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婚策師的相冊裏,可能都藏着一堆“婚禮尬場名場面”。

國慶前,梧州一女子因收到21份結婚請帖登上熱搜,她稱從9月中就陸續收到邀請,最多1天要參加5場婚禮,估計整個假期都要獻身給這些“甜蜜的煩惱”。

扎堆結婚,是每一年小長假的保留節目。但其實,最爲此受罪的不是舟車勞頓的親友,也不是男女主角,而是工作量到達頂峯的婚慶從業者。

在刻板印象中,跟婚禮相關的職業總是充滿幸福的光環:有灑滿陽光的草坪、雪白聖潔的婚紗、催人淚下的誓言……

但在這些觥籌交錯的光鮮背後,只有身爲婚禮執行的乙方清楚有多五味雜陳。

每個婚策師的手機相冊裏,都藏着一堆“婚禮尬場名場面”;每個設計師的文件夾裏,都能翻出“逼瘋設計師的100種奇葩腦洞”。他們共同產出一本《勸退手冊》——適用於所有對婚慶工作持有浪漫幻想的人。

婚策師,經常要面對很多虐狗式寒暄。圖/《失戀33天》

做婚策,要有大心臟

在連續跟了兩天婚禮後,小鶯覺得自己馬上要猝死了。“我今天跟完儀式收完場,就要趕到倉庫清點明天婚禮的東西,中途不能睡覺。頂多半夜回家洗個澡,一個小時後就要走了。”

小鶯是南方某一線城市的婚策師,當各大熱搜都在說年輕人結婚率逐年走低時,她卻忙得像一隻高速運轉的陀螺。

前年,她從上一家婚慶公司離職,也是因爲工作量過大。那時候半個月休息一天是常態,小鶯的身體逐漸透支。

而且,婚策師的工資水平不高,工作卻瑣碎繁雜,從現場搭景回來,小鶯的手腳常常有被刮破的傷痕。

最讓她抓狂的是,一些年紀較大的師傅未必會聽一個女孩子使喚,有一次趕上結婚旺日,小鶯一個人要負責兩個巨大的星空吊頂,師傅手藝粗糙,態度又懈怠,差點耽誤了儀式進行。

踩點交場後,小鶯跑到廁所大哭了一場,躲着不敢面對溝通了長達一年多的新娘,滿心愧疚。

每一場華麗婚禮的進行,都有婚策師在背後捏了一把汗。圖/受訪者提供

婚禮上永遠會有突發情況,但一般只有婚策師知道。小鶯對《新週刊》記者回憶,在一些執行現場,她會比新人還緊張——比如碰上一個不靠譜的司儀。

編織煽情的古詩串燒還不是最嚇人的,最怕的是愛講冷笑話,小鶯就見過一個酒店贈送的婚禮主持,每個笑話都只有他自己在笑。

更過分的是,儀式還沒結束,他就不耐煩地催服務員“趕緊上菜”,而且還忘了關麥克風,小鶯和新人都尬到腳趾摳地。

自那次之後,小鶯都會交代新人:千萬不要把麥克風交到酒店的工作人員手上。

因異地而產生變數的婚禮也很多。近幾年來,小鶯有好些單子突然就延期或取消,也有改成線上辦的——有一場婚禮,小夫妻只宴請了直系親屬的幾桌人,小鶯就開了一個直播房間號,讓其他賓客線上觀禮。

但無論何種形式,婚策師這個角色與其說是管家,不如說是“保姆”。

既要幫忙挑“四大金剛”:司儀、化妝師、攝影師和攝像師,也要溝通創意和場地,既要有一顆“大心臟”也要事無鉅細。

有時候,婚禮上的一個小錯漏就可能釀成大禍。小鶯曾聽說一家酒樓的地板沒掃乾淨,導致一個老太太滑倒了,直接叫了120,整個現場雞飛狗跳。

因此,很多年輕人滿懷理想入行,發現箇中辛酸後又敗興而歸。但儘管如此,很多新娘在婚後都會有一種“錯覺”,希望轉行加入到婚慶的行列裏。

成爲女孩傾訴的“垃圾桶”

作爲婚策師,小鶯也常常會成爲新娘傾訴的對象,話題大多是對一些陋俗的不滿和作爲女性被凝視的種種不適——比如哭嫁。

第一次目睹新娘哭到五官變形時,小鶯大喫了一驚,後來才知道在部分觀念傳統的地區,出嫁時必須梨花帶雨,否則會落下笑柄,“你不哭就代表你對家裏沒有感情,所以那些三姑六婆會要求你越哭越大聲,表達你的不捨”。

小鶯對此“悲情”的場面表示無法理解,覺得既不是真情流露,也不該跟道德扯上關係,能進行下去全憑演技。

還有一些習俗跟婚禮本身關係不大,新人卻很難反抗。比如在一些農村地區,新娘在大婚日會被要求跟着新郎到全村所有同姓宗族家裏“走親戚”。

“這個環節至少耽誤兩個小時,新娘完全是個面無表情的工具人,太疲憊了。”小鶯說。但若是不做,新人的父母可能就會被鄰居嘲笑,說孩子不懂事。

也有一些新娘,會在促膝相談時訴說她們對愛情的不確定。一位女孩跟小鶯說,儘管婚禮在即,但當她理性思考這一段婚姻時就會很猶豫,也有想過新郎不是他。

對此,小鶯也見慣不怪。“每個人的心裏面,都會有很多個自己。有些人對婚姻很謹慎,謹慎到雖然很喜歡對方,也會覺得可能不適合過一輩子。”

但是對於新郎,小鶯會很自覺地保持距離。“因爲在新娘的角度,我於她先生而言不單是一個乙方,也是一個異性。”

在《失戀33天》裏,婚策師被準新郎提議做個約會實驗。

求婚也是女孩很愛吐槽的一部分。小鶯偶爾會被派去執行一些求婚現場,但她覺得沒多大意思。“我接觸過那麼多的求婚,覺得女主角差不多都是早就知道的。”

唯一一個沒看出端倪的姑娘,下班後全素顏跟着姐妹去喫飯,結果一進門就被攝像機懟着拍,詫異不已。小鶯很想給女孩補個口紅,但是來不及了。

在求婚策劃這個領域,小鶯還經常會遇到“普信男”,堅信女朋友一定會say“yes”。有一位男士,在籌備階段侃侃而談,覺得自己很受歡迎,結果在現場抓耳撓腮說不出話來,工作人員只能一直放音樂,女孩覺得萬分尷尬,整個求婚差點翻車。

因此,婚策師一般會事先準備一條後路:如果女孩拒絕了,就安排一個朋友上去說“只是玩遊戲”,緩解現場氣氛,給男生一個臺階下。

在小鶯看來,當下的求婚儀式其實都已經模板化,“抖音上不是有很多攻略嗎?幾乎都是抄。”

相比之下,00後的婚禮更讓婚策師覺得妙趣橫生。很多人以爲新世代不稀罕結婚,但據婚禮紀發佈的《2022春季潮婚節結婚消費趨勢洞察》,00後已然成爲結婚消費新勢力。

比起80後、90後要求的“穩”,00後更多是想“玩”,傾向選擇戶外婚禮。小鶯參加過一場以“野營”爲主題的,現場到處都是掛滿燈串的帳篷,賓客在熱熱鬧鬧地做手衝咖啡和烤串,父母發言等環節也省去了。

她還見過一些00後把儀式辦成小小集市,新人擺了個小攤“賣涼粉”,賓客在逛喫逛喫中就見證了婚禮,整個過程輕鬆愉快。

身爲乙方,必須佛系

除了婚策師,還有一個羣體也在節假日備受折磨,就是給婚禮現場出圖紙的人。肆陸是一個從業4年的設計師,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夜裏,他做夢都在跟新人對接草稿。

肆陸的入行純屬陰差陽錯。畢業前,學數字媒體專業的他偶爾在一個電視劇中,看到一對婚策師正在和和美美地畫白海豚——那場一臉幸福的假象,讓他動了心。

如今想起,只能說那個電視劇“害人不淺”。入行之後,肆陸加班最瘋狂時連續兩個星期都是凌晨三四點下班。但在設計了兩三百個婚禮現場後,他只剩下一個感受:要遇到真正有想法的客人,是很難的。

從場地選擇到拍照pose,從美甲爆款到頭紗樣式,新人基本都在小紅書和抖音上一站式完成。他們一心想要“反套路”,然而最終都會陷入套路。

但肆陸是一個足夠佛系的乙方,只要客戶滿意,他覺得做紅配綠的大棉襖款也沒問題,“畢竟做設計跟做藝術不一樣”。

遇上實在看不過眼的,肆陸纔會勸上兩句。有一次,一個客戶的文案加起來差不多1萬字,想要全部排在一面10米長、2.8米高的一個牆上。肆陸只能勸他分清主次,降低灰度,才讓現場不至於太醜。

還有一個新娘子,執意要肆陸在婚禮現場設計一個巨大的豪車,車體還得配上大眼睛和長睫毛。爲了這個奇怪的念頭,肆陸熬了三個通宵。

肆陸覺得,每個新人都希望自己是獨特的,但是對小衆婚禮的接受度又不高。比如他本人覺得黑色婚紗很漂亮,但他也知道,沒有幾個新人和爸媽真的能接受。

父母是在婚禮中很難繞開的難題。一些老人家會在設計階段就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和掌控欲,肆陸經常遇到諸如“新娘想要粉色,新郎想要白色,媽媽想要紅色,爸爸想要香檳色”的四種分裂意見。

這種時候,肆陸通常會託着腮在一旁喫瓜,等待家庭大戰結束。

作爲婚禮的設計師,肆陸還要跑現場,因爲放心不下——有一次,他設計的明明是大特寫,但是送來的照片只有巴掌大,把他嚇得不輕。

他聽過最離譜的“車禍現場”,是在婚禮上錯放了別人的婚紗照,屏幕上的人跟結婚的人不是同一對。新娘在事後發現了,但已經於事無補,一場荒唐的婚禮就這樣被攝像師全程記錄了下來。

可能因爲壓力太大,有一段時間,肆陸發現自己頻繁失眠。醫生對他進行測試後,告知他可能有焦慮和抑鬱傾向。因此,肆陸在認真考慮轉行了,他希望休息過後,可以靜下心來寫一本書,記錄婚慶從業者的辛酸史。

年輕人,真的不愛辦婚禮了嗎?

在《奇葩說》一期“婚禮真的有必要嗎”的節目中,辯手臧鴻飛把婚禮形容爲“一場大型尷尬的、荒謬的、自相矛盾的、自嗨的、私人舉辦的廟會”,衆多網友舉雙腳認同。

人們不喜歡參加婚禮,本質上是不喜歡強制性的社會關係,與不相熟的親戚共同完成一場假借浪漫之名、實則形式主義的聚會,確實如坐鍼氈。

但是這一屆年輕人,似乎從未真正放棄過辦婚禮。根據《2022春季潮婚節結婚消費趨勢洞察》,2021年新人結婚平均花費高達25.3萬元,5年裏翻升了3.8倍;艾媒諮詢的數據也顯示,預計2022年廣義婚慶市場規模將超過24萬億元。

因此,對於婚慶的從業者而言,他們要思考的終極命題,就是如何幫助年輕人掌握自己婚禮的主動權,並讓每一場婚禮都成爲唯一的藝術作品。

只是要實現這個目標並不簡單。小鶯發現,這一行喫的也是青春飯,從業年齡都偏低,97年的小鶯已經是策劃師隊伍裏的“老人”了。“也有比我年紀更大的,但他們不做策劃,做老闆。”

儘管同事們紛紛轉行,但小鶯還是想堅持下去,因爲她在一場場看似重複的婚禮中,看到不一樣的溫情:

有一些長輩,可能是平生第一次正式穿上西裝或旗袍,嘗試跟孩子敞開心扉。同樣,一些新人也會藉着儀式,跟父母說一些平時羞於啓齒的話。

每次看到這些場景,小鶯都會覺得眼眶熱熱的。看到自己策劃的婚禮圓滿收場,她也會收穫一種像城市建築工人般的幸福感,“就是將一張紙,慢慢變成一個實物的快樂”。

有時候,她覺得對工作喪失熱情了,就會回看一下自己的畢業作品——一場模擬的中式婚禮。她和夥伴親手砍了一些木頭跟竹子,再用紙皮和綢緞做了一頂花轎。雖然很粗糙,但花轎裏裝着她那顆想一直見證幸福的少女心。

她始終覺得婚禮是重要的,就像《小王子》中所言:儀式感是經常被人們遺忘的事情,它使某一天與其他的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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