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漫進步了,也後退了。

@新熵原創

作者丨石榴  編輯丨月見

2023年的第一個月,一隻默默無聞,甚至有些醜陋的小豬妖,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火了。

它來自《中國奇譚》——一部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嗶哩嗶哩聯合出品的原創動畫,8.2萬人在豆瓣爲它打下了9.5分的豆瓣評分。

有人在它身上看到了人生的真諦:哪個孩子最早的動畫夢裏,不是想着長大後會變成孫悟空,誰知在生活最真實的林壑中,你不過是砍柴升火、造箭刷鍋,連大王長啥樣都沒見過的小嘍囉。甚至小豬妖最終遇到了齊天大聖,而我們卻一直都只是被困在浪浪山的籍籍無名的普通人。

也有人感慨那個屬於國漫的黃金年華:國漫就像國足,是那種讓人常常吐槽到無力卻又牽掛到刻骨的執念。因爲在意,纔有不甘,纔有希冀,纔有渴望回到的往昔。

但不論如何,一個共同的認知是,沉寂多時的國漫,在經歷了漫長的蟄伏後,在這個冬天再次浮出水面,透了口氣。

隨之而來的是習以爲常的“國漫崛起”的期待。此類口號,最早出現在2015年《大聖歸來》的時候,9.57億票房像是一針興奮劑,拉動了人們對整個產業的信心。其後是2016年《大魚海棠》、2017年《大護法》、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它們都曾被放在“國漫復興”的語境下加以解讀。年復一年,唯一改變的,可能只有那些修飾詞——或是“國漫之光”,或是“國漫良心”。

時代在一個輪迴中不斷製造新生,也不斷帶來消亡。每一部野心勃勃的作品,都帶着國漫崛起的期望而來。但看上去相似的形態背後,是截然不同的時代印記。

這是一種有趣的“時差”。假如仔細觀察,你會發現這片江湖充滿跌宕起伏的故事,與世上多數行業的發展脈絡並無二致。混沌之初,人人都能成爲英雄,無論是懷抱封神夢的,還是賺一票就走的,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隨着行業撥雲見日,成功的標準也隨之變化。有的退出江湖,有的黯然離場,有的崛起成爲新的神作,有的謀劃更遠的疆土。大浪淘沙向來是動畫行業的常態。對每一部作品懷有期待的觀衆們,也在一次次希望與失望中,逐漸看清滔天巨浪下的那抹真相:

國漫從深海遊向岸邊,渴望留下一些獨特的痕跡,一直游到筋疲力盡,一抬頭,卻發現離岸還有很遠的距離。

01

《三體》落敗《奇譚》,究竟意味着什麼?

《中國奇譚》與《三體》正在形成一種有趣的反差。

前者是國漫老牌製作團隊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後者是新秀公司藝畫開天;前者代表着脫胎於傳統文化的東方之美,後者解讀着脫離了國界的宇宙之祕;前者在童年回憶的色彩下向着封神而行,後者則在滿腹的期待中極限下墜。

它們就像是國產動漫的一體兩面,一面是輝煌,一面是落寞。但有意思的是,故事的最初,其實不是這樣的。

《三體》動漫,是其改編系列中承擔了最多期待的作品。科幻小說和動畫都是由想象力構成的藝術,相比於真人版,動畫往往更能夠充分展現科幻世界的瑰麗。直至如今,在《三體》動漫預告視頻下,牢牢佔據着熱榜第一位評論的,仍然是期待,“催更,主很在乎。”

而《中國奇譚》在2019年官宣,直至2023年上線之前,屬於它的高光時刻都太少。相似的故事在殘酷的市場中頻繁上演着,不到最後一刻,沒人能猜測一個項目的最終結局。

但如今,二者的故事被重新改寫。《三體》動漫不久前豆瓣評分跌破5分。5分就像是一個分界線,線的一邊意味着還有翻身的希望,另一邊則代表着將會被就此打入地獄。《中國奇譚》則在一重又一重的共鳴中,贏得了滿堂彩,成了“國漫崛起”的又一最佳註解。

自2015年《大聖歸來》帶着國漫的希望一同歸來後,國產動漫就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在大小熒幕同時熠熠生輝。不同的是,兩者走向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三體》製作團隊藝畫開天的代表之作是《靈籠》,一部講述發生在未來世界裏的浩劫故事。在那個故事裏,倖存的人類在浩劫之後,從廢墟和深淵中重新踏上了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地,不得不避難於一座懸浮於空中的燈塔上,繼而面對地面上的邪惡生物。

科幻、廢土、暗黑,這是《靈籠》的典型特徵,是曾經的國漫從未嘗試過的領域,也是如今國漫擅長且偏愛的風格。有媒體統計,在過去一年裏,玄幻、奇幻、冒險、動作、科幻是國漫中最常出現的高頻詞彙。

但上美始終深耕的,是屬於國漫輝煌的那些年。上世紀的中國曾經因爲拍出了《三個和尚》《哪吒鬧海》《大鬧天宮》等一批作品,獲得世界影壇的認可,被稱作“中國動畫學派”。這都是具有民族風格的作品,靈動高雅,氣質上與如今的國漫截然不同。《中國奇譚》延續的,正是這種傳統的東方審美。

在試錯和肉搏中去粗取精,幾乎是每個行業發展初期的必經之路。新老雙方各自碼牌,《中國奇譚》卻勝的輕易。在一定程度上,它們的成功與落寞,也代表了國產動漫的兩種趨勢:一邊是坎坎坷坷地向前看,一邊是順順利利地往後瞧。

02

國漫崛起夢,渴望不可達

過去,國漫製作的艱難,是從業者習以爲常的事情。

2011年,首開先河提出“國際視聽、中國內涵”的《魁拔之十萬火急》獲得觀衆口碑與行業獎項,但票房收入僅499萬。之後第二、第三部,終於在打出口碑後,獲得了一定的增長,但收回成本依舊是難題,以至於第四部計劃不斷延宕。而那幾年裏,與它同期的《喜羊羊與灰太狼》系列大電影,都是億元俱樂部成員。

直至2017年,該系列製片人武青青去世,《魁拔》系列正式畫上句號。當時媒體爲這個充滿遺憾的故事,取了這樣一個標題,“始終沒能敲開中國成年人動漫市場堅冰”。

每一部動漫的成功,都是孤例。在沒被榮耀照到的地方,多的是不爲人知的心酸往事。

即便爭議如《三體》,依舊耗費了製作團隊四年多的心血。但回頭來看,只有在happy ending的基調下,蹉跎才顯得可愛而可貴。不然,一切都會是沒有人願意提起的慘敗。

這讓國漫的崛起,越來越成爲一種刻骨的執念。

2015年《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上映,“自來水”是那一年的網絡熱詞。如今,近八年過去,新番上線,燃燒經費成基本操作。國漫終於如我們所願成功升起,但它似乎又與預期中的有些許出入。

在過去一整年裏,愛優騰B四家視頻平臺共計上新154部國漫。騰訊動漫和B站是毫不意外的大頭選手。騰訊動漫上線41部作品,參與出品30部,這30部動畫中小說改編佔到18部,漫畫改編有5部,原創僅佔7部。同樣的故事,也在B站發生着。B站38部出品動漫中,小說改編爲15部,漫畫改編8部,遊戲改編2部,原創13部。

堅固的次元壁,在充滿潛力的IP面前不堪一擊。急速擴張的國漫市場,尋找到了一條更輕鬆的道路。

2022年,騰訊的組織架構調整,騰訊影業的主體部分將從PCG被調整進入CDG,原有的IP影視化開發交由新麗傳媒、閱文影視、騰訊動漫負責。之於騰訊影業而言,這是一次重新找尋位置的挑戰,但對於騰訊動漫而言,這意味着新的商業化時代即將到來。

這讓國漫的發展從未像如今這般迅捷。“神作”逐漸成爲一種形容詞,它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國漫的身上。這片熱土從不缺新的故事,即便它們混亂、生動、氣味混雜,卻能帶來真金白銀的利益。

在這個充滿僥倖和機緣的時代,任何一個極致帶來的成功都值得被探討。但在這種發展勢頭背後,屬於國漫全新的難題是,國漫的內容創新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

在互聯網的加速作用下,新的共鳴轟隆隆碾壓而過,一時間取代舊的共鳴成爲時代主流。然後,新的共鳴也將很快就被更新的共鳴所替代。但如今,國漫行業最常講的詞,卻變成了長情。

騰訊動漫手中的王牌,依舊是已經經過市場驗證的年番或長篇動畫,比如《鬥破蒼穹》《一念永恆》《一人之下》《星辰變》。這些動漫,有着一個統一的修飾定語——漫N代。

這是國漫走向工業化的結果。在文化產業的語境裏,工業化早已不是什麼值得唾棄的詞語。它通常意味着把內容製作變成了製造業生產商品一樣,在生產速度、成本和質量方面進行優化,最終目標是提升文化產品的體量與質量。

動畫是這樣一個高風險的行業。人才培養週期長是這個行業第一個難點,腦力人才隊伍同樣難以量產。在太多搖搖欲墜的未知數面前,經過市場驗證的作品,擁有粉絲基礎的頭部IP,是毋庸置疑的最佳選擇。

但如果仔細拆解它們的套路,會發現其中令人不屑一顧的“套路”們。比如相似的廢柴男主,相似的奇遇與成長,以及相似的重擔與責任。簡而言之,劇名各有各的不同,劇情的爽點千篇一律。

類型IP的框架大同小異,水平高低的區別是,中間填充的情節是否豐滿,故事是否會按部就班走向預料中的結局。但在冷冰冰的大數據,和實打實的真利益面前,內容創新全是妄言,超高的點擊量才能彰顯“市場調研”的成功。

03

國漫封神,請別隻靠情懷

在商言商的故事聽多了,總也讓人懷疑:國漫還有真正的藝術家嗎?

答案必然是有的。年復一年被提起的“國漫崛起”“國漫復興”,是觀衆對這個市場對美好的期待,也是市場所做出的巨大努力。

但屬於這一部分的,似乎總是那些我們熟悉的故事。

1984年,宮崎駿造訪中國,特意去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進行藝術交流,但他卻發現當時的工作人員已經沒有了創作激情,最關心的反倒是日本動畫行業採用的“按件計酬”制度。

所謂“按件計酬”,是指按照原畫一張多少錢、動畫一秒鐘多少錢來計酬。當時,國內的創作者們普遍認爲統一工資不合理,正在尋求全新的分配方式。

後來,那場交流,在宮崎駿的回憶裏,凝結成了八個字——“不談藝術,只談金錢”。

那是國漫最後的高光時刻,也是一場巨大繁華的落幕。後來的故事毋庸贅述,混亂、敷衍、抄襲、低幼,被傷透了心的觀衆一遍遍發出哀嘆,懷念那個屬於國漫的黃金年代。

這就彷彿是一個預兆,讓國漫的重新崛起,有了一個可以奔赴與嘗試的目標。

在艱難的向前嘗試中,回過頭來看,東方經典故事從未有哪一刻像如今這樣好用。它們在新時代的語境下,被做出符合時代的顛覆性解讀:失去法力被封印的齊天大聖,就像是來自失去幼時憧憬、逐漸硬逼自己面對現實的我們;哪吒不再是一個單純如白蓮花的赤子,而是一個執意對抗成見與天命的熊孩子;青蛇在賽博朋克的世界裏,展現獨屬於女性的情感交織;楊戩以賞銀捕手的身份,揭開一張仙界編制的陰謀大網。

如今的《中國奇譚》,沿用的依舊是這一套邏輯。《小妖怪的夏天》脫胎於《西遊記》,主角卻是一個甚至未曾出現在角落裏的炮灰小妖怪,《鵝鵝鵝》取材於南朝時期的志怪小品《陽羨書生》,對於它的解讀是“人心善變”,也是“各懷鬼胎”,更是“無窮無盡的慾望”……八個故事,皆有來處。這些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傳說與志怪故事,被包上了夢境般的外衣,也被賦予了意味深長的現實寓意。

觀衆與創作者在它們身上,達成了一種協議性質的默契,哭笑都有預期,看一眼就能確認眼神——這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故事。

國漫最缺的,始終是好的故事,以至於只能源源不斷從曾經的經典中汲取養分。但當年年只有供奉鬥戰勝佛的廟宇前煙霧繚繞、香火不絕時,國漫進步了,也後退了。

如今,即便情懷,奏效的那一部分也越來越少。《新神榜:楊戩》留在觀衆記憶裏的,是楊戩的高顏值和若隱若現的腹肌;《白蛇2:青蛇劫起》留下的是白素貞與小青的曖昧傳說;《山海情之再見怪獸》在2022年查無此劇。

一部又一部在畫面上製作更精良、在敘事內容上進行貼合時代的國漫,帶着“天花板”的標籤前仆後繼地湧入市場,觀衆一次次高呼着國漫的崛起,而後一次次失望離去。

2015年,《大聖歸來》大賣時,有人問導演田曉鵬,“《大聖歸來》票房大賣,感覺國漫已經迎來了春天,對於剛投入動畫行業的年輕人,你有什麼建議嗎?”

當時,田曉鵬的回答是:“彆着急脫秋褲。”

八年過去了,這句話依舊奏效。追光動畫反覆勾勒“封神宇宙”,光線傳媒暗暗較勁“神話宇宙”。但買單的觀衆,早已不復從前。

在《中國奇譚》的豆瓣評論區,一條評論這樣寫道:“是時候打壓一下追光的歪風邪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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