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可書 劉以秦

編輯/劉以秦

“做得更少,但做得更好(Do less, but do it better)。”2022年12月21日,Sea(SE.N)聯合創始人、董事長兼CEO李小冬在年末全員信中,如此概括公司未來的戰略方向。

半個多月後的1月13日,Sea旗下電商平臺Shopee關閉波蘭站點,全面撤出歐洲,運營中的市場僅剩亞洲與拉丁美洲部分國家、地區。

過去兩年,這家由華人創立的、東南亞最大電商平臺經歷大幅擴張到大幅收縮 的轉變。2022年以來,Shopee關停多個國家的電商站點,調整邊緣業務,提高電商平臺商家費率,並於9月開始大規模裁員。2021年財報電話會上,李小冬稱,Shopee實現“自給自足”的時間,預計會在2025年;而在2022年9月的全員信中,目標實現的時間提前至2023年。

擴張則發生在2020年-2021年。彼時,疫情激發東南亞消費者的線上購物需求,Shopee抓住機會,通過低價補貼、買流量等方式,商品交易總額(GMV)、訂單量分別從2019年的175億美元、11億單,上升至2021年的626億美元、62億單。據GMV計算,2021年,Shopee在東南亞的市場份額達56%。業績向好,Shopee開始大規模招聘人員,電商業務進軍多個新興市場試水,並孵化外賣Shopee Food、對標SHEIN的女裝獨立站Lovito等新項目。

Shopee的成功,助推母公司Sea的市值走上巔峯。2021年下半年,李小冬以198億美元的身價成爲新加坡首富,Sea的市值也達到頂點,超過2000億美元。

Sea成立於2009年,於2017年上市,以遊戲業務發家,目前旗下有三大業務:遊戲(Garena)、電商(Shopee)、數字金融(Sea Money),其中游戲是現金牛,另兩者長期虧損。2022年2月,Garena自研遊戲《Free fire》在印度被禁;11月,Riot Games收回Garena臺港澳和東南亞的《英雄聯盟》與《聯盟戰棋》發行權。這幾款遊戲皆爲Garena的旗艦產品。遊戲業務難以再爲Shopee持續輸血。

2022年,Sea股價一路下跌,最新市值約爲270億美元。有投資人認爲,在業績向好、股價狂飆的2021年,管理層需要通過大步擴張來進一步提振資本市場的信心,但隨着市場下行,投資人從看重規模轉爲看重盈利。不少互聯網公司經歷相似,不同的是,有些公司通過降本增效穩住了步伐,有些則深陷困境。

降本增效已經成爲全球衆多互聯網公司的主題。國際電商巨頭亞馬遜於今年1月宣佈裁員1.8萬人;在中國,2022年有至少10家電商平臺倒下,包括曾被資本熱捧的每日優鮮寺庫,背靠巨頭的十薈團、小鵝拼拼。多家大型移動互聯網平臺仍在持續裁員。

李小冬在上述全員信中提到,公司大的調整已經基本完成。這些調整初見成效。2022年三季度,Shopee收入同比增長39.3%,經調整EBITDA虧損環比縮窄23.5%,同比縮窄27.5%。亞洲市場作爲一個整體,實現貢獻收益轉正;馬來西亞和臺灣市場實現經調整EBITDA盈利。

在移動互聯網行業“降本增效”的大背景下,Shopee的經歷是一個值得了解的樣本。

裁員之後,人人自危

公司的狀況藏在細節裏。Shopee從巔峯跌落的時候,中國員工張棟觀察到的一個變化,是奶茶。

一月一度的Orange Day是Shopee的特色。在電競、音樂節、家庭日等不同主題之下,員工們被組織起來,玩遊戲、喫零食。張棟看到,2021年下半年,Shopee股價攀至頂點,Orange Day提供的飲料是平均零售價二三十元一杯的奈雪、喜茶,後來,公司股價下跌,飲料也降級成平均零售價十來元的一點點。

原本供應充足的零食、飲料櫃很快就空了。2022年三季度的Town Hall(即Shopee的高管面對面活動,員工可與高管直接交流)上,有員工提到這一點,高管沒有給出正面回答。

2022年9月中旬,李小冬發佈全員信,稱公司實現自給自足之前,高管不再接受現金薪酬,並對員工福利進行調整:限制商務旅行爲經濟艙、降低出差餐費標準。12月下旬,李小冬在全員信中宣佈,Shopee本年減少年終獎、薪酬無普調。

據《財經十一人》瞭解,Shopee年終獎已經公佈:績效B的員工,年終獎爲0.5個月工資,B+的1.5個月,A的2-3個月;Expert Engineer及以上職級人員的年終獎強制兌換成股票發放。而降本增效前,Shopee允諾的年終獎,一般爲3個月。

不滿的情緒正在發酵。中國的社交平臺上,員工議論李小冬以3120萬美元的價格買下NBA球星史蒂芬·庫里豪宅的新聞,指責李“把本該發給我們的年終獎拿來買大別墅”。實際上,該交易於2021年秋天簽署,但消息在Shopee決定減少年終獎的2022年底曝光,加重了員工的不滿。

公司內部,“滾動式裁員”的消息流傳。此前,Shopee在2022年6月調整架構,裁去一批Shopee Food、線下支付等業務的員工。大規模裁員自2022年9月19日開始。當日,Shopee臨時召開全員大會,CPO(首席產品官)陳靜業宣佈裁員消息,會議全程時長僅七分鐘。最快的一批被裁員工,會後便被約談,凍結權限,沒有交接。

據《財經十一人》瞭解,截至2021年底,Sea擁有6.7萬名員工,較上年翻了一倍;6.7萬人中,大部分是Shopee員工。彭博社於2022年11月15日發佈報道稱,過去半年,Sea裁員約7000人,佔員工總數10%。Shopee未就此數據給出回應。上述接近高層的知情人士透露,Shopee的裁員是“自下而上”的動態過程:管理層對團隊、業務、項目進行逐個考察,隨後裁撤冗餘人員與邊緣業務,而非事先確定裁員比例,再自上而下貫徹。

對此,包括張棟在內的兩位Shopee員工稱,如今大家面對裁員,是“人人自危”、同時“躺平”的狀態,並未爲防止被裁加班加點工作。張棟團隊的一些同事,被招進公司是爲做國際市場業務,如今,站點陸續關閉,同事們工作清閒。

裁員還未有結束信號。不少Shopee員工,尤其是所在部門此前大量招聘的員工,都擔心下個被裁的就是自己;另一位受訪員工在餐廳喫飯時也會聽到,旁桌的人在議論公司裁員。公司股價走低,員工信心受損,有人計劃着主動離職,另謀出路。

對於外界而言,Shopee這場裁員來得突然。此前,在中國互聯網公司節衣縮食、降本增效的2020年-2021年,Shopee還在中國大規模招人,甚至成爲職場社交平臺脈脈評選出的“2021職得去年度最佳僱主”。

據《財經十一人》瞭解,2019年上半年,CNDC員工人數不到200人;到了2020年初,已達千人規模。另一位前員工回憶,到2021年底,CNDC已有五千餘人的規模。Shopee未就相關數據給出回應。

彼時的Shopee出手闊綽。一位Shopee前員工,2021年底入職時,還收到另一家國內頭部大廠的offer,兩者對比,Shopee給出的薪酬高出10%。另一位前員工,2021年下半年入職時的薪酬,較上一份工作幾乎翻倍。他的上級在一次閒談中透露,加上股票,Shopee給了190萬元年薪;而據他了解,與上級同職級的員工若是去另一家國內頭部大廠,最多拿100萬元。

作爲一家外企,Shopee擁有的不加班、自由開放的寬鬆氛圍,也讓其在一衆推崇“996”的大廠之中突圍,吸引到大量中國人才,社交平臺上流傳應屆生“有蝦選蝦,無蝦延畢”的建議(“蝦”是“蝦皮”的簡稱,“蝦皮”即Shopee)。多位受訪員工及前員工提到,獵頭介紹Shopee工作機會時,多會提及“不加班”,作爲吸引候選人的條件。張棟回憶,阿里事件發生後,Shopee在一次全員大會上,專門講述女性平等相關內容;另有員工稱,Shopee的員工手冊單獨開闢一章,講職場性騷擾。

然而,大舉的擴張帶來人手冗餘,招人過急也導致部分新員工業務水平有限。一位於2020年底離職的前員工提到,他曾在Shopee負責的一項工作,原本由三人完成,但他離開後,這項工作的負責人員陸續增加到十來個。因此,有受訪員工和前員工認同,Shopee裁員是正確的決定。

“刀耕火種”的制度

經過七年多的發展,Shopee已經成長爲東南亞最大的電商平臺,全球員工數以萬計,並吸引大量具備中國頭部大廠工作經驗的員工;但Shopee的管理制度與基礎設施,較同等人員規模的中國頭部大廠,顯得欠缺與滯後。

其中一個引發不滿的,是技術人員的“開單”制度。部分技術團隊的員工,每做一項任務,就要建立一個工單,記錄完成任務花費的時間,作爲績效統計的主要依據。多位受訪的前員工稱該制度“僵化”、“死板”、“帶來心理負擔”——開單前,員工需要告知項目經理或是領導,確認該項任務與工時;爲了省去這一環節的麻煩,員工往往不願主動做額外的工作。“用工單計工時確實規範,但太嚴格,反而導致大家技術動力缺失”。一位前員工稱。

近兩年來,Shopee部分團隊開始實行季度OKR制度,每3個月考覈一次,全年至少考覈4次,有部門需考覈6次。據《財經十一人》瞭解,OKR制度僅用於部分團隊,主要用於一些對項目目標、進程及效率管理要求高的部門。考覈工作佔據大量時間。一位Shopee老員工提到,每次評OKR,員工都要多次開會,對接工作內容,與上級、下級、其他部門討論、寫文檔並作整理。基層管理者需要爲此花去一兩週時間,更高級的管理者則更久。

此外,基礎設施超載運行。張棟說,寫程序所需的現成框架,Shopee大多沒有,需要程序員自己手寫;至於運維基建,“比起國內的中廠都會差很多”,排查問題要靠人工。

多位受訪前員工、員工提及,Shopee內部的代碼平臺速度緩慢、經常崩潰。上述前員工評價:“在國內一線大廠,(代碼平臺崩潰事故)一個月發生一次,都被認爲是重大事故;但在 Shopee,每天都會發生,而且發生不止一次。”

張棟認爲, “Shopee還處在‘刀耕火種’的時代”。通常制度會隨着業務發展與時間演進越來越健全,但“Shopee發展過快,還沒有機會改進。”一位Shopee老員工評價。Sea也對此有所認知。2021年報中,Sea提醒投資者,成立於2014年、2015年的Sea Money與Shopee均爲年輕業務,有限的運營時間是其發展的風險因素之一。

公司待完善的制度問題,被一位前員工稱作“防禦性”問題,“把防禦性的問題解決,不代表Shopee能在市場獲勝,但至少能提供一些捱過寒冬的火種”。如今,身處寒冬的Shopee已着手準備“火種”。據張棟與另一位2022年底離職的員工,現下,代碼平臺卡頓、崩潰問題已經解決。

調整新業務

2021年,公司股價走高。核心電商業務之外,Shopee開始孵化、嘗試全新項目。

外賣業務Shopee Food自2021年9月上線。有接近高層的人士稱,Shopee開啓Food項目,目的是提升用戶體驗、增強用戶粘性,而非與其他外賣平臺競爭。Shopee更多將Food視作與時尚、家居等類似的一個商品/服務類別,用戶可於App上點擊使用;此外,Shopee平臺已經擁有消費者和商家基礎,發展Food也更順其自然。

2022年6月, Shopee進行架構調整,Food、線下支付等業務裁員。有知情人士表示,受影響的團隊主要是本地的線下商戶拓展團隊。

面向東南亞市場、對標SHEIN的女裝獨立站項目Lovito於2021年上半年開啓。上述接近高層的人士稱,Lovito只是一個很小的試驗項目。

一位知情人士稱,Lovito計劃在2021年底組建起300人團隊,挖人“不計成本”,“基本上把跨境電商、垂直品類頭部公司的人挖了個遍”,達到一定級別,就給配股——當時,Sea的股價處在高點,每股報200餘美元。

項目推進過程中,Shopee內部基建差、擴張過快等問題一一體現。

記錄、管理訂貨量、銷量等數據的ERP(Enterprise Resource Planning)系統,自項目開始就在搭建,半年多後還未完工,員工只能使用Excel表格,一個個數據手動填寫。“花很多錢招資深人士,結果招來的人的一半工作是做表格。”該人士稱。

品牌定位與戰略也出現冒進。Lovito的模式爲,內褲、襪子等產品找潮汕的供應商,它們常給拼多多供貨;成衣則找SHEIN腰部、尾部供應商,它們的產能本就不飽和,願意達成合作,但Lovito體量小,議價權也小,進貨價格壓不下來。Lovito的定價策略則是,供應商提供的貨品,定價與Shopee平臺上熱銷的低價商品相當。

“但Shopee上能以低價沖銷量的商家,要不是賣庫存的,不求利潤,要不是家庭作坊,只生產這三五個款,沒什麼成本。”該知情人士稱。在其看來,這種認知傾向是互聯網公司的通病:“太相信數據,不相信經驗。但有時候,數據是會騙人的。”

結果是,Lovito表現並不出色——購自SHEIN供貨商的產品,進價比SHEIN高、售價比SHEIN低,賺不到錢;自己開發設計的款式,則因價格較高,很難賣動。到2021年底,Sea的股價開始下跌,創建之初“不計成本”挖人的Lovito,已經很難申請新的員工名額。

核心業務聚焦東南亞、拉美

決心迴歸核心市場之前,Shopee電商有過野心勃勃的擴張期。

2021年,Shopee先後進軍墨西哥、哥倫比亞、智利、印度、波蘭、西班牙、法國等7個國家。一位接近Shopee高層的人士透露,新市場的選擇出於綜合考慮,Shopee從宏觀環境、基礎設施、電商滲透情況等角度進行選擇。

管理層將其定位爲“試驗”,大部分站點是“輕運營”的狀態——比如,在法國、西班牙,Shopee甚至沒有招募本地團隊。該人士稱,Shopee對新市場的初期投入有限,沒有“all in”,並視情況進行動態調整,“如果進展不錯,就多投資一點;進展還是不錯,就再投資一點。”

這些嘗試花銷巨大。年報顯示,2021年,Sea的銷售與市場費用同比增長109.2%,該增長主要來自於電商及數字金融業務;當年,Sea淨虧損20.43億美元,同比擴大25.79%,虧損主要由Shopee、Sea Money的業務擴張所致。

如今,Shopee已經關停印度、法國、西班牙、波蘭站點,撤出歐洲,將目光聚焦於東南亞和拉美。

谷歌、淡馬錫與貝恩聯合發佈的《2022東南亞數字經濟報告》顯示,2017年至2022年,東南亞電商GMV從109億美元上升至1310億美元,年複合增長率達64%。但東南亞的電商滲透率偏低。根據市場研究機構eMarketer的數據,印尼2021年電商零售額在總零售額中的佔比僅18.4%,而中國爲50.5%。至於拉丁美洲,據數據機構Statista的估算,預計到2025年,拉丁美洲在線零售額將達到1600億美元。

東南亞是一個高度分散的市場,各國語言、文化皆有差異。Sea發家於此,具體的實踐從遊戲業務Garena延伸到電商Shopee,積攢了在複雜市場作戰的經驗。2015年,Shopee初創時,將受衆定位爲城市中產及以下人羣、農村居民等“沒有得到服務的人羣”,並乘上東南亞互聯網基礎設施發展、智能手機滲透率提高的東風。

這也是Shopee的現有優勢。一位投資人稱,海外流量難做,其他公司再造一個電商平臺的門檻太高,因此,Shopee若能實現盈利,資本市場會重新看好。

爲了實現盈利,如今的Shopee除了裁員、退租、調整邊緣業務,還通過提高商家費率的方式“增效”。但一位居住在東南亞的投資人認爲,這些舉措沒有解決真正的問題。“東南亞的創業者,大多有美國留學經歷,做過資本相關工作,發現好的業務機會後,將中美成熟的商業模式照搬到當地,從0到1教育市場。但他們沒有經歷試錯過程,缺乏對業務本質的深刻理解。”

在他看來,Shopee難以盈利的核心問題在於供應鏈。

據光源資本《東南亞市場系列研究》,在印尼,電子商務在零售業的滲透率、電子支付交易佔比、一線城市的物流成本等指標,均與2010年代的中國相近;但東南亞電商供應鏈水平剛及2000年代的中國,生產效率低、品類少、迭代慢、質量差,且很多 SKU 仍需從中國發貨,無法保證時效性。不盡人意的用戶體驗影響電商復購率和客單價,導致已搭建好的基礎設施無法發揮最大價值,大量訂單毛利率爲負。

前述投資人認爲,供應鏈問題無法在短期內解決,也無法靠一家公司解決。Shopee應儘快調整商業模式,以適應東南亞現有的供應鏈和基礎設施。

電商業務的核心成本,包括供應鏈、履約、流量(即獲客)三個板塊。Shopee要在短期內實現盈利,只能從後兩者入手:履約方面,Shopee無須像中國那樣強調物流的時效性,因東南亞經濟發展水平較低,消費者對於性價比的重視程度高於物流體驗;流量方面,東南亞擁有大量售賣雜貨、SKU少的小型“夫妻店”,已經成爲當地基礎設施,Shopee無須花費大量成本與這些小店爭奪顧客。

上述兩點結合之下,前述投資人提出設想:Shopee可以嘗試與當地“夫妻店”合作,把它們變成類似“菜鳥驛站”的中轉站,以解決“最後一英里”問題——Shopee把貨品配送至“夫妻店”,給他們更多的SKU,與更低的產品價格,由他們負責配送與售後。

2021年5月的Sea十二週年內部信中,李小冬寫道,Sea已經實現三年前提出的“市值1000億美元”目標,並希望在下一個十二年,成爲一家市值10000億美元的企業。他在信裏回憶公司上一個危機時刻——那是2019年初,Shopee剛成立三年多,Sea的股價在11美元左右徘徊,遠低於上市之初15美元的IPO價格;企業資產僅剩10億美元的流動金,但公司一年之內要償還的債務就超過了6億美元,“以至於我們都擔心公司的生死存亡”。

三年後的今天,Shopee與Sea再次面對危機。不同的是,如今的Sea已經成長爲東南亞最大的科技公司,截至發稿時的股價爲60美元,截至2022年三季度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62.53億美元;相同的是,在這個寒冬,Sea與Shopee,不得不面對調整的陣痛。

(爲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張棟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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