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秦翊

7月中旬，泰國議會舉行了總理巴育執政第二任期內最後一次不信任辯論。儘管包括巴育總理、巴威副總理和阿努蓬內閣部長在內的11位內閣成員均通過最後的不信任辯論投票環節，但是投票結果所展現的政治內涵耐人尋味。進入8月以來，泰國政壇各派力量博弈更趨激烈。首當其衝的是泰國議會上下兩院對新一輪大選規則的三讀，究竟採取何種規則，至今無一定論。而隨着8月23日的日趨臨近，巴育是否符合憲法規定的“8年總理任期”而屆滿離職，也成爲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對泰國政治進程產生着深遠影響。

意味深長的不信任辯論投票結果

7月的不信任辯論共持續了4天，反對黨聯盟對11位閣員發起了共約30小時的猛烈攻擊，既有舊有議題的再度挖掘，如遠進黨就巴威擁有多塊豪華手錶、對警察系統賣官鬻爵的貪腐現狀等提出新證據；爲泰黨則將巴育與緬甸軍方領導人敏昂萊比作“亞洲兩大專制毒瘤”，並對巴育政府任命蓬披蒙擔任泰國緬甸問題特使提出質疑；反對黨聯盟還指責自豪泰黨的“自由大麻”政策違反聯合國相關國際條約。此外，巴育政府的能源政策、俄烏衝突以來的物價攀升、阿卡拉金礦事件、泰軍大宗軍購事件、數字經濟社會部部長才武的私生活與道德操守等問題，都成爲了反對黨聯盟發起進攻的“重磅彈藥”。

應該說，反對黨聯盟爲了實現最大限度打擊巴育政府，在內幕挖掘和材料組織上下足了功夫，獲得了預期效果。多位內閣成員因事先未能預料反對黨辯論指涉議題而無法現場回應，只得請求次日再予答辯。此次不信任辯論，泰國各大主流電視臺全程直播，最令人印象深刻也哭笑不得的情節是：當巴威副總理就反對黨抨擊他是2014年政變幕後主使一事進行解釋時，他一臉無辜地表示，自己根本沒有參與政變，阿努蓬也沒有參與，發動政變的只有一人，就是坐在自己身旁的巴育總理。滑稽的是，巴育聽聞此言，立刻舉手示意，意爲承認本人爲唯一主謀，引發議會全場鬨堂大笑。許多資深政治觀察人士對此極其憤慨，認爲泰國政治已經厚顏無恥到了極點。

根據憲法規定，被辯論閣員在投票環節得票數量需超過現有衆議員總數（477人）的半數即239票，方可視爲通過。在最終投票環節，11名閣員得票均過半數，巴育政府經受住了反對黨聯盟的最後猛攻。投票結束後，獲得256張信任票的巴育總理公開向執政聯盟所有投信任票的議員們表示感謝。

通過對投票結果的分析，筆者認爲，本次不信任辯論有以下幾點值得關注：

一是“巴育-巴威-阿努蓬”核心集團得票數量分化嚴重，巴威副總理以268張信任票在11人中名列榜首，而內務部長阿努蓬上將則以212張不信任票在全體閣員中墊底。巴威所得信任票數最高，執政聯盟所有議員、小黨集團（G16團）以及塔瑪納派系均爲巴威貢獻了自己的信任票，彰顯了巴威作爲當前泰國政壇最有影響力人物的地位不可撼動。

阿努蓬

而阿努蓬作爲權勢遮天的內務部長，卻獲最多不信任票，與巴威形成極大反差，顯示了執政聯盟的部分職業政客對於阿努蓬極度不滿，迫切希望通過此次投票逼迫巴育總理撤換阿努蓬。在正式投票前，“執政聯盟將投票推翻阿努蓬”的消息甚囂塵上，阿努蓬在公民力量黨執委才武引薦下，專程前往議會大廈與公民力量黨議員們懇談，希望獲得他們的理解。阿努蓬主動放低身段向議員們示好，爲他挽回了部分信任票。但是，之所以他最終還是獲最多不信任票，主要有兩點原因：一是鑑於泰國經濟黨黨魁塔瑪納將此前在南邦府第四選區補選中的失利歸咎於阿努蓬的“背後一刀”，該黨的13名議員在投票時給予阿努蓬沉重一擊；二是北欖府6名議員（5名選區議員、1名政黨名單制議員，合稱“阿薩瓦亨姆團隊”）因此前阿努蓬未批准該府部分工程項目而懷恨在心，置黨魁巴威指令於不顧，集體對阿努蓬投了不信任票。值得注意的是，此6人曾在公民力量黨大會上公開要求巴威出任內務部長，取代阿努蓬。

二是民主黨黨魁朱林出人意料地以241票成爲所有閣員中獲得最少信任票者。這一結果確實令人震驚，大多數人都認爲同爲民主黨人的閣員朱迪因爲黨內議員公開揭露其擔任祕書長期間索賄一事，而成爲衆矢之的。沒想到，朱林作爲黨魁竟然遭此一劫。據分析，執政聯盟盟友泰國發展黨有3人給朱林投了反對票，而民主黨北大年議員安華則公開表示給朱林投了不信任票。同爲執政聯盟三強的自豪泰黨較之民主黨則有云壤之別，黨魁阿努挺和祕書長薩薩揚得票名列前三，顯示了該黨強勁的實力。衆所周知，自豪泰黨在反對黨陣營裏潛伏了衆多“眼鏡蛇議員”（即“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議員），此次投票“眼鏡蛇議員”們不負所望，關鍵時刻力保自豪泰黨順利過關。

三是塔瑪納集團及其盟友內部分裂嚴重。塔瑪納在不信任辯論前被視爲最大的不確定因素，他麾下的泰國經濟黨以及“同盟軍”小黨集團（G16團）手握近40票，足以令朝野兩派天平向任意一方傾斜。然而，此次小黨集團與塔瑪納視爲“眼中釘”的巴育、阿努蓬實現妥協，爲其二人投信任票，令塔瑪納極度不滿。泰國經濟黨內部在投票時也產生分歧，4名議員爲巴育投信任票，2名議員在爲阿努蓬投票時選擇棄權，也讓塔瑪納怒不可遏。塔瑪納不僅公開抨擊小黨毫無政治節操，而且暗諷其爲“政治妓女”。

爲報復不聽從自己號令的小黨集團，塔瑪納派人在網上公開小黨自2019-2020年在巴威府邸每月領取10萬泰銖月薪的視頻，令巴威被推上風口浪尖。儘管很多人勸塔瑪納要謹慎行事，以免前程盡毀，但塔瑪納一意孤行，意氣用事，此事已無法挽回。而小黨集團（G16團）在巴威的要求下解散，塔瑪納聯手小黨制衡巴育的計劃徹底完結。

塔瑪納

不信任辯論結果蘊含的政治意涵豐富多元，其所帶來的政治影響也是多元化的。首先，阿努蓬是否仍將繼續擔任內務部長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鑑於阿努蓬所獲不信任票高居榜首，公民力量黨內關於撤換內務部長的呼聲再度高揚。不信任辯論結束後三天，公民力量黨黨魁、副總理巴威前往北欖府視察，該府議員全部到場恭候，而功西威萊議員直接跪伏在地，因未遵守政黨決議投了阿努蓬、素察二人不信任票向巴威請罪。巴威隨後與議員們召開閉門會議以瞭解實情，他表示，北欖府6名議員，竟然沒有一個內閣席位，實屬委屈，待下次調整內閣時他會與總理溝通。此外，當議員們強烈要求他代替阿努蓬出任內務部長時，他也表示自己隨時可以出任內務部長。

巴威

巴威在北欖府的講話釋放出重磅信息：一是新一輪內閣調整在即，二是他本人不拒絕出任內務部長。次日，很少公開表態的阿努蓬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巴育總理對於內閣調整具有絕對權力，自己是否擔任內務部長，悉聽總理安排。同時，他強調，無論內閣職位如何調整，都絕對不會影響“巴育-巴威-阿努蓬”手足之情。

巴育的政治處境

接下來，巴育作爲泰國政壇核心人物，將會選擇何種因應策略，成爲衆人關注焦點。當下，巴育所處政治環境極其複雜嚴峻。一是“敵軍”虎視眈眈，恨不得讓他直接垮臺。爲泰黨、遠進黨、自由合泰黨，包括塔瑪納的泰國經濟黨，哪個黨不希望巴育挺不過不信任辯論投票，顏面掃地，被迫辭職？但巴育憑藉執政聯盟和小黨聯盟支持成功度過此劫。

然而，即將到來的8月23日對他而言，又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日子。反對黨們正醞釀着通過選舉委員會向憲法法院遞交訴狀，要求憲法法院判巴育8年總理任期已滿，即刻下臺。不僅議會反對黨緊盯不放，民間要求他主動辭職的聲音也此起彼伏。7月31日，由大學教師、退役軍官、獨立學者、醫生、NGO組織成員組成的99人團發出聯合聲明，要求巴育在總理任滿8年前辭職。他們此舉是仿效1988年大選後，99位精英人士聯合簽名致函炳上將，要求他不要再續任總理，炳在強大的社會壓力下，放棄了第三任期。眼下，巴育面臨着同樣的境況，他是否應該主動下野？還是等待憲法法院的裁決？

二是“友軍”真假難辨，巴育很難說清楚誰是自己的鐵桿盟友。與巴育最爲親近的人只有兩個：巴威和阿努蓬，這兩位大哥是巴育從軍從政路上的“貴人”，三人都是同一戰壕的戰友，說好同生共死，永不分離。然而，當三人處於政治權力巔峯之上，情形似乎正在悄無聲息地變化。2019年，新組建的公民力量黨挾巴育之威名，一舉成爲議會第二大黨，並領銜組閣。隨後，黨內政客不斷髮難，將公民力量黨攪得天翻地覆，最終只能由巴威親自出馬擔任黨魁，安撫一衆政客，平衡各派豪強。

然而，與職業政客相處越久，巴威也越發倚重他們。於是，塔瑪納、納勒蒙等人成爲巴威的左膀右臂，卻公然向總理巴育和內務部長阿努蓬髮難，反被巴育制服。巴威非但沒有與塔瑪納劃清界限，還幫助他另立山頭，自立門戶，繼續攪亂巴育的節奏。同時，下次大選巴威麾下的公民力量黨是否依然會提名巴育爲唯一總理候選人，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與巴威相比，阿努蓬主動與政客們保持距離，始終與巴育站在同一戰線，是巴育更爲信任的兄長。北欖府6名議員給阿努蓬投不信任票，巴育極爲光火，直言公民力量黨應予以懲戒。

而執政聯盟其他政治力量，包括自豪泰黨、民主黨、泰國發展黨、合力黨，以及其他一衆小黨，都是政治利益團體，一旦失去共同利益基礎，隨時倒戈都可能。以公民力量黨爲例，前幾個月，在公民力量黨民意支持率走弱，自豪泰黨不斷走強的形勢下，本就不屬於任何政黨的巴育格外器重自豪泰黨，不僅在大麻政策上爲自豪泰黨大開綠燈，推波助瀾，而且還專門前往東北部大麻種植基地視察，以顯示對自豪泰黨的支持。他內心或許是希望憑藉自豪泰黨不斷攀升的勢頭，爲自己下一屆大選連任總理奠定基礎。但是，自豪泰黨已今非昔比，下一輪大選超過公民力量黨的可能性極大。8月7日，自豪泰黨黨魁阿努挺在華富里放出豪言：下一輪大選自豪泰黨要執掌6個政府部門，如果選民們給力，自己也可直接出任總理。可見，阿努挺並不滿足於擔任巴育的副手，他的目標是問鼎總理寶座。

三是親信難堪大任，不足與大黨並駕齊驅。巴育儘管與政客們距離較遠，但最近幾年他身邊也聚集了一批政治人士，比如前民主黨副黨魁披拉潘、“東北蘭博”賽薩功、政府發言人塔納功等等。此外，一直在其背後給予政治支持的還有前“黃衫軍”領袖素貼。素貼近年來把自己的政治資源悉數引薦給巴育，希望能夠助其鞏固總理寶座，同時憑藉巴育實力恢復“黃衫軍”往日盛景。但是，客觀地說，巴育身邊的政治精英們在泰國政壇上難成大器。這一點從賽薩功身上便可看得一清二楚。而素貼派系儘管實力雄厚，但世易時移，黃衫軍當年的一呼百應已如明日黃花。2019年大選素貼麾下政黨民衆合力黨僅獲得5個議席便是明證。

巴育的因應策略

作爲泰國政壇核心人物，經過8年總理職位的歷練，巴育已經逐步實現了從一名高級軍官向高級政客的轉化。尤其是2019年大選以來的4年，對於巴育而言，既是與職業政客們的較量，也與自己的較量。前一種較量主要是力量的較量、手段的較量、言語的較量，而後一種較量則是心智的較量。在政治環境晦暗不明之時，巴育所能做的事情極其有限，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是對內閣調整一事避而不談，繼續支持阿努蓬擔任內務部長職位。此前，巴威釋放下一步需調整內閣的明確信號，阿努蓬也表態隨時接受職位變動，但巴育一直未予接招。筆者認爲，巴育對巴威內心始終有一定疑慮，這種心態令巴育不願讓巴威擔任此一要職。

內務部在泰國有“小國務院”之稱，地方性選舉以及府縣行政長官的任免大權均在內務部長手中，可謂大權在握。阿努蓬擔任此職長達8年之久，鑑於他與巴育之間的密切關係，巴育與地方政府行政體系的聯繫較爲順暢。倘若巴威擔任此職，塔瑪納、納勒蒙等親信以及公民力量黨內豪強勢必介入地方行政事務，名爲爲巴威分擔重任，實則爲己謀私。最爲關鍵的是，巴育可能從此被架空，對地方行政事務的掌控能力將大爲削弱。倘若公民力量黨最終不提名巴育爲唯一總理候選人，則巴育連任總理的夢想將很難實現。有鑑於此，巴育不僅沒有推動內閣調整一事，反而讓政府發言人塔納功多次點名表揚內務部在治理水患方面成果彰著。

二是積極推動選舉規則轉向“500基數制”，爲中小黨派爭取最大利益。年初，公民力量黨與爲泰黨攜手推動修訂憲法，將衆議員選舉制度由2019年大選1票制改爲2票制，選區議員數量和政黨名單制數量分別由350人、150人調整爲400人、100人。此後，對於相關細則修訂的焦點集中於在計算各黨衆議員人數時究竟是以100人爲基數，還是以500人爲基數。根據選舉委員會的意見，以500人爲基數將與憲法多項條款相悖，建議以100人爲基數。公民力量黨、爲泰黨、民主黨等大黨出於對本黨實力的自信，均認爲以100人爲基數更加符合自身戰略。然而，7月初，巴育主動釋放信號，強力推動以500人爲基數，最終衆議院在進行二讀過程中，巴育意見佔據上風。這表明，巴育在近幾年的政治博弈中，認爲小黨的存在可以有效避免自己爲大黨所操縱，爲自己提供了轉圜餘地，對於自己的執政更爲有利。

目前，參衆兩院將對“500基數制”方案進行三讀表決，爾後將提交選舉委員會審讀。值得關注的是，8月3日，爲泰黨與公民力量黨採取策略，令麾下議員不參會進而拖延兩院會議議程，試圖阻止“500基數制”在180天限期內（8月15日前）通過三讀，從而被迫作廢，轉而採用“100基數制”方案。這是否是巴威與巴育之間的又一矛盾點？最終將採取何種算法？筆者將密切關注，另文詳述。

三是由親信出面組建“合泰建國黨”，作爲自己的嫡系政黨。巴育派系去年起籌備組建“合泰建國黨”，因“東北蘭博”賽薩功彩票醜聞而不了了之。近期，巴育親信披拉潘等人緊鑼密鼓，繼續推進這一計劃。8月3日，支持巴育的政客團體在曼谷舉行了合泰建國黨黨員大會，並選舉了首屆執委會。不出所料，該黨黨魁由巴育總理顧問披拉潘出任，祕書長則由素貼的螟蛉義子、原民主黨曼谷市議員艾咖納出任。該黨的成立目的有二：一是作爲巴育嫡系政黨，在下一屆大選公民力量黨不提名巴育爲唯一總理候選人的情況下，提名巴育擔任總理。對巴育而言，首選依然是公民力量黨，畢竟該黨經過4年運營，其實力仍算上乘。而合泰建國黨作爲一個新黨，在大選中能獲得多少席位尚屬未知，一旦大選敗北，達不到25個衆議員席位，則無權在議會提名總理候選人蔘與最終角逐，這是一個風險點。二是進一步奪取民主黨在泰南的議席，爲最終與公民力量黨一道組建更爲緊密的執政聯盟奠定基礎。

8月份，泰國政治進入高度風險期。一是8月15日前，如果“500基數制”衆議員選舉計算規則未能如期通過三讀，按照憲法規定，該方案將自動失效，需將最初4個方案中的首要方案重新提交參衆兩院聯合審議。倘若如此，則至少要到11月才能最終通過選舉細則。二是8月23日，巴育事實上擔任總理屆滿8年。自8月24日始，如其繼續擔任總理，是否違反憲法“任何人不得擔任總理超過8年”的明文規定，將引發泰國社會的密切關注。至於形勢如何發展，我們拭目以待！

“暹羅拾珠”是泰國問題研究專家秦翊的專欄，在宏大視野下對泰國政情、民情與外交關係做有料有細節的全方位觀察和剖析。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