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前,我們跟老熊喝了頓酒。
老熊是我們這幫朋友裏,第二個離開這座城市的。
在程序員的崗位上,他用二十多歲的年紀,幹出了年過半百的工齡,脫髮與心梗齊飛,房貸共車貸一色。
房是老家的房,車是大衆的車。
在大排檔給他踐行,幾個大老爺們兒喝的熱火朝天,大家約好了要把這頓酒,給他喝出來送他衣錦還鄉的感覺。
喝的差不多了,大熊抄起擼串的大籤子,剔着和頭髮同樣稀疏的牙縫,手抖得觸目驚心,我們都擔心他給自己那張臉來個對穿。
他今兒喝的可不少。
別看丫一副復得返自然的愜意,言語之間大多都是對回老家的美好憧憬,把往後的生活,說的跟天堂一樣。
但,哪有那麼容易。
這座城市從來不屑瞧上我們一眼,但一個年輕人最好的這幾年,都給了這裏。
大熊暢想完美好明天,又略帶惆悵地說:
“就是白瞎了我那一個月兩萬多的工資啊。”
大熊離開這座城市,回到老家,不管收入水平和工資質量能不能保住,髮際線大概率是能保住了。
畢竟老家的房價和物價,不會如這座城市的樓一樣高。
但說實話,準備離開,心中沒一點兒漣漪那是不可能的。
在這座城市奮鬥了這麼幾年,沒有一夜暴富,也沒有財富自由,依舊是個搬磚人,打工人,社會歷史進程滾滾巨輪碾過去的一隻螞蟻,經常被老闆飛龍騎臉卻是敢怒不敢言。
唯一能證明一些東西的,大概是每一次漲工資,哪怕只漲了幾百塊,也會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加油,還有奔頭。
可這個奔頭,就像是秋後的螞蚱,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人不可能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正年輕。
每一年都有大量的畢業生,懷揣着夢想,一頭扎進這座城市,他們的臉龐被熱血燒的通紅,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但老熊,燒不動了。
這破地方,房價太高了。
家裏的父母又催着你談戀愛結婚,然後你在這兒又買不起房子,畢竟工資是幾百幾百地漲,但房價可是幾萬幾萬地漲。
雖然說故鄉和遠方都是苟且,至少在故鄉苟且,頭頂有片瓦,碗裏有熱粥。
而不是在這千里之外,當一隻喪家犬。
喝酒的時候,我們的小師妹一一開始吐槽。
前一陣兒,一一她姑媽給介紹了個相親對象。
男的身高平平,長相平平,年紀不大也不小,話也不怎麼會說。
一一看在姑媽的面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可聊着聊着,對方開始炫耀收入了,說什麼“我一個月兩萬多”云云。
可把一一噁心壞了。
那麼問題來了,一個月掙兩萬多,到底算不算多呢?
這個收入,你不能說很少。
畢竟在當下的中國,一個月掙幾千塊錢的人才是主流。
但你要說一個月掙兩萬你就牛伯夷了,可以跑到人女孩子面前炫耀了,那隻能說心裏沒點兒13數。
就我們這個攤兒上,至少一半人一個月都能掙這個數。
可你看,我們還是隻能在燒烤攤上喝着最便宜的啤酒,了不起奢侈一把了,也就沒人點倆大腰子。
匹配上這座城市動輒十萬一平米的房價,和喫碗麪幾十塊的物價,您那兩萬多收入,說句工薪階層都還得掂量掂量了。
現狀就是,你累死累活漲那幾百塊工資,在這座城市裏,眨個眼功夫,就無影無蹤了。
有些差距,你真的很難去用努力跨越。
光想想,就很讓人絕望。
當然,在這座城市,從來不缺年少成名和財富神話。
年輕的時候大家都這麼想過。
“誰也沒有三頭六臂,別人可以,爲什麼我就不可以。”
然後很多年過去了,社會把你毒打了一頓,說:你就是不可以。
有時候撓破頭也想不明白,年紀輕輕就掙了好多個萬,完後自己買房買車,人家怎麼就那麼厲害,自己怎麼就這麼廢物。
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是比人和狗還大。
有時候也想搞點兒啥,說不定就發了,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於是我們去炒股,去報各種各樣的課程,去學各種各樣的技能……
然後你很好的履行了一棵韭菜的職能,幫助那些賣課的人實現了財富自由,功德無量。
這真是個長長韭韭的世界。
搞來搞去,躺平又不甘心,折騰又怕當韭菜,就這麼擰巴着過,數着日子焦慮。
直到年齡、家庭、房價各種因素層層加碼,最終化作一聲長嘆:
“算了,走吧。”
這當然沒有辦法解決實質問題,但逃避,也是一種辦法。
生活在上海,你沒辦法停,也沒辦法退縮,每一天都是成本,每一步都是壓力,四面八方皆是敵,你只能自己爲自己扛大旗。
至少家鄉有父母和朋友,有低點兒的物價和房價,再不濟你啃幾個月老都沒有太大問題。
回去之後,生活會不會出現什麼轉機,誰也不知道。
但最起碼,能好死不如賴活着。
今天早上,有個老家的高中同學,在河南某個報社工作的,在微信上採訪我。
他問我有沒有打算回去。
我說小區出不去,怎麼回。
他說我看虹橋火車站那麼多人,以爲現在可以離開了。
網上的照片裏,虹橋火車站烏央烏央的人,都是要離開上海的。
其中有一部分,是本來短期來上海,然後意外本困在這裏的。
一部分是本來就要走,然後歸期延遲的。
少部分是本來沒想好,疫情之後確定想法的。
他問我,那你解封之後,會選擇離開嗎。
我思考了好一會兒,說不會。
我不離開,是因爲李女士在這裏,不存在其他因素。
但對於其他人來說,疫情之後離開上海,已經是一個可以提上日程慎重思考的問題了。
魔都的濾鏡,已經破了個七七八八。
尤其是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只是想找個一線大城市搏一把前程,並不是非上海不可。
人生短短數十載,不確定性越來越多,謀求那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未來,已經成了一件愈發奢侈的事情。
至於眼下,離開好像反倒成了一種出路。
只是離開了,又能怎麼樣呢?
生活就在這裏,你又能,逃到那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