”。

作爲國際化大都市,深圳在近幾年人才引進可以說收到了很大成效,整體人口素質也越來越高。在以“移民”爲主的人羣結構中,父母幾乎都是本科起步,設想如果讓這代人的孩子去讀職高,有多少人能夠放平心態樂觀接受?因此,在深圳也流傳着“每個媽媽都曾焦慮孩子考不上高中”這樣一句話。

爲了讓孩子考上高中,很多家長從幼兒園起便多線規劃、多方面培養,生怕落後於人。/視覺中國

教育資源不均衡似乎一直是深圳的短板。尤其是對比深圳的飛速發展來看,這一短板暴露得愈加明顯。查閱深圳統計年鑑數據會發現,從1979年到2017年的近40年間,深圳人口增加了65倍,GDP增加了1.2萬倍,可以當之無愧地稱之爲“深圳速度”。但這近40年間,深圳小學從226所增加到了342所,僅僅增加了0.51倍,無情的升學漏斗便在這樣的不均衡發展下形成。

二孩政策之後,三孩政策又馬不停蹄落地,大量嬰兒相繼進入漏斗,幼升小、小升初、中考,在每一個流程中,孩子們被不斷擠壓,最終能上公辦普高的不足一半。如果不想因爲孩子讀書問題離開深圳,就勢必要讓孩子成爲考上普高的那一半人。

而考上普高的前提,大概率是一所升學率較高的初中,在踏入好初中大門之前,還要讓孩子進入一個師資氛圍俱佳的好小學。於是,孩子們從小被“內卷”安排得明明白白:補習班、劍橋英語、國學教育、奧數、機器人、鋼琴、美術、國際象棋……

十歲小孩擁有至少三項個人技,在深圳已經見怪不怪。/視覺中國

僅僅如此還不夠,還要有好的學區房作爲籌碼。於是,但凡口碑不算太差的小學,周邊房價總能讓人望而卻步,更不必說諸如實驗中學、紅嶺中學等名校周邊的“老破小”學區房,兩居室突破1000萬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

有趣的是,當學區房房價被市場需求推高之後,孩子的學習成績也揹負了“抗跌”的重任,孩子也時常被灌輸考不好家裏房價就會下跌的理念。因此學校模擬成績下降,家長自願組成補習班爲孩子補課的新聞屢見不鮮。

更令人唏噓之處在於,這一切似乎像多米諾骨牌,一旦捲入這場孩子升學的戰爭,沒有一個家長能全身而退。教育資源的不均衡,導致深圳多數優質小學和初中並不在同一學區,也就是說家長解決了小學學區房之後,如果想要讓孩子上好的初中,可能還要再換一個學區房,現代版“孟母三遷”的故事接二連三,學區房房價居高不下。

“1:1的普職比”對於多數家長而言,顯然並不是這種教育資源短缺下的最優解。不僅家長們對於職高根深蒂固的不良印象難以改變,職高本身的師資、教育水平也亟待提高。孩子上了職高,在魚龍混雜的環境中,通過保持自律和努力,同樣有機會考上理想的大學,但不可否認,目前多數本科院校不面向中職學生招生,職高生上大學的選擇和路徑被收窄,就業的選擇面臨着種種侷限。

社會不斷向前發展,在城市的“木桶”中,教育資源這塊短板或許才真正預示着城市未來容納人才的能力。好在種種問題正被解決,提高普職比的背後,普高學校數量、職高教育質量和資源等正在多地發生改觀。

控制普職比是一方面,提高職業院校的教育質量是更爲迫切的另一方面。/視覺中國

根據招生計劃統計,2021年深圳共有普通高中108所,其中公辦高中62所,民辦高中46所。招生方面,今年公辦高中招生計劃共46278個,民辦高中計劃共18212個,可以預測2021年深圳普高率將達到67.25%,公辦普高率達48.26%。

相比2020年45.9%的公辦普高率,這一數據或許讓人稍感寬慰。放眼全國,打擊學區房炒作,提高職高師資和教育水平、爲學生減負……種種措施正同步加速落地。或許,未來我們不需要再深究考不上普高的孩子去哪了,而是能真正看到,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選擇中獲得光明未來的入場券。

“無論如何,只要你不放棄自己,就能做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這句話把在課堂上發呆的何莉拽了回來。此刻,窗外陽光斜灑進教室,看着飛舞的塵埃她彷彿看見了自己和萬千職校生的影子。

在家考公的陳靜不久之前被安排了一次相親,對方是一個在老家做生意已經小有所成的青年。當得知對方初中畢業選擇就讀職高,之後便開始打工創業,陳靜對他表示了肯定和讚賞。但在用餐結束後,陳靜和他微笑道別,轉身默默刪掉了對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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