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新時期當代美學啓蒙者,李澤厚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當代中國思想文化領域尚處於破冰喚醒之際,便推出以《批判哲學的批判》(1979)、《美的歷程》(1981)二部對當代中國思想史、美學史產生重大影響的力著。《批判哲學的批判》以對康德理性與主體——理性實現與人是目的人文主義揭櫫。爲當代思想文化領域的思想解放奠定了哲學基礎。《美學歷程》則融本土美學、藝術史,思想史、文化史於一體,對中國藝術史作了客觀審美描述與闡釋。其中所創造地提出的概念,如積澱、巫史傳統,儒道互補,實踐理性,樂感文化等。皆對當代美學史,思想史研究產生深刻影響。而更爲重要的是,李澤厚在本書中對儒道文化傳統及魏晉玄學的超前正面評價,發新時期傳統國學復興之肇端,也爲新時期傳統文化研究領域破除意識形態桎梏並對傳統文化價值重估做出導夫先路的重要學術示範,厥功甚偉。之後,相繼出版的《華夏美學》《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以及與劉綱紀合著《中國美學史》更是以其宏大精湛、學貫中西的多元文化審美視野與文化厚度,對中國傳統文化包括傳統美學古今巨大遷變,做出深入闡釋,爲當代思想史、美學研究建立起價值座標。

李澤厚

李澤厚在新時期美學研究中,突破並超越了他早期實踐論美學的侷限,而圍繞實踐理性提出人類學本體論美學及歷史本體論美學。這包含着李澤厚的宏大美學題旨:人類學本體論。無論是自然美還是主觀美,都是圍繞着人而產生,自然美即是自然的人化。因而人的存在是先於語言、美的本體。在這一方面他反對20世紀語言哲學將語言視爲高於人的存在的觀念;對維特根期坦以語言邏輯實證取消美學史哲學命題更是明確予以批判,認爲這是對哲學的取消。晚年的李澤厚在美學研究上走向圓融之境。人類學本體論美學的提出便表明他在追尋一種多元、包容開放的整體性美學,這種整體性美學反映出人類整體存在的崇高美學趨向。它博大卻不定於一尊,亦不追求體系。他有一段話,極爲睿智地道出他對美學的看法,即是回顧總結,也是展望預測:

與其首先尋覓一個美學定義,還不如看看這門學科的具體歷史和現況,儘管迄今爲止,關於美學的對象,範圍內容一直有各種不同的看法爭論。但不管怎樣,也不管美學這個名詞出現多晚(在西方到十八世紀在中國要到辛亥和五四前後)

多元化標誌着某種統一的完整的體系,或系統的永遠消失和不再建立。包括哲學,也不是提供一種視角和觀念,不會再是包羅萬有,解釋一切的完整體系,哲學美學不應也不會定於一尊,從而可以也應該有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層次,途徑、方法出發和行進的美學。

青年時期的李澤厚

宗白華、徐復觀、李澤厚諸家,作爲中國現代美學重鎮,他們對傳統書法、繪畫皆有着精深的研究,同時並精通西方美學,但他們的美學研究卻無不是立足本土美學精神,而並未用西方美學來框範本土美學。他們深刻並清醒地認識、洞察到,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美學精神系統。本土美學建立在本土哲學系統之上,生成於中國文化內部,因而本土美學更多地表現出形而上精神與生命意識。三家於本土美學,宗白華提出意境,徐復觀提出氣韻,李澤厚提出積澱,情本體,而他們所指向的本土美學哲學本源,皆爲易道哲學,以及易道哲學影響支配下的玄學氣韻論,神彩論。因而,李澤厚在《美學歷程》中截斷衆流,石破天驚語便是爲魏晉玄學翻案:

本書不同意時下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廣泛流行的論調,把這種新的世界觀人生觀以及作爲它的理論形態的魏晉玄學,一概說成是腐朽反動的東西。實際上,魏晉恰好是一個哲學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躍,問題提出很多,收穫甚爲豐碩的時期。雖然在時間廣度、規模、流派上比不上先秦,但思辯哲學所達到的純粹性和深度上,卻是空前的。以天才少年王弼爲代表的魏晉玄學,不但遠超繁瑣和迷信的漢儒,而且也勝清醒和機械的王充。時代畢竟是前進的,這個時代是一個突破數百年的統治意識,重新尋找和建立理論思維的解放歷程。

確乎有一個開始。它開始於東漢末年,埋沒了一百多年的王充《論衡》被重視和流行,標誌着理性的一次重新發現。與此同時和稍後,仲長統,王符、徐幹的現實政論,曹操、諸葛亮的法家觀念,劉劭的《人物誌》,衆多的佛經翻譯……,從各個方面都不同於兩漢,是一股新穎的先進的思潮。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壓抑了數百年的先秦名、法道諸家,重新爲人們的着重研究。在沒有過多的統制束縛,沒有皇家欽定的標準下,當時文化思想領域比較自由而開放,議論爭辯的風氣相當盛行。正是在這種基礎上與頌功德,講實用的兩漢經學、文藝相區別,一種真正思辯的、理性的“純”哲學產生了;一種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純”文藝產生了。這兩者構成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飛躍。哲學上的何晏、王弼,文藝上的三曹、嵇阮,書法上的鐘衛、二王,等等,便是體現這個飛躍,在意識形態各部門開創真善美新時期的顯赫代表。

簡單的說來,這就是人的覺醒。它恰好成爲從兩漢時代逐漸脫身出來的,一種歷史前進的聲響。在人的活動和觀念完全屈從於神學目的論和讖緯宿命論支配控制下的西漢時代是不能有這種覺醒的。

以上之所以不避詳引,旨在表明這段論述在當代思想史、美學史上的啓蒙意義,它的份量要遠遠超過當下任何一本論述魏晉玄學的專著。因爲它是魏晉玄學包括中國全部傳統學術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後被打入冷宮並扣上古代腐朽反動封建思想惡諡而使學界噤若寒蟬近二十年之後,第一次以復歸學術理性和思想自由的背景下發出的迥出時流的思想強音。更爲可貴的是,其論述是如此智慧,超邁而又富有深沉的理性和思想力量。好像思想從來沒有萎縮、屈服和被禁錮閹割。在李澤厚的筆下,中國文化藝術又顯現出它的全部燦爛,宏闊和偉大。李澤厚以其先知般的睿智,接續五四新文化學術文脈,無可爭議地成爲當代傳統文化復興的啓蒙者、中國傳統文化包括魏晉玄學學術研究再次迴歸理性之途的引路人。就新時期思想文化包括美學啓蒙而言,鑿破鴻蒙,來吾導夫先路者非李澤厚莫屬。

轉自:藝術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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