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巴巴女員工被侵害事件梳理

記者/佘曉晨 陸柯言

編輯/文姝琪

8月14日晚間,濟南公安發佈的一則通報打破了週末的平靜:王某文(曾任阿里巴巴淘鮮達華北區商家運營組長)、張某(曾爲濟南華聯超市有限公司員工)涉嫌強制猥褻罪,已被濟南市公安局槐蔭區分局依法採取刑事強制措施,沒有證據證明有強姦犯罪事實發生。

伴隨這一紙通告,發酵近一週的“阿里女員工被侵害”案件似乎塵埃落定。

但這並沒有平息人們的討論。有人想探究警方通告背後還有哪些未公佈的隱情?有人關心嫌疑人還有沒有對別人下過手?還有人質疑,爲何案情細節和最初的爆料有出入?

在阿里內部,雖然大家公開的討論越來越少了,但員工內心的疑慮依然沒有停下。一場案件帶來餘震,依然在衝擊着阿里巴巴。

導火索

8月7日晚,一位女性在阿里食堂叫喊的視頻在微博上快速傳播。

視頻中,這位女性手拿傳單,在食堂大聲控訴“阿里男高管強姦女下屬,公司無人問管”。與此同時,在視頻拍攝的畫面中,嘈雜的食堂裏無人上前過問。

這一幕發生的地點是阿里巴巴西溪園區8號樓的一樓食堂,發傳單的女性正是周某。

阿里員工張蒙是現場目擊者之一。作爲第一時間看到這件事的人,張蒙的反應是“感覺這個事情有隱情,內心覺得她(周某)很無助。” 據張蒙回憶,當時是週五晚飯時間,相比平時人沒那麼多,但也有不少人在圍觀。

和很多人一樣,她在遠遠圍觀後選擇了離開,沒有看到周某發放的傳單。“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因爲這種事情不好判斷孰真孰假10多分鐘之後,周某被保安帶離現場。

“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不會不管。”事後才知道情況的陳華心情非常崩潰,因爲她認識當事人。

不過,對於其他人的旁觀行爲,陳華覺得可以理解——她並不贊同外界對於食堂在場員工“冷漠”的評價。“就好像小區裏發生了這樣的事,肯定是觀望態度的多吧?因爲一時半會也辨認不了真相。”

“食堂維權”一天之後,阿里內網出現了周某的自述帖。根據帖子描述,周某在7月27日奔赴濟南出差並被逼陪酒,在醉酒狀態下受到了商戶張某的猥褻和阿里領導王某文的侵害。

因爲是週末,最開始這自述帖只在內網小範圍討論。

但很快有人把它發到外網一位脈脈上認證爲阿里巴巴員工的賬號曝光了周某在自述帖中敘述的經歷。一位看完全文的阿里巴巴員工在下面回覆稱,“如此事真實,公司不作爲,我想這個公司就不是我想待的公司了。”

後來又有人把內容搬運到了微博上。到了8月7日晚上,評論、轉發、點贊不斷堆疊,幾萬條回覆出現在微博下方。

至此,“阿里女員工被侵害”事件,終於引發了公司內外的強烈關注。

怒火

“很氣憤很崩潰,看完直接就哭了。” 同爲女性,且是受害者的朋友,陳華的反應比其他人要更加強烈。

“憤怒”——幾乎是看到帖子後,阿里內外所有人的第一反應。

根據周某的自述,她在7月28日第一次報警稱自己遭到了侵害。8月2日回到杭州之後,當天她找到業務線、事業羣負責人和HR溝通,要求公司開除王某文。但她遲遲未得到反饋。直到8月6日,周某稱其試圖在公司羣裏曝光此事,但消息被撤回,隨後被移出羣聊;在當天的月度會之後,她再次提出訴求,得到的回覆依然是無法開除涉事的王某文。

周某向業務線從上到下的領導都反映了此事,但處處碰壁。業務線的負責領導甚至表示,“現在我已經開始有意識的只招男生不招女生了,女生不適合這個工作。”

周某自述的遭遇讓普通阿里員工羣情激憤。大家無法想象,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阿里這麼大一家公司內,而且公司的應對竟然如此麻木。當晚,內網的熱帖全部是要求處理涉事高管的民意,滿屏都在要求高管“下課”。

在這樣的關口,阿里各層級高管們在內網上的回應也無濟於事,甚至其中的一些不當措辭也被員工們拿出來放大批駁,進一步加劇了對立的情緒。

比如高管蔣芳說的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以及阿里首席人力資源官(CPO)童文紅說的“對此事以及處理過程中是否存在問題做 Review”,都被員工瘋狂批評回懟。一位阿里員工將這些領導的話形容爲“垃圾回覆”,認爲他們脫離羣衆太久。

直到8月8日凌晨,阿里巴巴CEO張勇在內網發帖,用“震驚、氣憤、羞愧”表達自己的感受,並表示一定會徹查事件,給大家一個交代。員工們的情緒才稍有平息。

聲援

與高管數日不作爲形成對比的是,一些員工迅速建立了自發的聲援羣。

阿里員工雷歐在內網看到受害者的發帖後,也忍不住爆了粗口。內網上,不少人和他情緒一樣激動,甚至有人哭了一整晚。在他印象中,公司出現這種級別的大事還是第一次,之前的“搶月餅事件都沒有這樣的聲勢,惡評鋪天蓋地地向阿里襲來。

雷歐很難相信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阿里。因此,他第一時間申請加入了聲援羣,並報名當上了管理員。他向大家提議,要通過這次事件,把阿里職場反性侵的機制建立起來。

羣裏有30多位管理員,大家有不同的分工,有人負責草擬倡議書,有人負責與受害者溝通,也有人對接集團。

關於倡議書的細節,管理員們從8月7日晚上討論到了8號凌晨兩三點,確立好了倡議書的基本訴求。8月8早上9點,管理員再次開會確定細節,直到當天下午最終成稿。除了倡議書之外,還討論了對於受害者的後續幫扶方案。

8月8日晚上,該羣擬定的倡議書被髮至外網。該份倡議表示,希望公司正視當事人在內網提到的兩點訴求,即開除嫌疑犯、永不錄用以及給予當事人帶薪長假,給予足夠的心理恢復及支持;此外,倡議書希望公司嚴查事件過程、建立職場反性騷擾制度、長期溝通機制等。 

倡議書發出沒多久,惡意的猜測撲面而來。在媒體報道的留言中,在相關微博的評論裏,大量自以爲知道真相的人在喊着:不要傳播了,這是阿里策劃的公關洗白。

雷歐覺得非常委屈,他不明白這些猜測從何而來。“我們先是把倡議書發到內網,並不想把它掛到外面去,這對受害人來說是二次傷害。但不知道被誰發去外網了,我感覺自己被公關和媒體坑了。”

陳華也不同意倡議書是公關操作的說法。她告訴界面新聞,羣內有過一個投票,決定要不要把倡議書到外網,但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她已經看到了媒體關於這份倡議書的彈窗。事實上,投票的最終結果是不對外發布。

不過,雷歐也提到,6000人羣和集團高層一直保持密切溝通,包括童文紅和蔣芳。他回憶道,童和蔣都派人來聯繫過羣主,希望羣內能夠派出志願者來參與集團對整件事的調查。“集團層面知道6000人羣在擬定倡議書,但全程並未參與。”

反轉?

8月14日,濟南公安在官方微博發佈了關於此案的情況通報,認定王某文、張某涉嫌強制猥褻,已被採取刑事強制措施,沒有證據證明有強姦犯罪事實發生。

但在仔細看完警方通報之後,陳華承認自己的心態發生了些許轉變。

濟南公安發佈的調查通報中留下了許多未解的疑點甚至一些細節和周某最初的自述帖有出入。通報稱,7月27日23時16分,王某文返回酒店前臺,持周某及本人身份證,經前臺電話聯繫徵得周某同意後,辦理了周某房間的房卡。在自述帖中,周某稱王某文是“偷偷辦了我的房卡”。

此外,調查結果顯示,7月28日7時14分,周某與濟南華聯的張某聯繫,告知房間號碼,之後張某帶着避孕套上門實施強制猥褻行爲,並帶走了周某的內褲,留下了未拆封的避孕套根據周某自述,其只提到了醒來之後給王某文打電話質問,並表示內褲和避孕套都是王某文所爲,並未提及張某

“受害者的發帖內容和警方通報有很多出入,比如強制灌酒的說法,我該相信她嗎?”陳華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受害者的確是受害者,但是爲什麼要誇張和撒謊?導致公司陷入了全國輿論中心,這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

許多阿里員工有了類似的想法。同事勸陳華退出6000人羣,讓她不要再濫用同情心。在內網,儘管仍有不少堅定支持受害者的聲音,但也有人開始爲引咎辭職的高管喊冤。與8月8號那天晚上的羣情激憤不同,一些激進派轉而指責受害者,認爲這件事情已經反轉。

雷歐的看法與陳華不同,他覺得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反轉:“大家好像搞錯了鬥爭對象,始終要求一個完美受害者。”雷歐認爲,即使受害者的部分陳述有瑕疵,也不影響她被侵犯了的事實。

外界能看到的網絡世界一樣,阿里內網也分成了兩派。不過,大多數人都認可這樣一個事實:無論事件最終的真相如何,阿里對於此類事件的應對機制確實暴露出了問題,對於女性和基層員工的保護也確實需要完善。

嘈雜聲中,6000人羣對受害者的幫扶和阿里反性侵制度的重建仍在持續,包括推動《阿里巴巴反性騷擾行動準則》的建立,以及爲受害者提供心理治療及法律上的援助。

反思

平息這場風波,阿里作出的決定是:開除涉事男員工,永不錄用;同城零售事業羣總裁李永和(花名“老鼎”)、同城零售事業羣HRG徐昆(花名“丁冬”)引咎辭職集團首席人力資源官童文紅記過處分。

這樣的代價不可謂不大。之所以鬧到這麼大才能收場,除了相關業務線和HR領導應對失職之外,內部員工積壓已久的情緒是真正的原因。

“本身阿里員工對高層表現出來的冷漠就有怨氣,藉着這個機會一併爆發出來了。”入職阿里的幾年裏,張蒙看到過許多內網反應績效不公的帖子,“但管理層很多時候回覆都是冷冰冰的,一副‘愛乾乾,不幹滾’的態度。”

一位員工告訴界面新聞,阿里內網上時常有關於績效打分的申訴貼,尤其是每年雙十一之後,前十個熱帖至少有五個是申訴帖。比如有人曾發出萬字長文,申訴自己的績效不應該被打“3.25”,要求HR部門重新評估。在阿里,如果被打3.25績效,就意味着無緣年終獎以及來年的晉升。

但上述員工發現,自己看過的100個申訴貼裏,有結果的可能不到10%。

對基層嚴格考覈的同時,普通員工們發現公司對於高層似乎卻在“縱容”。比如去年的“蔣凡事件”之後,很多人和張蒙一樣,對公司頗有微詞。

2020年,阿里高管蔣凡陷入出軌合作商旗下網紅的醜聞。最終公司對蔣凡的處理結果是取消合夥人身份、降級和記過。但在2016年,阿里巴巴安全部和阿里雲安全的5名員工用編寫腳本代碼方式,在公開秒殺月餅的內部活動“秒到”了133盒月餅。數小時之後,這5名員工被全部開除。

這個對比讓張蒙覺得,“所謂價值觀的一些東西好像被稀釋了,有種‘刑不上大夫’的感覺。”

與此同時,社交媒體上也充斥着離職員工對於阿里的吐槽:包括含有黃色內容的“破冰文化”、不近人情的管理制度和職場性騷擾等等。曾被公司員工視爲文化組成部分的“阿里味”,變成了極具貶義的詞彙。在一些極端的評論裏,阿里和阿里人本身,也變成了“PUA”、“性騷擾”的代名詞。

一些阿里員工受到了巨大打擊。許多論壇討論這件事的熱帖中,有阿里人表示羞愧,不敢面對親朋好友的問詢。一位求職者在相關微博下面發問:“剛接了阿里的offer,現在都不敢去了,怎麼辦?”

被惡評淹沒的阿里,似乎已經不再是那個被人崇拜、值得炫耀工牌的大廠。

重塑

實際上,阿里一向以“極度重視價值觀”的形象出現——在阿里員工的考覈體系中,價值觀考佔據的比例達到50%,具體考覈時,根據與公司價值觀的契合、對自己所在團隊的正向影響,以及與其他團隊的合作度等進行分數評定。

阿里把自己的價值觀總結爲6點:“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因爲信任,所以簡單”、“唯一不變的是變化”、“今天最好的表現是明天最低的要求”、“此時此刻,非我莫屬”、“認真生活快樂工作”。

而在廣爲流傳的內部文化手冊“阿里土話”中,大多內容爲激勵員工更好的工作,例如“今天最好的表現,是明天最低的要求”、“蹲下來是爲了跳得更高”。張蒙告訴界面新聞,“阿里是一個強KPI導向的地方。”

追求KPI在一個以商業盈利爲目標的企業裏無可厚非,但一家商業公司達到如此體量,它必須承擔除了“利益”之外更多的責任,包括更加合理的溝通和監督機制,以及更重要的,“視人爲人”的管理方式。

一位常與阿里HRG打交道的員工表示,這次風波的原因還是阿里對類似的事情沒有一套SOP(標準操作程序)。“HR知道一個人性騷擾,但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也沒有可以參考的流程,爲了不惹事,就會不做任何處理。”

除了流程問題,涉事管理層在這一事件上表現失敗的原因還在於,把絕對的理性至於人性之上。“他們會首先想,這件事情爆出去會不會對影響公司股價?會不會影響我的個人利益?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自保,選擇理性,丟掉人性。”

既沒有標準流程做指導,又沒有人願意主動挑頭擔責,大家都往後拖,才拖出了這一次大風波。如何在完善制度的同時找回人性?雷歐覺得,這是阿里必須要補的一課。

8月12日,阿里巴巴公佈了建立反性騷擾/反性侵機制的工作進展,舉措包括制定《阿里巴巴集團反性騷擾行爲準則》、成立職場反陋習小組等。 

職場陋習與職場性騷擾是這一次事件的導火索,但作爲一家員工超過25萬的公司,其要面對的複雜問題遠不止於此。互聯網行業發展數十年,歷經急速擴張與變化之後,商業公司在追求商業成就的同時,公衆作爲深度參與者,對其組織與發展的合理性也開始進行審視。

如何在龐大的系統中維繫住人性,通過制度和組織建設讓員工有合理的工作環境與發聲渠道,避免下次惡劣事件的發生,不僅僅是一個準則、一個小組就能解決的問題。

馬雲曾抱有讓阿里巴巴成爲“一家持續發展102年的企業”的野心。如今的阿里已經22歲,這場風暴與反思,應該只是阿里價值觀“補課”的開始。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張蒙、陳華、雷歐均爲化名)

(界面新聞記者於浩、魯智高、林北辰、彭新對此文亦有貢獻)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