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2021,公司還在,我在的行業熄火了

作者 | 陳曉妍  編輯 | 張子睿

2021,對教培行業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12月22日唸完《水調歌頭》裏的名句後,學而思創始人張邦鑫朝着鏡頭鞠了一躬:“大家保重。”

悲情的氣氛從線上瀰漫到線下。一位家長在社交網絡上分享,在上學而思的最後一節直播課時,老師哭了,孩子也跟着哭。作爲母親的她拿起手機,拍下了這一幕,也記錄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張邦鑫在直播中提到,“雙減”是學而思的18週歲的成年“禮物”。這場直播,也被視爲學而思的“體面告別”。

時間再往前推2個月,10月9日,300套來自新東方的桌椅長途流轉330公里,來到一所名叫河南省信陽市宋灣小學的民辦小學。大半個月裏,這些流向各地鄉村小學課桌椅共計7萬餘套。

這是另一個教培巨頭新東方的體面退場。 

這一年是教培行業的“告別元年”,也是一大批教培從業者們的人生轉折點,很多人開始學着應對風險的社會第一課。

行業冥燈

對於90後小夥楊濤來說,對於這樣的局面已是“輕車熟路”了。

“很多人說沒見過教培這樣慘烈到‘團滅’的行業,那是他們沒有經歷過P2P的爆雷潮,教培最後還可以體面地退出,P2P很多高管現在都身陷囹圄。”進入教培前,楊濤先後入職過一家p2p公司和私募基金機構。這兩家公司的發展軌跡出奇一致,先是野蠻生長、資本下場、無序擴張,監管出手後就爆雷了。

楊濤調侃說,他的崗位是公關,他能防範住輿情風險,卻抵擋不了行業系統風險。

一個人不會兩次都跳進同一條河,他在同樣的地方跌倒了三四次。以至於最近,他再次履新後,朋友調侃他:“企業百草枯,老闆鬼見愁”。

被戲稱爲“行業冥燈”的他也倍感委屈:“剛進入這幾個行業,每一次我都覺得能夠長期發展。”

2015年,是屬於p2p瘋狂發展的高光年代,楊濤在深圳加入了一家做個人借貸的公司。當時,“大衆創新,萬衆創業”的政策背景下,互聯網金融站上了風口,楊濤也頗爲自豪,跟朋友說起這個行業時都是自帶光環。

對於風口上的新興行業往往最難判斷,初涉職場的楊濤也沒想太多,“管它是好是壞,先讓它跑一跑。”沒過幾年,p2p公司爆雷消息頻出,隨後p2p被監管“一刀切”叫停,留下一地雞毛。

蹚過P2P的雷後,楊濤總結了一條,做金融有牌照很重要。他注意到那些在p2p或者其他渠道盈利的人,都有很強的理財需求。這些人不敢輕易進入股市,又不滿意公募基金較低的收益。這時候,私募基金成了他們的第三個選擇,關鍵是私募基金都是持牌經營。

2018年,他加入了一傢俬募基金公司。入職後不久,他就發現了風口行業背後,內部管理、基金經理操盤都相當混亂。果不其然,2020年,一批私募基金公司接連爆雷,他所在的公司也未能倖免,破產倒閉。

2020年上半年,心灰意冷的他還曾短暫加入一家財經媒體參與經營,“這次應該安全了吧。”但他沒想到的是,在他入職不久,那家媒體因爲一篇報道引來爭議,很多企業暫停了廣告投放,雖然隔了大半年,證明當時報道沒有問題,但此時楊濤早已離開了。

他順應教培行業興起的風口,進入了一家教培機構。

2020年9月,他入職時正趕上了教培行業所剩無多的高光時刻。淘寶教育發佈了《暑期在線教育創新勢力榜》,一批最受關注的K12機構在電商平臺售出課程的整體增長超過300%,多家在線教育公司也在這一年完成了10多億美元的融資,這樣的規模,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家互聯網公司的IPO。

招聘楊濤,是公司高薪引進外來人才計劃的一部分。他所在的團隊,從不到10人擴張到25人。楊濤的薪資也比身邊的朋友高出20%~30%,屬於深圳中高等收入,薪水甚至比他的上級還多。

與楊濤一樣,來自山東的李玉也在2020年底,入職了一家頭部教培機構,擔任k12學科老師。原本,外語專業出身的李玉更想進入外貿行業。直到教培越來越火,李玉發現,身邊的朋友要麼已經當上教培老師,要麼正在應聘的路上。她的擇業的意願慢慢傾向了教培行業。

2021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在線教育品牌猿輔導在央視春晚上亮了相。一位猿輔導的員工告訴《豹變》,當時他激動地指着電視告訴家人:“看,這是我們公司。”驕傲感油然而生。

楊濤也在電視機前看到了猿輔導廣告,讓他對教培行業信心倍增。“以往都是汽車、房企、茅臺五糧液冠名的。現在,一個發展沒幾年的教培公司,打敗了白酒、房地產和汽車行業。”他說。

他們都沒意識到,這是教培行業的最後高光。

凜冬來了

危機在春節後就很快到來。

2021 年1月,中國消費者協會、人民網輿情數據中心發佈2020年十大消費維權輿情熱點,其中在線培訓服務亂象排名第六。這讓負責輿情的楊濤開始警覺起來。

3.15國際消費者權益日到來之前,楊濤和團隊先是幫公司排查風險,鋪設正面的稿件,維護與媒體的溝通,也計劃好了被點名之後,如何應對輿論風波。

雖然最終3.15期間,教培機構沒有被點名,但隨着政策的不斷出臺,一些知名投資機構已經察覺到了凜冬將至時掉落的雪花。景林、高瓴、老虎環球基金等相繼拋售或清倉了教培機構的股票。

作爲基層教師的吳倩也聽到了風聲,那陣子,連鄰居家的阿姨都在議論,老師不讓孩子外出補習,以後都要在學校上課。她沒想到的是,此時的公司正忙着統計kpi考覈,準備清退第一批績效不達標的老師。

楊濤的公司卻經歷了一次迴光返照。618購物節,公司靠着直播賣在線教育的課程,6月份的業績超過了1億,創下了公司成立十年來的最高紀錄。那時,大家信心滿滿地預計,618之後就是雙11,還會是一個大爆發。

公司的慶祝儀式還沒來得及舉行,7月24日,雙減政策出臺,靴子落地。“迎頭棒喝。”楊濤形容。

公司先是勸退了所有還沒轉正的實習生,接着裁掉了負責在線一對一教育的外教老師。給員工過節的禮品也取消了,一切開支縮減到最低。

在“雙減”落地後的兩三個月裏,楊濤明白,這個行業,不會再有給自己發揮的空間。他每天到公司,用兩三個小時處理完公司,其他時間都用來刷招聘啓事。

吳倩也覺得“完了”,她偶然間聽說,原本公司發給員工,用於購買商品的“幣”,以後將不再發放。不久後,連售貨櫃都被撤走,每天負責把下午茶送到辦公位上的阿姨,也沒再出現過。公司開始盤算變賣電腦,詢問員工:“有沒有喜歡的,我們以內部價格賣給大家。”

等到八月份發工資那天,吳倩和同事們遲遲等不來工資單。有人在工作羣裏起鬨:“幹嘛呢,發不起工資?”“要喝西北風了”。羣裏的領導們並沒有回覆。接下來的幾天,公司里人心渙散。吳倩發現許多同事們在電腦上開始刷招聘廣告。

不久之後,和很多人一樣,吳倩也等來了裁員的通知。

山東的李玉則是最早主動離開這個行業的一批人。“雙減”政策並沒有對山東校區產生即時影響。暑假的課已經提前排滿,老教師每天都要上一整天課,新教師一天再少也有兩三節。

同事們還抱着觀望的態度,想再看看暑假之後的情形。只有少部分像李玉這樣的老師,認定這個行業已經沒有太多發展的空間。 

抱團取暖

在社交網絡上,離開教培行業的從業者們,用“上岸”來形容找到工作的人。上岸之前,似乎總少不了苦海遨遊,甚至掙扎。

楊濤這次找工作也並不順利。

因爲此前的幾段經歷,他到一些大廠面試時頻頻受挫。有的已經過了二面三面,楊濤證明了自己專業能力匹配,卻折在考察個人綜合性格的四面。

有一次被拒絕後,楊濤追問到底是什麼原因,對方HR告訴他,一兩年換一次工作,頻率太高,企業忠誠度不夠。雖然換工作並不是自己的主觀原因,但楊濤還是失去了忠誠度的優勢。

即便如此,在公關崗位上的楊濤也知道,自己不在風暴中心,並不是換工作最難的那個羣體。最難的是做到總監級別以上的員工。在HR眼裏,很多風口行業會把一些能力並不具備的人給抬到總監的位置上。

但享受過行業紅利之後,他們往往對工資期待值很高,高不成低不就,處於尷尬的境地。其次就是一些K12出身的教研老師,他們的專業技能和領域一下子用不上了。年輕的員工還好,如果30多歲再做轉型,會更加困難。楊濤有的同事離職已有兩三個月了,還沒找到工作,在年前順利入職的希望也很渺茫。

深圳女孩劉墨在一家成人教育公司,他們公司在“雙減”後收到了許多K12教師投來的簡歷。有的人希望過來後,還能夠保持跟以前一樣2萬的月薪,但公司給不起這樣的價錢。同時,hr也發現,很多老師們並不符合公司對於成人教育需求。最後,K12教育出來的人,一個也沒有被招上。

雖然成人教育不受“雙減”政策影響,但劉墨對教培行業整體失去了信心,她也開始尋求改行的出路。壓力最大的時候,她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在手機上刷招聘軟件。睡覺前的最後一件事情,是hr是否回覆。早上醒來的第一反應也是修改簡歷,一個版本覆蓋一個版本。

一些“K12上岸羣”、“教培求職互助羣”也開始在網上出現。被裁員之後,吳倩也加入了一個300多人的互助羣。

有人求職,羣裏就會分享面試的技巧,互相加油鼓勁。有些人面試失敗,也會回來告訴大家如何避坑。

吳倩第一次學着怎麼用軟件查公司的福利保障和企業的風險,學習跨行面試的溝通技巧。

這些從教培行業出走的老師慢慢發現,找到下一份工作的關鍵點,是要學會管理自己的期待值。

翻過2021

落差明顯存在。

吳倩從頭部的教培公司,轉到了一家藝術培訓的小機構,雙休也變成了單休。在過去,她至少能拿到七八千的月收入,寒暑假還會更高。但如今,工作時長增加了,收入反而下滑到五六千。

面試時,她才發現,原來不是所有公司都會交上六險一金,很多甚至連社保也不提供。小公司不會有豐富的下午茶,更不會有把零食送到工位上的阿姨。

剛開始,吳倩會有種失落感。但她也學會了直面現實。她告訴自己,在風口前,人總容易把平臺的溢價當作自己的真實能力。

離開了高速賽道後,工作節奏整體上比以前慢了很多,吳倩也珍惜目前這份輕鬆舒適的工作。“不內卷”、“沒有上下級關係”、“請假不扣錢”,她寫下新公司的優點,在網上分享這段求職經歷,感慨“小公司也可以很好”。

李玉也改變了對小公司的看法,從教培大廠離開後,她進入一家小型互聯網公司擔任運營。在她看來,身邊的很多老師找不到工作,不是因爲真的沒有工作,只是沒有符合他們的期待。

有一位同事找不到3萬月薪的工作,寧待在教培行業,也不願意換工作。

李玉覺得,教培大廠工作更像是流水線,每個人都是被壓制想法的工具人。但在小公司更鼓勵員工有自己的創意。下班的界限也更加清晰,沒有人會在休息時間討論工作。

在經歷打擊之後,有些人奔向穩定。吳倩從沒想過,二十來歲就會遭遇人生的第一次失業。接下來,她並不想毫無準備地應對可能存在的風險。她開始考慮發展副業的想法,兩手準備。“因爲你根本就不懂,什麼時候行業就要垮了,什麼工種又要消失了。”劉墨也更加看重行業的穩定性。她對突然走紅,資本狂熱的行業多了幾分戒備。

有的人則選擇奔向下一個風口。離開教培之後,楊濤又進入了直播行業。這是他畢業以來一貫的標準——只找風口。在他看來,這些行業對人才的渴求程度高,有很多未知的新挑戰。其次,風口行業的收入也比其他工作更高。然而,在本文發佈前,直播行業遭遇地震,薇婭因爲偷漏稅被罰超13億,京滬粵蘇浙接連通告:要求藝人主播等自查,年底前糾正涉稅問題 ……

12月23日,楊濤告訴《豹變》不用擔心他:“對我們影響不大,我們主要是給直播提供技術服務工具。”(這也讓我們鬆了一口氣)

對劉墨來說,2021年的變動,絕非換了一份工作那麼簡單。很多時候,她還是會想起在教培行業待過的日子。來不及看完的日落,以及無數個加班的凌晨。

深大地鐵站有兩個下班高峯期,一個是下午六七點鐘,還有一個是晚上十點往後。打車也絕非易事。劉墨清晰地記得有一次,晚上11:58分,她叫了一輛網約車,打車軟件彈出排隊“第848位,還需等待2小時以上”的提醒。

劉墨覺得有些荒謬。深圳教培行業的工作人員,加班加點,輔導那些在“雞娃”環境下長大的學生,這批學生畢業了,又到一樣內卷的大廠裏頭去工作;買成人職業教育的學員,用盡休息時間學習,也只是爲了能進入大廠,或者不被大廠淘汰。

彷彿一條產業鏈,源源不斷地生產着焦慮不安、瘋狂內卷的人生樣本。

劉墨說,即使教培沒有變天,她也會慶幸逃離了這個行業。2021年,終於要翻篇,她也告別了對生活意義的懷疑。(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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