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6年,亞當·斯密在自己的成名作《國富論》裏講述了一個英國工廠通過分工提高生產效率的故事,由此延伸出的“分工理論”可以當下商業世界裏的諸多現象。

在中國電商行業,平臺、品牌與消費者早已習慣了熱鬧的直播間、貨架上繁榮的商品以及光怪陸離的策略玩法,但大多數人並不瞭解這些機制背後的專業化分工——小到每一個客服對接,大到一個品牌的定位與策劃,這背後都有一個專業操盤手,也湧現出了一門賣鏟人生意——電商代運營。

這門不起眼的生意在繁榮時隨中國電商行業一路高歌猛進。2015年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寶尊電商(9991.HK)在阿里首個雙十一活動中,因成績太過優異而吸引了阿里的投資。在“貓狗拼”仍強調GMV增長的日子裏,品牌尋求線上化轉型,服務商成爲了最好的合作伙伴,麗人麗妝(605136.SH)、壹網壹創(300792.SZ)、若羽臣(003010.SZ)等頭部企業憑藉着經典案例上市,業績也保持穩健增長。

但眼下,服務商們的好日子正在遠去,寶尊電商、麗人麗妝和壹網壹創陷入虧損困境。這一方面,是中國電商行業進入存量競爭,但另一方面,則是電商代運營商業模式的硬傷使然。

上述服務商並非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它們對內通過延伸業務,從運營商轉變爲管理商,旨在爲品牌提供更多元的服務,活得像一家提供全案的4A公司;對外則通過投資或併購等資本化手段,講述新故事,但依舊沒能轉變虧損現狀。

從分工理論上而言,電商代運營企業的出現是一種必然,且未來隨着電商平臺的進化,專業化的服務商依舊大有可爲。但另一種悖論在於,作爲平臺與品牌背後的“打工人”,代運營企業註定難以掌握話語權。與平臺、品牌這種脆弱的關係導致了行業的分散性,贏家往往不會一直贏。

淘金先富賣鏟人——隨電商行業崛起的代運營企業,其命運也可以用這一句話來概括。

作爲電商平臺的“密友”與品牌的“幕後推手”,代運營企業的進化貫穿電商經濟發展始終。

從早期C2C模式下,爲品牌簡單低建網站、做客服,到B2C市場份額提高後,爲品牌系統化地運營淘系渠道,最繁盛時的2019年,中國電商代運營服務商數量達到8.9萬家,頭部企業寶尊、壹網壹創及麗人麗妝的貨幣化率(GMV轉化爲實際收入的能力)分別爲16.4%、13.4%與30.7%。

作爲對比,電商巨頭阿里與拼多多的貨幣化率都未超過4%。

平臺與品牌需要代服務商的理由也很簡單,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個平臺電商化成熟的標誌就是服務商生態的完善。

對電商平臺而言,代運營商一方面能爲平臺引入國內外優質品牌,提升平臺的知名度,進而拉動用戶流量。另一方面,代運營商所創造的GMV本身也是平臺交易量的重要支撐。

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在第一屆雙11的“喫螃蟹”的飛利浦。當年,飛利浦與很多商家一樣,對這一活動還有諸多疑惑,但在寶尊創始人仇文彬的安排下,飛利浦新興渠道業務的負責人與逍遙子共進了一次午餐,這次碰面讓飛利浦品牌方決定進入淘寶商城。

而對品牌而言,代運營商的作用就更突出了。

一個是代運營商們比品牌們更懂平臺的心思,比起品牌自己“摸黑”,寶尊、麗人麗妝背後是阿里的投資支持,它們更懂如何與平臺規則博弈。

二是品牌方自建渠道存在較高的投入成本與運營風險。早期的代運營業務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生意,平臺流量採購、大促活動策劃、店鋪運營到客服與物流支撐,從前端到後端,都需要人力投入。隨着電商渠道的增多,不計成本地投入線上電商渠道運營對絕大多數品牌而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此,將線上渠道運營外包出去,品牌方更能將精力投入在產品研發上。

還有一類是考慮到本土化經營的外資品牌,直到如今它們依舊偏愛代運營商。強生、美贊成背後的若羽臣;愛茉莉(太平洋)、花王集團、LG集團背後的麗人麗妝;耐克、星巴克、三星背後的寶尊……

代運營商的火熱甚至隨着中國電子商務的繁榮傳到大洋彼岸。在仇文彬在接受吉姆·克萊默的採訪時,甚至讓這位華爾街狂人發出了“如果你想在中國發展線上業務,在我看來你需要去找寶尊”的言論。

但代運營商們躺贏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從財報基本面來看,寶尊電商、麗人麗妝和壹網壹創均陷入虧損困境。2022年,麗人麗妝淨利大跌134%,寶尊一年淨虧6.53億元。

爲什麼“賣鏟人”賺不到錢了?

一個最直接的原因是來自外部環境的變化——代運營商們“成也淘系,敗也淘系”。

寶尊、麗人麗妝、壹網壹創與若羽臣都享受到了早期淘系電商生態的紅利,被稱爲TP(aobao Partner)。反映在業務基本面上是對淘系渠道的依賴,在抖快拼等新興渠道拓展上顯得力不從心。

儘管上述代運營商都在嘗試全渠道轉型,也在降低對淘系渠道的依賴,但收效甚微。2022年,麗人麗妝天貓營收佔比雖然在下降,但依然高達86.5%,寶尊來自非天貓平臺GMV佔比也僅有30.7%。

區別於淘系生態,TP們難以快速攻佔抖快等新興渠道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基因不同。淘系電商起源於貨架,抖快則起源於內容,TP沉澱下的貨架經驗很難直接複製到抖音生態,這對TP的內容流量營銷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二是競爭格局不同。抖快服務商中很多是從MCN或達人轉型,這種模式依賴主播與運營人員的經驗,因此格局較爲分散,中腰部服務商佔大頭。

另一個原因則源於內部的擴張思路,電商代運營企業正在消化非經常性損益帶來的短期業績波動。

頭部代運營商的擴張思路,主要可分爲兩類:一是通過花錢投資孵化或併購新品牌,二是通過資本化手段,投資或參股企業,通過公允價值變動收益優化利潤表。

前者典型案例是壹網壹創。壹網壹創在2021年創辦的首個自有品牌每鮮說,但由於經營不善,每鮮說很快被壹網壹創轉賣股權,股權轉讓也影響了壹網壹創的利潤表現。2022年前三季度,壹網壹創累計實現投資收益達1342萬元,同比減少2496萬元,主要受同期每鮮說股權轉讓的影響。

後者典型案例則爲寶尊與麗人麗妝。2022年,寶尊淨虧損超一半來自公允價值變動損失,達3.648億元。在2021年,阿里旗下菜鳥智慧物流以2.179億美元收購了寶尊旗下從事倉儲和配送的子公司寶通股份30%股權。根據當時的協議,倘發生若干觸發事件,菜鳥有權要求寶尊以相等於初始投資的價格加上每年6%的內部回報率贖回其股份。

該筆交易隨着時間推移,2022年寶尊因此產生公允價值損失爲3.65億元,由此進一步侵蝕了利潤。無獨有偶,麗人麗妝也因持有的金融資產公允價值變動在去年產生506萬元的損失。

大手筆孵化自有品牌,通過理財投資優化利潤,電商代運營企業看似“不務正業”的背後,這種“賺錢焦慮”其實源自電商代運營商業模式的脆弱。

經過十年跑馬圈地,寶尊們依舊沒有改變其嚴重依賴經銷商的裏子。無論是切換賽道做自主品牌,還是用數字化延伸業務,代運營商們看似描繪出了華麗的轉型之路,但其實依舊被夾在平臺與品牌之間。

用一個可能不太恰當的比喻來形容代運營商的發展歷程,其實就是想從“乙方”變“甲方”,想翻身農奴把歌唱。

但爲何變身之路如此困難?問題的關鍵出在了商業模式的設計上。

代運營企業一般分爲兩大基本模式。一是買斷式經銷,二是非買斷式代理。前者通過向品牌方墊資採購產品,賺取進銷差價牟利,這是一種高投入、高風險的重資產模式。後者則是隻提供服務,不碰貨,利潤來自服務費與佣金,是典型的輕資產。

爲了美化這兩種模式,代運營商們也在財報裏費盡心思。有的按照行業劃分,有的按照平臺劃分,將兩種模式又進一步拆分爲內容電商、品牌策劃、品牌管理、數字服務等。

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賣斷不賣斷,進貨不進貨,本質上都是中間商賺差價,只不過承擔的風險、提供的服務範圍不同而已。

兩種模式的主要區別在於經銷與品牌方綁定較深,早年經銷模式更容易體現一個服務商的能力,因此擁有更靈活的策略制定與定價權。但經銷容易造成庫存問題,投入成本大。

代銷模式運營成本小,毛利高,但代運營企業的角色更像是“4A公司”,決策度低,競爭也更激烈。

一般來說,成熟的代運營企業會採取“輕重並舉”的模式。一方面可以與大品牌保持深度的合作,從中持續積累行業knowhow,這有利於代運營企業在後期孵化自有品牌。而另一方面代銷則有利於品牌進行品類的快速擴張,確保一定的投資回報率。

頭部代運營商也都在向這種模式轉型。寶尊業務毛利率的上升就得益於向代理模式轉型,2017年,寶尊電商經銷營收佔比還爲54.42%,但到了2022年,拉動營收增長的火車頭已變爲佔比接近七成的服務業務,相應的毛利水平也從53.18%上升到73.15%。

但模式的正確,不代表行動的正確,代運營商們想要做到“輕重並舉”並不容易。

首先,代理模式以輕資產運營,主要靠多品類擴張形成規模效應。

大多數代運營企業都有自己擅長的品類,比如早年服務相宜本草、上海家化、歐萊雅等國內外品牌的麗人麗妝,因百雀羚成名的壹網壹創,在母嬰、保健品領域表現突出的若羽臣等。早年得益於經銷模式的投入積累下多年的渠道、品牌與數據經驗,代運營商們可以在垂直領域做“小而美”的存在,但隨着電商環境的變化,大促常態化、流量紅利遠去疊加平臺下場對服務商的扶持,電商“絕對黑箱”的時代已然過去。

從經銷模式轉型爲代理模式,從垂直品類到全品類,代運營商們往往會“水土不服”。

一是,曾經的經驗方法論不一定能再度成功,靠路徑依賴難以打動品牌;二是消費品品類普遍面臨着上新頻繁、SKU多、新老品牌競爭激烈等問題,掌握話語權的品牌也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比如,母嬰領域的美贊臣就同時與若羽臣、麗人麗妝合作;美妝領域的佰草集與麗人麗妝中止合作後,轉身選擇壹網壹創...去年2月,擁有蘭蔻、資生堂、上海家化等化妝品品牌客戶的電商代運營公司“璞康”獲得了2億元B輪融資,而蘭蔻曾是麗人麗妝的大客戶。

儘管在財報與投資者交流平臺上,代運營商們也頻頻秀出每年的新品類客戶,壹網壹創入局潮玩領域,若羽臣與麗人麗妝也新增了寵物類目,但依舊難改變“鐵打的品牌,流水的代運營商”的命運。

更現實的一面是,代理模式也變得越來越不賺錢。寶尊在2022Q4業績交流會上就指出:“在TR(take rate)方面,已經變得競爭較爲激烈。”麗人麗妝2022年財報也顯示,其線上品牌營銷管理運營(代運營)的毛利減少了20%個百分點。

這也是爲什麼,即便知道代理模式更賺錢,但這種不穩定性是很多企業難以all in代理的重要原因,麗人麗妝2022年上半年經銷模式依舊高達91.27%,還是將“品牌合作的穩定性”視爲公司的核心競爭力之一。

但經銷模式也只是一種表面的穩定。

一方面,在逐步摸索渠道運營的過程中,隨着自建團隊的搭建,品牌也逐步收回代理權,轉爲自營。典型的案例就是歐萊雅與麗人麗妝的“分手”。還有一部分新興品牌,本身就打着DTC的旗幟,比代運營企業更懂如何運營,比如完美日記和花西子。

另一方面,經銷模式下,存貨高企所帶來的跌價損失,爲品牌墊款所導致的信用減值,放大了企業的盈利難題。

2022年,麗人麗妝資產減值損失與信用減值損失合計達2.19億元,公司存貨餘額11.23億元,佔總資產的比例達35.3%;應收帳款方面,麗人麗妝的應收帳款週轉率從2020年的40.91(次)下滑至2022年的28.97(次)。這表明,其資產流動與收賬速度越來越慢,壞賬損失風險加大。

上述趨勢在寶尊、若羽臣與壹網壹創等代運營企業上均有體現。

也就是說,無論輕資產,還是重資產,不論哪一種模式,其本質上都不是服務商自己說了算。一位服務商對此用了一個更爲恰當的比喻:“就像是打仗,服務商永遠都只是士兵,真正的戰場指揮只是品牌方,也永遠只是品牌方。”

投資界有一個“黃金三角”理論,判斷一個企業是否具備成長性,主要看三點:好時機、好賽道與好公司。

好時機能夠幫助企業贏得時間窗口,取得一定的先發優勢;好賽道能吸納足夠的“錢”景,享受估值溢價;好公司則以好的商業模式實現穩健的經營。

如果將該理論投射至電商代運營行業,好時機已不需要多贅述,電商代運營行業的起伏本就是隨電商經濟而變化,那麼值得探討的兩大問題是:一是,眼下的電商行業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好賽道?二是代運營企業如何來優化其商業模型?

兩個問題實則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總結來看,其實還是一個問題:代運營企業如何才能抓住電商行業的新機遇?

中國電商行業轟轟駛過二十餘年征途,從貓狗雙寡頭時代再到如今多巨頭崛起的局面,貨架電商與直播電商並行,沒有永遠的贏家,也沒有永遠的輸家。今年以來,阿里、拼多多、京東先後進行組織架構調整,劉強東迴歸後,京東掀起百億補貼,低價與平權成爲電商巨頭的新關鍵詞。

中信建投在研報中提到,存量時代下,電商行業的增長將更多回歸到留存、復購等方向,具體反映在“人、貨、場”上有三大確定性趨勢:

• 從“人”上,增量用戶天花板漸顯,在獲客成本高企的背景下,提升存量用戶的忠誠度,增加復購行爲是關鍵。

• 在“貨”上,不同品類線上化程度不一,從平臺角度而言,一方面會強化優勢品類的心智;另一方面,平臺也將重點關注低滲透品類線上化。

• 在“場”上,隨着直播電商進入下半場,行業驅動力從大主播轉向各平臺內部的規模化、體系化與健康化,搭建“品牌-達人-服務商”的良性生態。

代運營商企業自然也清楚靠天喫飯的好日子過去了,電商的存量時代裏,能夠實現增長已是不易,商業模式上的硬傷又難以根治,因此在保持原有業務的同時,它們也都紛紛開啓了“二次創業”之路。

這之中,有的是從“乙方”變爲“甲方”,要麼像寶尊一樣“買買買”,通過併購完成品牌矩陣的搭建。要麼,就像麗人麗妝和若羽臣一樣,自己做品牌,上述兩種轉型思路的前提必須要“有錢有閒”。

截至2022年12月31日,寶尊賬面上持有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期末餘額爲47億元。而麗人麗妝圍繞美妝護膚、食品、母嬰、茶飲等細分市場,先後推出了近10個品牌。比如,主打功效性護膚品的美壹堂就曾亮相李佳琦直播間。相比之下,若羽臣在自有品牌搭建上則顯得比較謹慎,目前只推出了聚焦衣物護理和香氛等小衆品牌的綻家和悅境安漫。

可以肯定的是,憑藉着過往的操盤手經驗,對代運營企業而言,難題往往不是“如何紅”,而是“如何長紅”。對品牌建設而言,運營只是工具,本質還是依靠產品力與研發力支撐,而代運營企業需要補課太多。

以麗人麗妝爲例,2022年,其研發投入總額佔營業收入比例僅爲0.37%,僅有26名研發人員。

而除去自己下場做品牌外,代運營企業們整齊劃一地將自己包裝爲“科技企業”,但區別於當下AIGC技術商業化與電商領域的創新性融合,代運營企業的數字化能力大多仍集中在搭建集成式的中臺體系,這些都不是高處的技術果實。

還有一類代運營企業已經選擇“躺平”了,它們將更多的視野放在投資那些新興品牌上,用最直接的方式與其綁定,獲得生意。孵化自有品牌失敗的壹網壹創此前跟着騰訊,一起入股了玻尿酸原料龍頭福瑞達生物,這家企業擁有的知名品牌有頤蓮和璦爾博士。

這些折騰與探索目前尚不能看到終局,畢竟,對於代運營企業來說,擺在眼前的選擇其實也就這麼多。它們的高光時刻與曾經的電商行業一樣,已經被終止在上一個時代了。

新的時代裏,講究性價比與回報率,崇尚穩定性與長期性,再亮眼的GMV戰報也無法保證品牌的長紅。回到問題的原點,在一個好賽道里,越精細的分工往往可以建立越深厚的護城河,賣鏟人可以越來越賺錢,比如英偉達。但在一個看得見天花板的賽道里,金礦越來越少,留給渠道商的機會本就不多。

擺在代運營商面前的最大難題,或許不是市值與投資者信心,而是在“二次創業時期”的一場關鍵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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