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於城的意象

文/林夕

人間四月，那些桃紅李白，奼紫嫣紅逐漸落下帷幕。然而，在重慶這樣一座山水之城，除了爛漫繁花，更多的城市街景纔剛剛登場。你看大街小巷的那些樹，他們守護着這座城，時刻顯現出挺拔偉岸、玉樹臨風。

黃葛樹

最具有重慶這座城市氣質的樹莫過於黃葛樹。無論在陡峭的山崖，還是城市街道，或者樓宇之間的罅隙，總能看到他們鬱郁芊芊的枝葉，根鬚遒勁盤繞。黃葛樹的生命力極其旺盛，它們能把根扎進懸崖峭壁，斜倚山勢而倔強生長。在重慶中山四路的道路旁，幾棵長在石壁上的黃葛樹成爲了這條最美街道的獨特風景。它們的根牢牢抓住石壁，枝幹在直立的崖壁上突兀而出。蔥鬱繁茂的枝葉在空中投下點點斑駁。這是怎樣頑強的樹，只要種子落地就能生根，穿破石頭的阻撓，在重慶的烈日炎炎裏給人們一片蔭涼。它就像這座城市的人們，在橫空出世的地形裏，紮根這座城的大山大水，一輩又一輩的巴渝人以其堅韌的性格和執着信念，在每一場考驗中愈戰愈勇。

這又是一種特別能懷舊的樹。只有這種樹，你在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們在落葉。春天，或許巷頭的黃葛樹會長出片片新綠，生機盎然。等你走到巷尾，你會發現另一棵黃葛樹落葉滿地，那些枯黃的葉片紛紛飄下，演繹着一場驚心動魄的降落。人們會詫異，同是黃葛樹爲什麼在春天的樣子卻是這樣的天壤之別？原來，黃葛樹在哪個時候被種下，以後每一年都會在這個時候落葉。他們會一直記得種下的那一刻，用飄落的儀式來完成生命的重生。年年歲歲，讓這一刻長進生命的年輪裏；歲歲年年，每一次落葉紛飛時就讓懷念深入骨髓。用轟轟烈烈地一地零落與這座城市交融，用一生的深情守護他們愛着的城。

泡桐樹

泡桐樹應該是重慶的“原住民”。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重慶的尋常人家總愛在小院裏種上一兩棵泡桐樹。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院子裏就種着一棵泡桐樹。泡桐樹樹幹筆直，葉片呈心形，葉片上有一層軟軟的絨毛，摸上去很細膩。每年清明前後，泡桐的新葉還未長出，泡桐樹就會開滿紫色的花。那些花一串串，一層層，密密麻麻，堆疊起來像高舉一束束紫色的火焰。我總會在泡桐樹下仰望滿樹的花開。從此，讓紫瑩瑩的一樹花綻放在心間。那些淡紫色的花瓣顯得樸素雅緻。每一朵像紫色的風鈴，花蕊帶着一層淺淺的黃，精緻而清新。她們彷彿是養在深閨，人們只識得她小家碧玉般的溫潤柔和。我和兒時的玩伴常在樹下跳繩、追跑、玩過家家……

因爲泡桐樹的木質鬆軟，不適合建造房屋，父親常說這種樹除了花好看，沒有多大用途。我卻不以爲然，總覺得她應該有不爲我們知道的驚豔之處，只是被埋沒在父親的偏見裏。後來 ，幾經搬遷，泡桐樹離我越來愈遠，漸漸淡出記憶。

女兒四歲那年開始學習樂器。走進樂器行，古箏、琵琶、二胡各種樂器琳琅滿目。突然，低沉而悠遠的琴聲傳來，似明月初升，山澗溪流潺潺。琴聲悅耳，立刻引來了好多人圍觀。“這是古琴，它是我國一種歷史悠久的樂器。”“它是用什麼木材做的？”一個好奇者問。“它的材質是泡桐樹。泡桐樹木質輕，紋理美觀，是優秀的中國樂器木材……”彈奏者看出大家的欣喜，熱心給大家介紹。“泡桐，泡桐……”小時候院子裏的那一棵泡桐樹又浮現出來，那一樹紫瑩瑩的泡桐花，搖曳在微風裏，搖曳在我遙遠的記憶裏。這次與她相逢，似乎跋涉了前世今生。我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一架古琴。色澤鮮亮，流線型的琴身，七根琴絃筆直，在古琴的一端垂吊着一排流蘇，襯托出她古色古香，典雅素樸。曾經生長在鄉村的泡桐，以爲它只是平庸的一種木材，卻不曾想到，早在三千多年前就用來製作古琴。其實，她們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與矜持。傾聽指尖彈奏琴絃流淌出來的音樂，如月光皎潔傾瀉在淡紫的花朵上，月光曾灑滿我兒時那個寧靜溫暖的小院。“月下何所有，一樹紫桐花……”有些記憶早已根深蒂固。

隨着山城步道的維修，重慶的步梯棧道逐漸成爲城市的標誌性建築。今年四月初，經過曾家巖輕軌站時，看見臨崖步道修建已經竣工。在棧道的最高處，三兩棵秀頎的樹木挺立而出，蒼勁的枝幹旁逸斜出，枝頭開滿紫色的花兒。我凝望許久，終於驚喜地發現：那是我久違的泡桐樹啊！她們默默生長在這座城市繁華的邊沿，固守着初心不變。每一枝向上伸展的樹枝綴滿淺紫的風鈴，等風來時彷彿就能環佩叮噹。我想泡桐樹作爲一棵樹的形象，一生不攀援，不逢迎，不炫耀。她們安靜地固守，努力向上生長，用樹的尊嚴告訴人們何爲抱朴守拙。

藍花楹

藍花楹是近幾年在重慶越來越常見的樹木。其實，它本生長在南美洲。它的拉丁語名叫Jacaranda mimosifolia。張曉風在文中這樣寫道：紫霞滿樹，危聳聳開遍洛杉磯和南美洲的那種“美死了人不償命”的花樹，中國人給了它一個文縐縐的名字“藍花楹”。對於這樣一種舶來的樹木，在重慶受到青睞，足以看出我們城市的包容。

初夏時節，開滿樹巔的藍花楹，氤氳出藍紫色的雲霞，她們會不期而遇地闖入你的世界，讓你一見傾心。在江北的北濱路，在牛角沱立交橋，在觀音橋的道路旁一排排的藍花楹，枝葉婆娑，蒼翠欲滴。藍紫色的雲煙猶如在中國水墨山水裏，飽蘸花青暈染出如夢如幻的意境。這樣澄澈的藍，似大海的深邃遼闊；這樣憂鬱的藍，濃得似化不開的哀愁；這樣深情的藍，在初夏爲這座城講述着一個悽婉悱惻的愛情故事。藍花楹花語：在絕望中等待愛情。或許，藍花楹這個名字更適合於她。在東方這個國度裏，用中國人獨有的含蓄委婉，似水柔情真愛一棵樹。

輕輕路過藍花楹身旁，風中飛揚的綠葉如一雙雙羽翼，樹巔的一抹藍輝映藍天的蔚藍。你抬頭仰望那些藍得晶瑩的花兒，天地間只剩這樣濃郁的色彩包裹着你，依偎着你，足以慰藉這塵世踽踽踟躕的蒼涼。偶爾，隨風飄舞的藍花楹會調皮地落到你的肩上，你會被她們靈秀剔透得一塵不染所征服：一襲華麗的藍色禮裙，裙裾裏露出瑩白的花蕊，散發着一層柔和的光。你轉身凝望時，彷彿一雙清澈的眸子正與你對視。這樣柔弱的花兒，這般嬌好的模樣，可是她們卻勇敢地從樹梢一躍而下。每當看到飄落一地的藍花楹，我總會拾起一兩朵，仔細端詳，心中不停地追問：藍花楹啊，藍花楹，你們等待了一生的愛情，寧可玉碎，不求瓦全。誰懂得你們決絕的勇氣，誰又憐惜你們刻骨銘心的疼痛……

樹，拔地參天，不蔓不枝。他們以巍然俊秀的意象挺立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座城市都會有樹與他們同氣連枝。每一棵樹生長在一座城，他們也會感染這座城的氣息，長成盤根錯節的鄉愁。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會員）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