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量龐大的“追星”羣體,種類繁多的小卡樣式,逐漸催生出了買賣小卡的“卡圈”。在這裏,大量未成年粉絲融入規則,交易買賣。但是,詐騙、售假、“跑路”等問題卻層出不窮,絕大多數情況下,粉絲們都只能自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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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侯慶香 實習生 程冉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李立軍

周彤的手機裏有一個計時器軟件,記錄着自己開始追星的時間——她把花錢買偶像“小卡”的那天設置成了第一天,至今已經一個多月。

每晚睡前,她都會翻開粉色卡冊,把自己精心收集的幾十張小卡都欣賞一遍。這是一個由十幾名成員組成的韓國男團,明星本人的自拍照片被固定在長8.5釐米,寬5.5釐米的卡片裏,包裹着一層薄膜的硬卡紙,微微反光。

“小卡”是當下粉絲羣體中最流行的周邊商品之一。起碼要有小卡才能算入門級的粉絲,這已經成了粉絲圈子裏不成文的規定。動輒收藏數百張小卡的粉絲比比皆是,但事實上它甚至並不是一件商品,只是購買明星周邊產品後附送的一張贈品紙片。

也由於並不是售賣產品,小卡並沒有固定價格,大都通過粉絲間的二手交易流通。一張小卡的市場價格在幾十元到數百元不等,較爲稀有的可以賣到幾千甚至上萬元。

數量龐大的“追星”羣體,種類繁多的小卡樣式,逐漸催生出了買賣小卡的“卡圈”。在這裏,大量未成年粉絲融入規則,交易買賣。詐騙、售假、“跑路”等問題隨之而來,絕大多數情況下,粉絲們都只能自認倒黴。

談到花費這麼多錢購買一堆“紙片”是否值得,剛剛升入高一的周彤一邊喝奶茶一邊翻看着卡冊,頭也不抬,“不想去考慮值不值得,我是清醒地被割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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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讀物”

北京市海淀區某商場平日客流量並不多,但十一假期這幾天是例外,因爲三樓區域正在舉辦限時“小卡集市”。和一二樓的冷清不同,站在樓梯上就可以聽到三樓響亮的音樂聲和充滿了追星專屬名詞的熱鬧討論。

來這裏購物的大都是揹着雙肩包的學生,甚至不乏和媽媽牽着手的兒童,十幾個攤位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小卡,每張都有單獨的標價,有的甚至還有粉絲根據小卡內容取的“名字”以及“愛稱”。

周彤和兩個朋友早上八點多就出發來到這裏,一直逛到了下午五點,她精挑細選地購買了17張小卡,另一位朋友屈婷買了27張。

屈婷是三人裏最先喜歡上某韓國男團的,兩個多月前同學送了她一張專輯,她好奇地去短視頻平臺搜了一下,在平臺密集的視頻推薦下,她很快“陷入”了。一場考試後,她揹着書包來到售賣專輯的店裏,一口氣買了三張專輯,每張售價一百多元,附贈四張卡,“總共十二張卡,我就抽中了一張我喜歡的成員!”儘管覺得價格很貴,抽卡運氣也不好,屈婷依然對自己擁有偶像第一張小卡那一刻的幸福感印象深刻。

通常來說,小卡並不是一種單獨的商品,而是一件贈品,也就意味着想要獲得一張小卡,並不能在官方渠道直接購買,而是需要購買專輯等周邊商品,從而獲得夾附在其中的贈品卡片。

屈婷喜歡的韓國偶像是多人團體的形式,而小卡是隨機贈送,粉絲如果只購買一張專輯,極有可能並不能獲得最想要的某位成員的小卡,購買的專輯越多,抽到喜歡小卡的概率才越大。而如果運氣不好,像屈婷一樣,花費四百元只能抽到一張市場價幾十元的小卡。

李姿喜歡的中國某男子偶像團體2022年發行的專輯中,附贈的小卡多達100多種,該專輯銷售量超過一百萬張。

除專輯小卡外,從官方渠道獲得一張該團體的小卡並不算容易。要先花費298元購買官方粉絲俱樂部的高級會員,也就是購買商品的“入場券”。公司會不定期出售高級會員可購買的成員寫真集、文具、玩偶、專輯等周邊產品,價格從幾十元到上百元不等,會員在購買商品後才能得到那張贈品小卡。

“專輯本身是沒有價值的,”這幾乎成了大部分粉絲之間的共識,沒有幾個人會真正在乎甚至播放那張CD。屈婷在深入瞭解小卡後,開始直接在二手市場購買小卡。她擁有大小兩本卡冊,能裝上百張小卡,收集了一個多月的小卡,卡冊依然還有許多“空位”,她便拉着在她的影響下也開始“追星”的好朋友們來到了“小卡集市”,目標是“把卡冊裝滿”。

屈婷每天會在好朋友的微信羣裏分享男團的視頻和照片,兩個朋友很快從“懶得點開”到“也愛上了”,三個人開始一起追星、研究小卡。她們喜歡這種“收集”的感覺,對每一張的專輯名稱和特點倒背如流,會在睡前和空閒時掏出卡冊,當作睡前讀物,一張一張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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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勿擾準則

青青的女兒讀小學三年級,在學習舞蹈的過程中喜歡上了一名韓國女團的成員,在短視頻上經常刷到該明星的小卡視頻後,向青青提出了購買小卡的願望。青青對女兒說,如果你考試考到媽媽認可的名次,就可以買小卡給你做獎勵。

收到小卡的當天,女兒坐在桌前對着快遞盒手舞足蹈,邊拆盒子邊對媽媽說,“我覺得好緊張呀。”青青知道,或許這只是女兒一時的興趣,但自己依然不能大意,需要引導她,“我知道現在很多假卡,所以得先幫她挑一挑。”

在售賣小卡的一些賬號介紹裏,經常出現的一句話是“未成年勿擾”,儘管這些賬號的主人極大可能也未成年,但她們並不想和未成年人交易,因爲“未成年”總是和反悔、退單、父母要求退款等情況聯繫在一起,“這個圈子未成年人真的太多了,幾十塊錢對很多粉絲來說也不是小錢,可能看到另一個人便宜一塊錢她都會想退掉重買,”15歲的張婷介紹。從去年起,在同學的推薦下,她也成爲了“卡圈”中人,在網上收集、出售女團成員的小卡。

張婷的同學中,有些同學的父母並不支持,會偷偷賣掉,甚至撕掉他們的小卡。也有同學沉迷其中,“畢竟小孩子比較容易叛逆。”而小卡也成了未成年學生社交中的一環,如果嘴上說喜歡哪個明星,但沒有對方的小卡,很容易影響社交關係。

“未成年人管不住錢,容易不理智,”找張婷購買小卡的買家,很多都是初中學生,“成年人也有,但是比較少,大部分都是未成年人。” 經常有未成年學生找到張婷,詢問能否幫忙留住一張售價三四十元的小卡,等自己攢夠錢就來付款,張婷一般都會拒絕,“如果幾十塊錢都要省喫儉用,我覺得還是應該把買卡的錢用到自己身上,畢竟那只是一張紙片。”

儘管如此,一個深夜,張婷還是突然收到一條質問消息“你是誰?”她不解地回覆了一個問號,對方繼續氣勢洶洶地質問,你賣的是什麼破東西?一張破卡片要幾百塊?張婷意識到可能是買家的家長找上門來。

買家是一名六年級小學生,幾天前的深夜在二手交易平臺上找到她詢問一張售價300元的韓國女團成員小卡,並且表示自己買卡父母是同意的,但未成年人沒有支付寶,對方問,能不能在微信上直接轉賬,張婷同意了。

張婷沒想到,她撒謊了。事實上,對方父母並不知情,女孩是趁父親睡着後,偷偷用父親的微信餘額轉賬,父親發現後找到張婷質問,先是訴說自己家庭的困苦,不停要求退款,張婷拒絕了。沒過多久就收到了對方父親發來的一個視頻,視頻中他狠狠地抽了女孩幾巴掌,“我沒敢看完,趕緊把錢退給他了。”

在小卡交易中,有一條聽來似乎有些“霸王條款”的規定經常出現:小卡出售後一概不退不換,如果在發貨前買家取消交易,需要承擔售價30%的“跑單費”。經常進行小卡交易的一些粉絲介紹,因爲未成年買家每筆交易都存在不穩定性,所以許多賣家只能強制規定一些聽起來並不太合理的規定,“但她們也完全可以不遵守,反正都是圈子裏不成文的規定,而且大家都未成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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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片騙局

還在讀小學的芊芊在視頻網站依靠發佈小卡視頻,已經擁有超過40萬粉絲,每個關於小卡的視頻都能獲得數萬點贊。

視頻中她一邊麻利地打包小卡,給“小卡”對光、換卡膜、貼上索引貼、放入卡套,用硬紙殼保護起來,再用可愛貼紙、蝴蝶結裝飾,放入信封中,最後塞入各種各樣的“小禮物”,放入硬紙盒中。她同時一邊用稚氣未脫的聲音介紹着,有人在評論裏開玩笑說她熟練得像“一個會計”。

隨着越來越多的未成年人湧入小卡交易圈子,繁瑣的交易規則和光鮮的包裝背後,欺詐等惡劣行徑也越來越猖獗。在微博上,小卡的買賣有專門的微博話題頁,叫做“倒賣女王”,意爲“倒賣小卡的人”,關注人數超過16萬。

未成年身份帶來的交易壁壘是他們面臨的第一道坎。由於身份限制,有時無法使用一些需要實名認證的交易平臺,直接微信轉賬後對方“捲款跑路”的情況大有人在。“總有人說自己是未成年沒有支付寶,能不能微信直接轉賬,也不怕我是騙子”,賣家周彤笑稱遇到自己是未成年買家運氣好,自己的妹妹就曾經在網上買小卡被騙過。

她講述,妹妹在短視頻上看到某明星小卡,覺得好看後就像平時購物一樣,去購物平臺直接搜索購買,拿到手才發現是商家自己印刷的卡片,並不是官方發行的小卡。“人家拿自己印的卡賣給她官方卡的價格,她也沒地方說理去。”

一張紙片的印刷成本可以低至幾毛錢,但熱門小卡的價格大都在三百至五百元,利益驅使下,魚龍混雜的交易渠道讓越來越多“假卡”流入市場。“現在網上還有幫人鑑定小卡的服務,幾塊錢一次。但平臺很難去鑑定一張卡片的真僞,也不會提供認證服務。”在一家小卡交易平臺工作的王凱對類似事件深有感觸。他告訴記者,在他工作的平臺上,買賣小卡的大部分都是未成年人。每次看到買家的個人認證信息是三四十歲左右,王凱就知道,又是一個拿父母身份信息交易的未成年人,他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生怕這單交易後續會出現紛爭。

根據經驗,王凱覺得主要問題還是未成年人可能沒有很強的分辨能力,缺少經驗,“比如一張市場價爲200塊左右的卡,如果突然有人賣30塊,我們會覺得這肯定是假的,但是有些孩子可能會覺得好便宜,我要趕緊買。”

張婷介紹,除了買到假卡外,“拼車”也很容易發生問題。“拼車”指的是粉絲爲了得到某成員的某張小卡,團購大批專輯,“專輯只要夠多,總有想要的那張卡。但買這種專輯是需要在收到商品前確認收貨的,對方一旦收到錢就可以跑路了。這種情況還挺普遍的。”

一個團購羣裏動輒數百人,一旦“團長”跑路,涉及的金額一般高達數萬元,“沒有什麼辦法追回,只能自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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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絲經濟的“韭菜”

無論是在“倒賣女王”話題頁,還是在其他小卡交易平臺,“掛人”和“避雷”都隨處可見。

對於未成年人來說,單價並不高的幾張紙片是很難維權的,無論是向平臺申訴甚至報警,都很難得到一個“裁定”。她們只能通過將交易對方的社交賬號、姓名、電話號碼、家庭住址等個人信息在網上公開的方式來“掛人”、“避雷”,以達到互相提醒的目的。

在“倒賣女王”話題下,詢問“怎麼追回錢”的求助帖下,回覆一般都是“瘋狂給對方打電話”、“去對方學校表白牆掛人”等方式,但大都於事無補。

“其實很難追回,感覺大家都快習慣被騙了,一般就是差不多就算了。” 張婷的朋友就曾在二手交易平臺上購買到假卡,她把對比圖、開箱視頻等資料一股腦都發給客服,想盡了各種辦法想要追回那筆錢,最終都以失敗告終,賣家不承認,平臺客服也表示無法鑑定小卡真假。非品牌商品無法認證、認證資料不夠、無開箱視頻等原因都有可能導致平臺不支持所謂的“小卡維權”,畢竟那只是一張紙片,儘管可能被炒到幾千上萬元。

北京京康律師事務所林豪律師介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對未成年交易的合法性進行了明確規定,不滿八週歲的未成年人爲無民事行爲能力人,進行的所有交易行爲在法律層面上都不被認可。八到十八週歲的未成年人爲限制民事行爲能力人,應在全面瞭解交易物品的價值後再進行交易,交易的合法性視情況而定,“要看這個錢花的跟他的經濟水平和智力認知水平是否相符,比如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花了父母上萬元去買小卡,那可能就是不合理的。”

同時林豪表示,各交易平臺有義務針對未成年人以及未成年人較爲關注的商品進行更嚴謹、全面的額外規定與保護,互聯網服務供應商如果允許未成年人去註冊賬號,就必須得爲未成年人之間的交易設置一定的監管機制,這也是有例可循的,“比如遊戲廠商現在對未成年充值就有一些單獨的規定”。

研究粉絲文化多年的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朱麗麗教授介紹,和粉絲對偶像的點贊、轉發同理,“小卡”對粉絲而言,是一種更深層的身份象徵和社交符號,是正常的青少年中流行的亞文化資本,並不是什麼洪水猛獸,“首先我們要先理解青少年追星時的情感,而不是一概否定。”

但與此同時,隨着網絡和商業社會的發展,“粉絲”羣體越來越多被關注,也就自然而然會被資本捕捉到,從而成爲從中牟利的“抓手”,締造了“粉絲經濟”,“粉絲經濟是一個鏈條,文化產業、經紀公司、平臺、媒介、明星、粉絲都是其中的一分子。”

小卡營銷對韓國團體來說尤爲重要。2020年起,韓國娛樂公司開始與中國娛樂平臺合作,推出了“線上籤售”,即會抽取一定數量的購買專輯的中國粉絲,和明星本人進行2分鐘左右的線上視頻,推出的小卡種類和版本也越來越多,有些團體發行的專輯附帶的小卡有上百種。

在娛樂公司的“小卡”營銷下,韓國團體的“中輸”,即中國粉絲購買專輯的數量,佔比越來越大。王凱介紹,跟兩三年前相比,韓國偶像團體的專輯銷售量幾乎漲到四五倍,“以前一張專輯賣一百萬張都很多了,這兩年賣四五百萬張都是常事,而且中輸基本能佔到一半。”

儘管無論是中國還是韓國的娛樂公司,還是各平臺售賣小卡周邊等商家,都在試圖從未成年粉絲的口袋裏“掏錢”,但大部分粉絲並不認爲哪裏有問題,“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都是自願的,公司也沒有強制購買。”

朱麗麗表示,相關平臺機構等應該對青少年進行適當引導和保護,“比如如果小卡的交易火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出臺一些相關的市場規範。既然它屬於市場行爲,就應該遵守市場規範,比如溢價到什麼程度是合理的等。”

但朱麗麗認爲,引導未成年人追星,最重要的是要幫助青少年們認識到,粉絲經濟的實質其實是以資本盈利爲核心,使得他們的追星行爲在一個適度、可控的範圍內,“追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過度作爲粉絲經濟的“韭菜”就沒有必要了。”

(應受訪者要求,周彤、張婷、屈婷、芊芊、青青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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