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三年(617)七月,一支富有朝氣的軍隊在晉陽誓師之後,直奔關中。

他們自比義兵,檄文傳遍了各地郡縣,“尊隋”的口號喊得響亮,但志在天下的野心家都知道,又一股勢力入局了。

一日,這支“義軍”的領袖——李淵,收到了一封來自瓦崗軍的聯絡信。當時,李密殺了翟讓,成爲了瓦崗軍的首領,他自恃兵強馬壯,在信中寫道:願與李淵共滅隋室,自己則爲盟主。

看完信後,李淵對親信說:“密夸誕不達天命,適所以爲吾拒東都之兵,守成皋之厄……(我)得入關,據蒲津而屯永豐,阻崤函而臨伊洛,東看羣賊鷸蚌之勢,吾然後爲秦人之漁父矣。”瓦崗軍與東都隋軍相持不下,李淵就能乘虛入關,佔據長安,恃關中之勢凌天下羣雄。

記事參軍溫大雅爲李淵寫了回信,信中極力吹捧李密,推舉其爲天下之主:“天生烝民,必有司牧,當今爲牧,非子爲誰!”李密得信之後,喜出望外,致力於攻略中原,李淵自然可以放心進兵關中了。

溫大雅親眼見證了李淵將野心一步步變爲現實的全過程。武德元年(618),李淵稱帝,溫大雅從一個小小的軍府幕僚,變成了唐王朝的黃門侍郎。自己的兩個弟弟溫彥博、溫大有也成爲李唐的股肱之臣。李淵曾對他們兄弟說:我自晉陽崛起,多虧了你們溫氏一門。

李淵君臣走過的路,成爲那個時代最波瀾壯闊的一部分。身處其中的人很難不產生這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被天命眷顧,如何能創造這樣一番事業呢!

於是,溫大雅創作了《大唐創業起居注》,將李淵從準備起兵到建唐稱帝一共357天的史事都記錄了下來,旨在告訴世人,亂世的出路只能是唐朝,天命主角只能是李淵。

武德末年,溫大雅在李世民與李建成之爭中,站在了李世民這一邊。玄武門之變後,他因功擢升禮部尚書,加封黎國公。此時,唐朝基本上掃平了天下,國史的撰寫交給了史官,《大唐創業起居注》靜靜躺在禁中的某個角落裏。

在這個隱祕的歷史世界裏,人們得以窺見李淵問鼎天下、才華橫溢的一二面。

李淵像。圖源:網絡

01

在另一個更爲人熟知的歷史世界,也就是新舊《唐書》裏,終結亂世的主角換成了李世民。

在正史裏,李淵毫無起兵的打算,李世民卻知隋必亡,偷偷招攬人才、圖謀大事。到了大業十三年(617),李世民向父親攤牌,李淵大驚,本來想執兒子送官,轉而又說:“吾愛汝,豈忍告汝邪。”這才勉強同意了起義。

起義之後,李淵稍遇挫折,就打退堂鼓。又是李世民站出來哭諫,才使父親醒悟,李淵不得已嘆息道:“起事者汝也,成敗惟汝。”這種抑父揚子的寫法在新舊《唐書》中俯拾皆是。

《舊唐書》基本照抄唐朝實錄,而唐太宗在玄武門之變後爲了掩蓋罪惡,曾大量篡改實錄、國史。而宋人編撰的《新唐書》,尤重春秋筆法,恰好唐太宗又是一個英明之主,自然受到宋儒的褒揚。這樣,李淵自然就成爲一個襯托兒子的庸碌無爲的配角。

《大唐創業起居注》的記載則完全不同。李淵既是太原起兵的主謀,也是取隋而代之的決策者。

大業十二年(616),李淵奉隋煬帝之命安撫太原。他早有經綸天下之志,卻沒有根據地。李淵一到太原,就緊鑼密鼓準備造反。他一邊鼓吹“隋歷將盡”、“李氏當興”,一邊延攬人才、發展軍隊。他命李建成於“河東潛結英俊”,李世民“於晉陽密招豪友”,兩人都“傾財賑施,卑身下士”,“故得士庶之心,無不至者”。

大業十三年(617),李淵被正式任命爲太原留守。他望着腳下這片土地,躊躇滿志地說道:“唐固吾國,太原即其地焉。今我來斯,是爲天與,與而不取,禍將斯及。”

當時,擺在他面前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南邊的“山賊”歷山飛,一個是北邊的突厥。如果不能擺平這兩個威脅,李淵就無法躍出太原爭奪天下。

李淵率領步騎六千與歷山飛兩萬部衆戰於西河郡的雀鼠谷。他兵分兩路,中陣盡是羸弱之卒,大擺旗幟,堆滿輜重,另外以麾下精騎數百,置在兩翼。賊衆看見這個陣勢,直奔中陣取主將,然而他們看見滿地的輜重之後,貪慾大起,搶成一團。李淵抓住時機,令兩翼精騎夾擊,擊潰賊衆,斬首無數。

面對突厥,李淵則放低姿態,以妥協換和平,不僅穩住了形勢,還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

五月,李淵除掉了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以實際行動宣佈了起兵。西河郡丞高德儒堅決反對,李淵遂派李建成、李世民進兵西河。臨行時,李淵語重心長地說道:“爾等少年,未之更事,先以此郡觀爾所爲。”李建成與李世民兩人與士卒同甘共苦、並肩作戰,往返九日就平了西河,除高德儒一人被斬首外,其餘無辜者,秋毫無犯。

這是李淵起事之後的第一仗,不僅贏了,還贏得漂亮。軍心大振,民心歸附。李淵大喜道:“以此用兵,天下橫行可也。”

李建成。圖源:影視劇照

七月,李淵率軍三萬誓師,正式起兵,劍指長安。隋朝的反應也很迅速,宋老生帶精兵二萬屯霍邑,屈突通率軍數萬屯河東,以拒李淵。當李淵逼近霍邑的時候,大雨不止,軍隊不能前進。此時,又有劉武周勾結突厥南下襲擊太原的傳聞。是前進攻取霍邑,還是後撤保護太原,需要當機立斷。

李淵徵求兩個兒子的建議,兩人分析道:劉武周和突厥未必同心,如果撤退,容易腹背受敵;如今正值收穫季節,實在不行就掠取農田獲得軍糧。說到最後,二人表了決心:“雨罷進軍。若不殺老生而取霍邑,兒等敢以死謝!”李淵權衡了一番,決定放手一搏。

雨停之後,李淵親自率領數百騎兵到城東五六里的地方佈陣,吸引敵軍。宋老生果然率軍出城,李淵接敵之後,佯敗而退,誘使宋老生孤軍深入。與此同時,李建成和李世民突然襲擊城門,堵死了宋老生的退路,李淵再度出擊,兩面夾擊,最後陣斬宋老生,拿下了霍邑。

李淵作爲一代創業之君,既有縱橫撣闔的政治手腕,也有決勝千里的指揮才能。

不過,溫大雅的歷史世界未必全都真實。或許是出於政治宣傳的需要,《大唐創業起居注》有幾分造神的嫌疑。書中的李淵,武藝高強,智計無雙,身經數戰,都是以弱勝強,宛如一個戰無不勝的軍神。即便面對實力遠超自己的突厥人,也是佔盡便宜。

歷史,或者說敘事,本身就是一種遮蔽。我們與李淵之間隔着一道歷史的幕布,當我們看向他,只能看見幾個互有重疊的、扭曲的投影。

02

攻取霍邑之後,李淵決定繞開屈突通,直取關中。

李淵從晉陽南下時僅有甲士三萬人,軍隊也並非銳不可當,但他進入關中之後,勢力迅速膨脹,等到十月兵圍長安之時,李淵麾下已經有二十餘萬衆了。

李淵出身貴胄,是關隴貴族八柱國的後裔,與隋朝上層社會關係匪淺。不過,細數李淵集團,簡直可以用五顏六色來形容:豪強、羣盜、草根、胡人、亡命之徒、宗教狂熱分子……

太原起義的功臣之中,僅有劉文靜、長孫順德、劉弘基等寥寥幾人可以算作關隴集團。長孫順德和劉弘基爲了躲避進攻高句麗之役,亡命太原。劉文靜是階下囚,一直希望建功立業,卻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像裴寂、溫大雅、柴紹等人,長久居住在高齊故地,和關隴集團自然算不上親善。

裴寂。圖源:影視劇照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爲隋朝所排斥,爲建制所不容。這樣的人,不正是造反的急先鋒嗎?

李淵進入關中之後,延續了利用建制之外的力量的做法,草野羣盜紛紛來投。

馮翔賊帥孫華來得最早,在其幫助下,李淵得以迅速渡過黃河。李淵對孫華說道:關中像你這樣的豪強勢力不少,但名氣都不如你,你如今率先投靠我,羣雄自然相繼而至。

比較典型的是丘師利、丘行恭兩兄弟。從家世來看,他們屬於關隴集團的官僚子弟,隋末大亂,他們與在交趾做官的父親失去了聯繫,於是興兵爲盜,保護家族利益。他們肯定不甘心做一個“盜賊”,渴望能夠登堂入室。李淵正是利用了他們的期待以及自身的政治背景,才得以招攬他們。

李淵明白,僅憑貴族的力量是無法成事的,但是,如果一個貴胄出身的人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很容易就能得到衆人的擁戴。

這些政治失意者爲了自己而戰,往往奮勇爭先,進取心達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十月,李淵軍隊圍困大興城之時,已經出現了不尊將令的情況。各位豪傑想要建功立業,紛紛請戰攻城,李淵竟不能制止。無奈之下,李淵只能調李建成和李世民帶領太原元從之軍,趕往大興城,控制局勢,不讓破城的功勞盡歸新人。

十一月,李淵攻入長安,殺了十幾個隋朝死忠派。幾天之後,李淵迎代王侑即皇帝位,遙尊隋煬帝爲太上皇,自己則爲大丞相、大都督、尚書令、進封唐王,成爲實際的皇帝。

長安的朝堂之上,似乎還是以關隴人士爲主。不過,與其說是關隴集團換了一個代理人,倒不如說李淵有意提拔了那些邊緣的關隴人士,而這些人重塑了關隴集團。

李淵佔領長安之後,很多隋朝勢力望風而降。

阻擊李淵的大將屈突通,聽聞長安已失,家屬都被俘虜,立馬率主力東奔洛陽。留守潼關的大將桑顯和立即獻關,還前去勸降屈突通。屈突通結陣準備戰鬥,桑顯和對他的士兵喊道:“京師陷矣,汝並關西人,欲何所去?”這句話擊中了每個關隴人士的心理要害,衆人紛紛丟棄武器。屈突通見狀,只能投降。

屈突通。圖源:網絡

義寧二年(618)三月,宇文化及縊殺隋煬帝。這樣一來,李淵稱帝,就不會有篡位的問題了。

從四月到五月,代王侑反覆禪位,羣臣反覆勸進,李淵反覆辭讓。裴寂等人進言:“臣等唐之將佐,茅土大位,受之唐國,陛下不爲唐帝,臣等應須去官。”在這種威逼下,李淵笑而答道:“裴公何相逼之深,當爲審思。”

後來,李淵才說出了心裏話:“所以逡巡至於再三者,非徒推讓,亦恐羣公面諛,退爲口實。”原來,李淵再三推讓,並非真的不願做皇帝,而是爲了防止臣下兩面三刀。羣臣的勸進,實則是一場表忠心的儀式。

甲子日,李淵正式即皇帝位,國號爲唐,建元武德,是爲唐高祖。

03

李淵建唐稱帝之後,面臨的局勢依然不樂觀。對他而言,威脅最大的敵人莫過於突厥。

大業十三年(617)五月,正當李淵準備起兵的時候,突厥數萬人進逼太原。雙方實力懸殊,李淵不敢硬接,只能擺空城計,迷惑突厥。晚上,李淵偷偷派軍隊出城,天亮之後,又大張旗鼓進城,裝成援軍已到的樣子。突厥人不知底細,於是退兵。

六月,李淵主動給突厥始畢可汗寫信,信中說道:“我今大起義兵,欲寧天下,遠迎主上,還共突厥和親,更似開皇之時,豈非好事!……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始畢可汗得到李淵的信後,異常興奮,但他不贊成李淵“遠迎主上”,而主張李淵取隋煬帝而代之。

陳寅恪先生認爲,李淵太原起兵之時,“實稱臣於突厥”。

隋亂之後,突厥儼然成爲了東亞霸主,“總統中國”。史載:“隋末亂離,中國人歸之者無數,(突厥)遂大強盛,勢凌中夏。”中原的割據勢力紛紛向其稱臣,引爲強援,以爭天下。

大業十三年(617),是突厥操縱、扶持中原勢力最頻繁的一年。

金城郡豪強薛舉起兵反隋,自稱西秦霸王,斥巨資賄賂突厥,相邀一同攻擊長安。

武威郡李軌,被衆人擁戴起兵,以護其郡,與突厥、吐谷渾結援。

馬邑軍人劉武周斬郡太守,遣使歸附突厥,受其可汗的封號,還自立爲皇帝。

朔方郡豪族梁師都造反,建立梁國,常聯合突厥大軍劫掠郡縣,與突厥關係最緊密。

……

此後,竇建德、王世充、高開道、羅藝等人都向突厥稱臣。毫不誇張地說,突厥是中原十幾個軍閥共奉的宗主、強大的後盾。在這樣一個“國際政治”之中,唐朝只是羣雄之一,李淵的創業史實際上就是突厥霸權之下的弱國崛起史。

太原起兵之後,李淵曾派劉文靜聯絡突厥,請求援兵,實際的意圖是希望突厥不要騷擾太原。突厥支援了五百人和兩千匹馬,李淵卻選擇只買一半的馬匹,有人問爲何不全買,李淵回答:突厥人貪圖利益,如果這次全買了,下次只會來得更多。我只買一半,是爲了示貧。

突厥人重視經濟利益,李淵很早就看破了這一點,並加以利用。

武德元年(618),薛舉以大量金帛賄賂突厥,期望突厥出兵,一起攻打長安。沒想到,唐朝給的更多,不僅有大量金帛,還割讓五原及榆林二郡。於是突厥中途變卦,轉而支持唐朝,致使薛舉最後被滅。

武德三年(620),劉武周在突厥的幫助下攻克太原。就在劉武周準備直搗長安時,唐朝開始反攻,突厥也一改初衷,幫助唐軍奪回太原,致使劉武周覆亡。實際上,唐朝又與突厥做了一次交易,唐朝收復太原,突厥則獲得太原城衆多美婦人以及財富無數,還留下了一支軍隊“助唐鎮守”太原。

劉武周。圖源:影視劇照

劉武周兵敗之後,唐朝顯示出了統一中國的氣象。從實力來看,唐朝高於其他競爭者,但低於突厥。武德三年(620),頡利可汗上臺後,突厥一改操縱小弟進攻唐朝的做法,幾乎年年都要南下直面唐軍一次。李淵只能掏出府庫的大量金幣,竭力討好。

武德七年(624),突厥南下,直逼長安。李淵想要遷都,以避讓兵鋒。李世民堅決不同意,與父親大吵了一架。不過,李世民的策略與李淵並沒有多大區別,送錢、和親、再加上離間了突利可汗與頡利可汗,突厥最後還是退兵。當然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唐朝的軍力正在不斷增強。如果繼續進攻,突厥免不了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突厥作爲東亞霸主的終結,是在唐太宗一朝實現的。但是,如果沒有李淵用金錢換取時間的策略,唐朝能否崛起還是一個未知數。

04

初唐政治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劉文靜之死。

李淵稱帝之後,下了一道《褒勳臣詔》,用來確立太原功臣的地位。不過,這道詔書並沒有給他們什麼實利,僅僅只是賜予他們一次或兩次“免死”的特權。非叛逆之罪,都可恕死。

劉文靜是太原首功,可免二死。他參與太原起兵,“定非常之謀”。後又出使突厥,爭取支援。南返後,同李世民一起參加了一系列重大戰役。建唐後,成爲宰相。武德元年(618)七月,劉文靜率軍出擊薛舉,大敗而歸,被削職除名。此後雖然劉文靜因功恢復了爵位和官職,但地位已是大不如前。

劉文靜自認爲才能、軍功都在裴寂之上,而權勢反在其下,於是心有不滿。一次,他與弟弟劉文起飲酒,喝醉後行爲失態,拔出佩刀劈砍廳柱,揚言道:“必當斬裴寂耳!”恰好,劉文起在家召來巫師,作法驅除妖孽。有人將這兩件事上報,誣告劉文靜謀反,李淵便將其下獄。

面對審訊,劉文靜說了不少怨憤之詞:我立下這麼多功勞,官銜和地位卻不如裴寂,家屬也無所庇護,確有不滿之心。衆人都知道劉文靜不可能謀反,李世民甚至力保於他。李淵還是聽信了裴寂的讒言,執意將其殺死。

劉文靜被殺前,感嘆“高鳥逝,良弓藏”,其實這時“天下未定”,根本不存在“高鳥逝”的局面。恐怕,李淵從一開始就想將劉文靜置於死地。

劉文靜。圖源:影視劇照

那麼,李淵爲何一定要殺劉文靜呢?

陳寅恪先生於《論唐高祖稱臣於突厥事》一文中說道:“與突厥始畢可汗議訂稱臣之約者,實爲劉文靜。其人與太宗關係密切,觀太宗往視文靜於獄中一事,即可推知,文靜即爲李唐與突厥聯繫之人。及高祖入關後,漸與突厥疏遠,而文靜被殺矣。”

李淵建唐之後,無時無刻不想擺脫突厥的陰影。他不僅要警惕中原割據勢力與突厥的聯合,更要防止臣下與突厥勾結。

武德二年(619),唐朝借突厥之勢,擊敗了劉武周的進犯,收復了幷州。根據雙方的交易,突厥可以駐兵太原。可是幷州總管李仲文幾乎沒有抵抗,讓突厥隨意留兵駐守。一年之後,有傳言說李仲文與突厥密謀起事,要趁唐朝進攻洛陽的時候,引胡騎直入長安。李淵於是召李仲文入京。經查,李淵才知道李仲文在任期間極力討好突厥,甚至還得到了被封南面可汗的許諾。盛怒之下,李淵處死了李仲文。

武德六年(623),李淵聽信突厥使者的讒言,以爲幷州總管劉世讓暗通突厥可汗,將其處死。要知道劉世讓一直以對突厥強硬著稱。即便如此,李淵還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李淵相繼處死三個與突厥關聯頗深之人,暗暗指向了一個潛在更深處的人——李世民。

05

儲位之爭是武德政治的一條主線。

李建成作爲長子被立爲儲君是順理成章、無可爭議的。然而,李世民在經略四方的過程中,權勢也越來越高,網羅了大量文武之才,隱隱有了爭奪太子之位的野心。

奇怪的是,唐高祖自始至終沒有下定決心來解決問題,只是機械地維持現狀:抑制李世民,但又不肯或不敢下狠手。他似乎喪失了早年的敏銳,變成了一個猶豫的老人。

就這樣,年老的父親與驕傲的兒子隔閡日深,分歧越來越大。

洛陽平定之後,李淵派遣后妃去挑選“宮人及府庫珍寶”,這些妃子想要給自家親戚謀差事。在古代,賞賜親信、賣官鬻爵本就是極爲正常之事。李世民卻說珍寶已經封存了,官爵只會賞給有功之人。那麼,珍寶究竟在誰手上呢?有功之人又是誰呢?答案顯而易見。

一位后妃的父親向李淵索要一片良田,李淵親自寫了一份手詔,結果這塊地被封給李神通,而李神通不肯交出。李神通是李世民的部下,如此硬氣必然有所憑恃。於是,李淵直接找上了李世民,說道:我的手詔沒用,你的敕令卻行於天下。

這樣的事多了之後,李淵對李世民破口大罵道:“爾之左右欺我妃殯之家,一至如此況凡人百姓乎!”這句話雖有借題發揮之嫌,但反映了一個事實:李世民的權力越來越大了。

父子之間最大的矛盾則是對突厥一事。

一直以來,李世民與突厥人的關係都非同一般。入關中時,就有突厥騎兵跟隨李世民;戰西秦時,也是突厥軍與李世民所部一同作戰;討伐劉武周時,處羅可汗之弟步利設率二千兵馬與李世民會合……以至於當時很多人認爲,李世民挾寇自重,藉機總攬大權。

武德七年,突厥入侵,李淵欲舉都南遷。李世民堅決不同意,並且慷慨陳詞了一番:給我一兩年,一定生擒頡利。

當時,李淵派李世民與李元吉共同禦敵。李世民想要出擊,李元吉自然不同意,李世民於是說道:“汝不敢出,吾當獨往,汝留此觀之。”

然而,李世民並未與突厥發生任何戰鬥,他帶領一百多人來到頡利可汗陣前,商議了一番。隨後,突厥便不戰而退,還派突利可汗來請和。而這位突利可汗與李世民結爲了兄弟。

在後世看來,李世民不發一兵成功退敵,實乃大功一件。站在李淵的視角,一個高調主戰的主帥與敵人的關係竟然如此密切,寥寥數語便能使其退兵,很難不讓人懷疑李世民是不是在慷國家之慨,謀取私利。

翻閱史籍,突厥南下之時,只要是李世民出兵對陣,突厥就會迅速撤兵,幾乎沒有發生過烈性的交鋒。無論這是不是巧合,李淵難免心生疑竇,但畢竟李世民成功退敵,雖然形跡可疑,卻仍然下不了手。

李世民。圖源:影視劇照

武德九年(626)六月,李世民在玄武門射殺李建成、李元吉二人。李淵自知無法抵抗,只好立李世民爲皇太子,退出了權力之巔。八月,李淵禪位,李世民登基,是爲唐太宗。

親生兒子將自己從皇帝的寶座上趕下來,同時還殺死兩個兄弟及其子嗣,這對風燭殘年的李淵絕對是痛苦的打擊。此後,李淵對李世民十分冷淡,多次拒絕了兒子共同避暑的邀請。

貞觀四年(630),李靖擒獲頡利可汗,唐朝終於揚眉吐氣。這時,退隱多年的李淵突然出現在慶功宴之上,他感嘆道:“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天子能滅突厥,吾託付得人,復何憂哉!”看到兒子兌現了多年以前的諾言,李淵心裏自然快慰。興頭之上,這位老人彈起了琵琶,而唐太宗也隨之起舞。

李淵的餘生飽嘗權力之苦,只有帝國的偉業,纔是他唯一能品嚐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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