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帝劉裕的小名叫“寄奴”,一聽就知道是個苦命人。他一出生,母親就不幸去世了。劉家窮,請不起乳母,父親本想將他遺棄,幸而同鄉的姨母也生了小孩,就把小劉裕接過去寄養哺育。

長大後,劉裕淪落到賣草鞋爲生的地步,還迷上一種叫“樗蒲”的賭博,有一次跟東晉官員刁逵賭錢,欠了人家一筆賭債,卻無力償還,刁逵氣得把劉裕綁在馬樁上。

上流人士都不願和劉裕交往,只有琅玡王氏的王謐對他另眼相待。王謐看到劉裕受辱,就讓刁逵把劉裕給放了,還替他還上了賭債。

王謐慧眼識人,對當時名聲不揚的劉裕說:“卿當爲一代英雄。”

歷史學家陳寅恪認爲,劉裕的家庭出身屬於“次等士族”。其祖輩隨晉室南遷至京口後,做過太守、縣令之類的地方官,但在東晉“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中,像劉裕這樣的次等士族難以執掌大權。

到了東晉末年,門閥政治的遊戲規則被打破,劉裕不僅坐上牌桌,還把桌子掀翻,成爲這場鬥爭的最後贏家。

01

在劉裕之前,也有一個想要打破門閥政治規則的次等士族,他就是孫恩

這個玩家的身份有些神祕,他熱衷於使用宗教手段。孫恩家世代信奉五斗米道,以道術得幸於晉朝皇室司馬氏,但家族南渡之後沒有得到重用,淪爲次等士族,地位不高,上進無門,他們一直渴望改變這一現狀。

晉安帝隆安三年(399年),輔政的會稽王司馬道子及其子司馬元顯發起了一場改革,“發東土諸郡免奴爲客者”服兵役,也就是把東部各郡的奴戶釋放爲佃戶,並遷移到京師,作爲補充兵源的方式。這一舉動引發民心騷動,老百姓都不願意去服兵役,一時,很多信奉五斗米道的教衆集結到孫恩旗下。

此前一年,孫恩的叔父孫泰欲聚集徒衆起事,但被司馬道子父子發現後處死,孫恩僥倖逃脫,躲在海島上,謀劃爲叔父復仇。眼見三吳地區動盪不安,孫恩與妹夫盧循(出身范陽盧氏)發動對朝廷不滿的江東八郡農民,聚衆數十萬,掀起了一場動亂。

孫恩、盧循起義被認爲是一場帶有宗教色彩的農民起義,但其領導者孫恩、盧循,實際上是對東晉門閥政治發起挑戰的次等士族。

面對來自孫恩大軍的挑戰,門閥士族將他們的腐朽無能展現得淋漓盡致。

會稽內史王凝之是“書聖”王羲之的兒子,出身琅琊王氏,他聽說孫恩率領的五斗米教徒要來攻打會稽,非但沒有及時設置防備,還整天在家磕頭唸經,說自己已經請來“鬼兵”對付孫恩。結果,孫恩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會稽城,把王凝之抓來殺了。

孫恩退回海上後,謝安次子謝琰奉命抵禦孫恩軍,他仗着自己有聲望,既不着手安撫百姓,也不籌兵籌餉。手下勸諫他要提防躲在海島上的孫恩,謝琰卻說,像孫恩這樣的小賊,如果真敢跑出來,上天也會替我們滅了他。等到孫恩帶兵來攻,謝琰飯都沒喫,急匆匆地騎馬出戰,卻兵敗身死。

關鍵時刻,還得看劉裕。

此時,這個窮困潦倒的賭徒已經結婚了,其妻臧氏的父親是郡裏的功曹。男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往往會變得成熟。

劉裕不忍心讓妻兒跟着自己受苦,決定謀一份正當差事,於是投身北府兵,開始他的戎馬生涯。

北府兵是發源於京口一帶的一支勁旅,由郗鑑發起,後由謝玄重建,軍中多是北方僑民中的驍勇之士。在淝水之戰,前秦百萬雄師壓境的危機中,北府兵負責長江防務,力挽狂瀾,是東晉朝廷的頂樑柱。

謝玄離開北府之任後,北府衆將分散各處,到東晉末年,北府兵名將劉牢之成爲這支軍隊的領導者。

京口即今江蘇鎮江,圖爲鎮江北固山。圖源:圖蟲創意

劉牢之和劉裕一樣,祖上都是南渡京口的彭城人。有句話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劉裕身材高大魁梧,天生就是當軍人的料,當兵後在軍中有口皆碑,很快得到劉牢之的重視。劉牢之將劉裕提拔爲自己的參軍(參謀軍務),命他帶兵抵禦孫恩軍。

孫恩起義後,一度順風順水,卻遇到了劉裕這個剋星。

劉裕被劉牢之任命爲參軍後,帶着幾十個人去探查敵情,沒想到,中途遇到了孫恩軍的數千兵力。若是一般人,看到這陣仗就該撤了,咱就是出來偵察敵情的,拼什麼命啊!可是劉裕不慫,他帶着士兵向對方發起進攻,由於寡不敵衆,隨從士兵全都戰死,只剩下劉裕手持長刀奮力砍殺,大聲呼喊。

孫恩的士兵雖然佔優勢,卻被劉裕的瘋狂行爲嚇傻了,紛紛後退。此時,劉牢之纔想起劉裕出去偵察還沒回營,派兵出去尋找,竟看到劉裕一個人在追擊數千人的壯觀場面。增援的士兵乘機攻擊叛軍,救出劉裕,並殺死、俘虜了一千多人。

經過這次傳奇經歷,劉裕一戰成名。

隨着劉牢之大軍趕到,孫恩自知不可正面交鋒,對部下說:“我認爲逃跑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於是帶着手下的二十餘萬男女老幼向東撤退,躲到海島上。

隆安五年(401年)三月,孫恩再度率軍登岸,攻打海鹽縣(在今浙江省嘉興市)。劉裕派兵在此築城防禦,多次擊退孫恩的進攻,但海鹽城中兵微將寡,無法持久作戰。到了晚上,劉裕心生一計,他放倒城中軍旗,命士兵藏匿起來,等第二天早上打開城門,命幾個老弱病殘的士兵到城樓上瞭望。

孫恩派人前去打聽情報,卻聽說劉裕的軍隊昨天夜裏已經逃走了,於是信以爲真,派兵入城。孫恩軍剛一進城,事先埋伏好的劉裕軍隊就向他們殺來。劉裕的這招“空城計”把孫恩軍打得大敗,孫恩知道難以攻下海鹽,帶兵轉向另一座城池,劉裕乘勝追擊,出城阻擊孫恩軍,使孫恩難以得手。

在北府兵的打擊下,孫恩屢戰屢敗,兵力逐漸衰弱。同年八月,劉裕被東晉朝廷任命爲下邳太守,出兵討伐孫恩。經過三個月的交戰,孫恩軍被劉裕俘虜、斬殺的士兵數以萬計,孫恩不得不再次向海島逃竄。

次年,孫恩在三吳地區擄掠的男女幾乎散盡,孫恩害怕被東晉軍抓獲,便跳海自殺,其黨羽與姬妾跟隨他投海的多達數百人,時人稱之爲“水仙”

孫恩死後,其部衆由他的妹夫盧循統領,繼續在沿海作亂。直到十年後,盧循軍被執掌東晉大權的劉裕派兵平定,盧循也選擇投海自盡,追隨其大舅子孫恩而去。

孫恩、盧循起義,是次等士族通過發動農民奪取政權的一次失敗嘗試。當初在與孫恩作戰中嶄露頭角的劉裕,也許沒有想到,多年後,他將用另一種方式實現次等士族的逆襲。

02

東晉末年,第二個試圖打破門閥政治規則的玩家是桓玄

桓玄出自譙國桓氏,其父親是大名鼎鼎的野心家桓溫。東晉一代,皇權與士族長期處於相互平衡的狀態,琅琊王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與陳郡謝氏等門閥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先後扮演“王與馬,共天下”的角色。

桓溫掌權時,打破了士族與士族之間的平衡,他上位後,不僅屠戮庾氏等士族,還頒佈“土斷”,嚴厲清查戶口,對隱匿戶口的貴族地主予以懲處,甚至差一點就要自立爲帝。朝中王、謝兩家屢次從中阻撓,拖到桓溫病死,纔沒有讓他得逞。

桓溫去世後,譙國桓氏一度被朝廷疏遠,這也導致桓溫的幼子桓玄早年長期不受重用,還被宗室司馬道子取笑。

當時在位的晉安帝司馬德宗,幾乎是個白癡,分辨不清飢餓寒暑,飲食起居不能自理。朝中大權掌握在司馬道子、司馬元顯父子手裏,他們代表司馬氏的皇權,但父子倆偏偏是一對草包,引發孫恩起義的導火線正是他們發佈的一道糊塗政令。

桓玄23歲時,去拜訪司馬道子,後者正好喝得爛醉如泥。司馬道子睡眼惺忪地對身邊的賓客說:“桓溫晚年想篡位,是不是真的?”這話嚇得桓玄當即趴在地上,汗流浹背。不過,桓玄對司馬道子更多不是害怕,而是痛恨,恨得咬牙切齒。

後來,朝廷任命桓玄爲義興太守,桓玄還嫌官小,鬱鬱寡歡。他登高俯瞰,嘆道:“父爲九州伯,兒爲五湖長!”

司馬道子父子不得人心,正好給了桓玄可乘之機。

當時,不滿司馬道子父子擅權的東晉大臣王恭帶頭起兵,儘管王恭不久後就戰敗,卻引發了東晉地方勢力動盪的連鎖反應。之後,桓玄憑藉其父桓溫舊部的支持,奪取桓氏根據地荊州,相繼消滅殷仲堪、楊佺期等地方勢力,都督荊、江八州軍事,威名遠揚,鼎盛時佔據東晉三分之二的版圖。

荊州,桓溫、桓玄父子崛起的根據地。圖源:攝圖網

桓玄自以爲可以取代司馬道子父子,就寫了一封信威脅他們,說現在朝廷的忠臣都不得到你們的信任,一天天的積累終於釀成今天四處動亂的禍患,朝中臣子都不敢說話,我桓玄任職於外地,纔敢披露真相。

史載,信寄到後,司馬道子“見之,大懼”

桓玄從江陵(今湖北荊州)發兵東下,攻打建康(今江蘇南京),要把司馬道子父子趕下臺,並派人勸說北府兵的劉牢之與其合作。劉牢之平時也跟司馬道子父子倆不對付,雖然被朝廷任命爲先鋒對抗桓玄,但他擔心自己打敗桓玄後,功高震主,更不被司馬氏所容(“又恐己功名愈盛”)

當桓玄派人來勸告時,劉牢之不假思索地同意合作。劉裕與劉牢之的外甥何無忌都勸劉牢之不要被桓玄利用,劉牢之卻不聽,還是投降了桓玄。

等到後來桓玄掌權,任命劉牢之爲會稽內史,劉牢之才知道大事不妙,說:“這麼快就要奪我的兵權,我的大禍就要來臨了。”

劉牢之那時纔想起兵反抗桓玄,要拉劉裕一起去。劉裕卻拒絕了老上司,說:“將軍之前擁兵數萬,聽到風聲就投降桓玄,現在他威名震動天下,朝廷內外都是他的人,你還能到哪裏去呢?我要脫去軍裝,回京口老家去了。”

何無忌是劉裕的好友,他見舅舅劉牢之不靠譜,就問劉裕:“你說我該怎麼辦?”

劉裕說,在我看來,劉牢之一定難逃一死,你隨我回京口,如果桓玄遵守臣子的禮節,我們就一起服從他,否則的話,我們就想辦法對付他。不久後,劉牢之果然起兵失敗,被迫自縊而死,之後被開棺戮屍,暴屍於市。

正如學者田餘慶所說,劉牢之的失敗是“敗於政治而不是敗於軍事”,他既不能也不敢突破司馬道子父子的宗室名分之重,以及桓玄代表的門閥士族力量。

桓玄集合數州兵力,又收買了北府兵,建康毫無抵抗之力,迅速被攻陷。元興二年(403年),桓玄帶兵進京,在消滅權臣司馬道子父子和北府兵將領劉牢之後,廢晉安帝,篡位稱帝,建立桓楚政權

桓氏家族歷經兩代經營,終於打破了東晉門閥政治的缺口。但桓玄萬萬沒想到,他所建立的“帝業”很快就被一個次等士族掐滅了。

宋武帝劉裕畫像。圖源:網絡

03

田餘慶將桓玄篡晉稱爲門閥士族統治的“迴光返照”,包括之後在京口隨劉裕起兵討伐桓楚的劉毅、何無忌、諸葛長民等人,他們的目的也只在於打倒桓玄,興復晉室,沒有取代門閥政治的意圖,所謂“志在興復,情非造宋”

但劉裕不同,甚至當時很多人就看出他與衆不同。

桓玄稱帝后,劉裕入朝覲見,桓玄的皇后劉氏認爲他是個威脅,就對老公桓玄說:“我看劉裕龍行虎步,眼神顧盼非同凡人,恐怕不能久居人下,不如趁早殺了他!”

桓玄卻愛惜人才,說:“我要平定中原,正需要劉裕這樣的人才,等到關中、河洛平定,再來商議此事吧。”

然而,桓玄就此錯過了除掉劉裕的機會。

元興三年(404年),劉裕回到京口,與何無忌等北府兵舊將密謀討伐桓玄。何無忌夜裏在家草擬檄文,他的母親、劉牢之的姐姐站在凳子上偷偷看着他,哭泣着說:“我雖然不能像漢代的呂母(西漢末年反對王莽統治的起義領袖)那樣明事理,但你能這麼做,我有何遺憾!”

何母又問,同謀的都有什麼人,何無忌說,有劉裕。何母大喜,說他們起兵必定能成功,桓玄一定會失敗。

何無忌與劉裕商定後,就去說服另一位北府兵將領劉毅入夥。

兩人都是心機boy。何無忌先假意問劉毅,桓氏現在強盛,可以討伐嗎?

劉毅也和他繞彎子:“以正討逆,不怕失敗,可是我們連一個領袖都沒有。”

何無忌特意不提劉裕,試探道:“您太低估自己了,難道天下之中沒有英雄嗎?”

劉毅也知道何無忌的意思,當即表示,依我所見,只有一個劉裕可成大事。

何無忌點頭稱是,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因此,劉裕被推爲討伐桓楚的盟主,和何無忌、劉毅、諸葛長民等27名將領歃血爲盟,起兵勤王。

桓玄一向自命不凡,若是別人造反他也不怕,可聽說起事的是劉裕,嚇得連日驚慌。

大臣們說:“劉裕軍隊都是烏合之衆,勢必無成,不足爲懼。”

桓玄卻嘆息道:“劉裕足以稱爲當世英雄,劉毅也是個不要命的賭徒,何無忌酷似他舅舅劉牢之,他們共舉大事,何謂無成?”

桓玄不敢與北府兵硬碰硬,而是退守兩百里,屯兵於覆舟山(玄武山,今南京城區東北),準備以逸待勞,可劉裕轉眼間就打到了江乘(今南京市棲霞區)

劉裕的軍隊與桓玄手下的勇將吳甫之狹路相逢。劉裕再現猛人本色,手持長刀,大呼迎戰,將吳甫之斬於馬下,吳甫之部潰散,劉裕進兵至羅落橋(今南京市東北)

隨後,劉裕與桓玄另一個心腹愛將皇甫敷大戰。皇甫敷設下包圍圈,將劉裕困在其中。兩軍陣前,皇甫敷挑釁地問劉裕,你想怎麼死?說罷舉起長戟刺向劉裕,劉裕身陷重圍,毫無懼色,對其怒目而視,嚇得皇甫敷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正在此時,劉裕援軍趕到,一箭射中皇甫敷的額頭。皇甫敷應聲倒地,劉裕持刀上前,將其斬殺。臨死前,皇甫敷知道劉裕是當世英雄,便向其託付後事:“君有天命,我把子孫託付給你了。”劉裕後來果然優待其遺孤。

吳甫之、皇甫敷相繼戰敗,劉裕的軍隊轉眼間就打到建康城下,桓玄只好出城向西逃離,回到家族經營的荊襄之地。出城時,桓玄一言不發,拿着馬鞭指了指天空,整天都喫不下飯,侍從把粗糙的米飯捧給他,他都咽不下去。

桓玄打破門閥政治的遊戲規則,想用自己取代皇權,卻成了衆矢之的,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之後,桓玄兵敗如山倒,一路逃竄到了益州,身邊親信所剩無幾。益州督護馮遷到其必經之路埋伏,準備拔刀刺殺桓玄。桓玄從頭上拔下用來裝飾的玉導,對馮遷說:“你是誰,竟敢來謀害天子!” 馮遷大聲回答道:“我殺的是天子的仇敵!”桓玄被殺後,傳首建康,首級懸掛在橋頭示衆,又一個玩家落敗退場了。

六朝古都南京。圖源:圖蟲創意

04

義熙元年(405 年),晉安帝在劉裕的扶持下重登帝位,劉裕取代桓玄,總攬朝政,授侍中、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徐兗二州刺史。

這一系列位高權重的任命,意味着劉裕以一個次等士族的身份,打破了門閥士族長久以來對權力的壟斷。

他是東晉末年這場政治遊戲的第三名玩家,也是最後的贏家。

劉裕重建的北府兵,不僅成爲壓倒門閥政治的最後一根稻草,還鎮壓了另一些次等士族的反抗,這其中有前文說到的盧循,還有劉裕昔日的盟友劉毅、諸葛長民。

荊州刺史劉毅雖然當初也推舉劉裕爲盟主,但不希望劉裕入朝輔政,一手遮天,於是向朝廷提議,把揚州劃歸他人兼管。

劉裕的謀士劉穆之對劉裕說,你千萬不要聽從!

劉裕起兵時,徵召劉穆之爲主簿,也就是機要祕書。當時,劉穆之聽到京口傳來喧鬧之聲,早晨起來正好遇到劉裕的信使,趕緊回家換了條褲子去拜見劉裕。劉裕說,我剛剛舉起義旗,需要一個負責文書的人才,您看誰能擔當此任?劉穆之直截了當地說:“將軍的軍府剛剛建立,倉促之際,恐怕沒人比我更合適了。”從此,劉穆之成爲劉裕的智囊。

劉穆之得知劉毅有意削弱劉裕,於是向劉裕獻策,說:“東晉朝廷的權柄丟失已久,天命已經轉移。您興復晉朝,位高權重,不可一味自謙。劉毅等人當初和您一樣起家於寒微,共同起義,取得富貴,但他們並不是徹底地服從於您,最終還是要互相兼併。現在揚州這塊地盤絕對不能拱手讓人,權力一旦授予他人,就會受制於人,沒有奪回來的機會了。

朝廷在商議此事,您就表個態,可以說,'朝中宰輔和地方大員的任免,是國家大事,切不可空談,等我抽時間入朝,與諸位王公大臣探討一下人選’。您到達京城後,他們受到威懾,一定不敢越過您,將揚州授予他人。”

劉裕聽從劉穆之的建議,果然在朝中坐穩了位置。

劉毅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義熙八年(412年),佔據荊州的劉毅自以爲自己當初勤王起兵的功勞與劉裕等同,對劉裕愈發不滿,揚言“恨不遇劉邦、項羽,與之爭中原”,要與劉裕奪權。史載,劉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爲了對抗劉裕,他與門閥士族的代表尚書僕射謝混、丹陽尹郗僧施等合作。因此,劉毅的抗爭,背後也是門閥士族的反撲。

劉裕當時已爲太尉,他逼迫晉朝下詔宣告劉毅的罪行,隨後親率大軍西征荊州,剷除劉毅黨羽。

劉毅打起仗來,完全不是劉裕的對手,戰敗後隱姓埋名逃到江陵的牛牧佛寺,想要投宿,卻被拒絕。當初,劉毅追殺桓氏餘黨,曾經到過牛牧佛寺,處死了藏匿桓氏的僧人。此時,寺中僧人對劉毅說:“以前亡故的師父是因爲收留叛黨,被劉毅將軍所殺,現在本寺實在不敢再收留外人。”

劉毅有一種作法自斃般的宿命感,嘆息道:“我斷了自己的後路,沒想到會這樣。”說罷,劉毅絕望地上吊而死。

勾結劉毅的門閥士族謝混等人也被處死。後來,劉裕篡晉時,以不能得謝混奉璽紱爲遺憾。

劉裕起兵時的另一個盟友,出身琅琊諸葛家族的諸葛長民,也emo了,擔心劉裕隨時會查處他。等到劉毅敗亡,諸葛長民更加憂慮,說自己要成爲劉邦手下的彭越、韓信了。這兩位都是西漢的開國功臣,卻下場悲慘。

諸葛長民偷偷問劉裕的謀主劉穆之:“外面傳言,都說太尉對我不滿意,怎會這樣呢?”

劉穆之立馬穩定諸葛長民的情緒,說:“劉公西征劉毅,把自己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孩子都交給您,如果不是信任您,哪會這樣做呢?”

謀士的嘴,殺人的刀。諸葛長民稍微安定了一些,等到劉裕班師回朝,諸葛長民急忙前去求見。

劉裕走下堂來,握住諸葛長民的手,和往日一樣談笑風生,說道,老哥別來無恙,當初我將府中大小事都託付給你,現在也還當你是兄弟,你肯不肯繼續爲我效力呀?

話剛說完,沒等諸葛長民表態,事先埋伏好的壯士已經跳出來,將諸葛長民拉倒,當場杖殺。

宋武帝劉裕畫像。圖源:網絡

05

東晉朝中,再也沒有劉裕的對手了。劉裕取得了相國、宋公等位極人臣的官職與爵位,並享有“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特權。

在翦除朝中政敵的同時,劉裕發動了對其他政權的征伐。他北上消滅割據青、徐的南燕,西征割據蜀地的譙縱政權,又北伐關中,滅了後秦。

這就是南宋辛棄疾在詞中所寫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但是,劉裕的北伐依舊沒能收復中原。他出兵滅後秦後,留下年僅12歲的兒子劉義真和其他幾名將領鎮守長安,便行色匆匆地南歸。

當時,另一個北方政權大夏的謀臣王買德就說,劉裕“急成篡事耳,不暇復以中原爲意”。劉裕回到南方後,大夏乘機攻入關中,劉裕北伐的勝利成果幾乎蕩然無存,但四處征戰取得的戰功,還是鞏固了他在東晉朝廷的地位。

篡晉,纔是劉裕的終極目標,也是他作爲次等士族的最終逆襲。

劉裕初掌權時的天下形勢。圖源:最愛歷史

回到朝中,劉裕進位宋王,加九錫,這是篡位前的標誌。

劉裕召集朝臣宴飲,從容地說:“桓玄篡位時,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復晉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朝廷給我九錫的榮譽。如今我已到暮年,所謂物忌盛滿,這不是長久之道,我欲奉還爵位,回去頤養天年。”大臣們都知道他只是在故作推辭,一個個都歌頌其功德,不敢有任何意見。

中書令傅亮喝完酒,走在半路突然領會了劉裕的言外之意,跑回去叩門求見。劉裕給他開了門,傅亮只說了一句話:“我現在就入宮。”

劉裕明白傅亮的意思,說,那我派幾個人護送你。傅亮出來時已是深夜,只見長星滿天,熟知天文曆法的傅亮認爲,這是吉兆。

東晉元熙二年(420年)六月,傅亮等人暗示當時在位的晉恭帝把皇位禪讓給宋王劉裕,並事先起草好了詔書。

晉恭帝司馬德文是東晉末代皇帝,此前劉裕派人暗殺了無能的晉安帝,有意篡位,但得知晉安帝的前任晉孝武帝在位時,流傳有一句“昌明(晉孝武帝)之後有二帝”的讖語。迷信的劉裕爲符合圖讖,就擁立了司馬德文。司馬德文就像劇本殺裏的“陽光開朗大男孩”,毫無存在感,完全是個蓋章機器。

晉恭帝看到傅亮擬好的詔書,倒是表現得很樂觀,說:“桓玄篡位時,晉朝就已經失去天下了,後來依賴宋王才延續到現在,今天我心甘情願地禪位於他。”

於是,劉裕接受禪讓,稱帝建國,國號爲宋,史稱宋武帝

南朝的時代,就此開啓。

但司馬德文禪位後沒那麼好運,劉裕爲絕後患,派郎中令張偉送去毒酒一罈,打算將其毒死。

張偉是個好人,認爲“鴆君以求生,不如死”,自飲毒酒而死。

司馬德文自知劉裕不懷好意,日夜和褚妃同處一室,一切飲食由褚妃打理。

劉裕沒法從飲食下手,便策劃暗殺。

他命褚妃的兩個哥哥前去拜訪,趁褚妃外出和哥哥相見之際,劉裕的刺客越牆而入,給司馬德文送上毒藥。

司馬德文知道是劉裕的命令,仍寧死不從,和刺客講起了哲學,說:“佛教有云,自殺者不復得肉身。”鴆殺不成,刺客用棉被將其活活悶死。之後,宋武帝率領文武百官假惺惺地哀悼了三天。

南朝時,門閥士族的勢力依然不容小覷,但劉裕重建的皇權政治已經取代了門閥政治。“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已成往事,宋武帝劉裕就此成爲東晉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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