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丸到貨了,那方面不行的,趕緊聯繫我。”直播間裏,主播推銷着手裏這款“大力丸”,他不明說這款產品爲男士性藥,而是用隱晦的暗示其療效,引導粉絲們購買。

山東省菏澤市公安局定陶分局食品藥品環境犯罪偵查大隊民警聶大力介紹,2023年4月,警方接到羣衆舉報後,便開始偵查這起直播間假藥案。

經過調查,聶大力和同事們發現,這款被冠以“名貴中藥製作”“百年宮廷配方”的藥丸,只是幾個非醫學專業人士用藥粉和麪粉手工搓制而成,不僅沒有保健食品必備的“小藍帽”標誌,還是三無產品,被檢測出含有食品保健品中嚴禁添加的西藥成分,最終菏澤市市場監管局認定其爲“有毒有害食品”。

這是聶大力首次偵辦線上售賣虛假保健品案件,他發現,隨着互聯網的普及,保健品“坑”人事件開始頻頻出現在線上。隨着技術普及,老年人上網羣體也日漸增多,原先常在線下針對老年人售賣“靈丹妙藥”的那些人,開始盯上直播間裏的老年人。

新京報記者以“直播間”“保健”爲關鍵詞,在某網絡投訴平臺進行檢索,發現衆多相關投訴信息。投訴內容包括出售三無產品、虛假或誇大宣傳等,投訴平臺則包括抖音、快手等可以直播帶貨的平臺。

此類直播亂象仍在持續發生,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如今仍有不少主播在直播時誇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稱可以包治百病。

爲了躲避平臺審查,主播們通過替換違規詞、劇情演繹或展示圖片的方式暗示假藥假保健品的治療功效,且爲了防止直播間突然被平臺警告或關閉,主播們往往使用多個賬號同步開啓直播,隨時切換。

直播間裏賣“保健品”

今年四月,聶大力和同事們接到羣衆舉報之後,在快手的直播間裏蹲守了一個多月。有近十個主播在直播時引流售賣這款“巧克力丸”,這些主播擁有一定粉絲,最多的粉絲超過50萬。

在直播間裏,主播手裏拿着一粒黑色丸子,從不直言它的功能,只一味地說“一喫就好”,一邊說,還一邊引導粉絲加他們公佈在主頁的微信,通過微信進行交易。

警方得到羣衆收購的“藥丸”之後,在菏澤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的合作下,菏澤市公安局定陶分局將樣品送至青島進行檢驗,發現內含一種對人體有害的物質西地那非,且含量很大。

5月29日,聶大力和同事們先在一個主播常去直播的地方蹲點,在其直播時將其抓獲,又通過該主播供述出上線宮某。警方隨後找到宮某所在地,破門而入時,宮某正想砸毀手機,銷燬交易證據,而“藥丸”早已被藏匿在洗衣機裏。

經宮某供述,其上線王某建便是直播間“藥丸”的生產者。王某建向同住一個小區的鄰居孫某買來藥方。這些被冠以“名貴中藥製作”“百年宮廷配方”等名號的藥丸,實際上都是自行購買原料,手工製作而成。從直播間賣出的一萬多粒藥丸流入至19個省市。

警方在王某建家中發現了糖漿、天平網篩和各種各樣的原料包裝。聶大力說,他們的生產方式都非常簡單,就是揉麪、和麪,然後手搓藥丸,經過稱重後再包裝。這款所謂藥丸,實際上是三無產品,經過檢驗最終被當地市場監管局定性爲有毒有害食品。在直播間以50元至100元一粒銷售,然而最初一級的代理售價僅要8元,而成本則更低。

聶大力指出,“藍帽子”是我國保健食品特有的標識,通常在保健食品的包裝或標籤上還需標有“國食健字”的批准文號,但即便是正規保健品也不具備疾病預防、治療的作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發佈的《保健食品標註警示用語指南》中明確規定,在產品最小包裝物的主要展示版面上設置警示區,明確標註“保健食品不是藥物,不能代替藥物治療疾病”警示語。

以往,聶大力辦理的類似案件都是線下接觸式的,而現在以互聯網爲依託進行銷售,依靠主播的影響力獲利,由於銷售者和消費者的空間被完全隔開,網紅主播們有了更多造假的空間。

實際上,這類直播間販賣假藥欺騙老年人的案件在近年來屢見不鮮。2022年,淮南警方曾打掉一個售賣虛假保健品的詐騙犯罪團伙,26名嫌疑人各司其職,專門在直播中僞造專業講師身份,虛構治病經歷,誘騙老年人購買他們口中各種各樣的“保健品”——成本幾塊錢的糖果,這一“糖果”沒有任何保健作用和藥用價值,而該團伙涉案資金2億多元,資產達2000多萬元。

劇情演繹直播帶貨

“戴上項鍊,偏癱患者都直接站起來了,能正常行走了。”直播間裏的人扮演着偏癱患者,主播宣稱,這款項鍊除了治療偏癱,還是“心臟病患者的福音”。

劉珍月的姥姥沉迷帶貨直播間兩三年了,劉珍月說,姥姥時不時就買回一兩件保健品,有的是帶有“小藍帽”標識的保健品,有的是被誇大成能救人治病的固體飲料。這一次,姥姥聽信了直播間裏推銷的這款項鍊。

這款產品叫“活能派派石項鍊”,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有多家店鋪仍在進行售賣。

新京報記者在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官網上查詢其資質,在境內醫療器械(註冊)欄中輸入相關關鍵詞,沒有查到任何相關內容。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第十七條,除醫療、藥品、醫療器械廣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廣告涉及疾病治療功能,並不得使用醫療用語或者易使推銷的商品與藥品、醫療器械相混淆的用語。

劉珍月發現,姥姥關注的所有主播,都是通過劇情演繹的方式直播帶貨賣“保健品”。而帶貨往往在劇情演繹至討回公道的時候出現,主播爲了報復,說要將對方的“好東西”虧本甩賣。像追劇一樣,姥姥每天都會看,有時候甚至看到凌晨一兩點。

北京市華城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律師甘仕榮指出,這種劇本演繹的帶貨方式,包含虛假宣傳行爲,涉嫌侵犯消費者的知情權。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多個短視頻平臺曾發佈整治演戲炒作帶貨的通知。2020年11月14日,快手平臺發佈首期“劇本、演戲炒作賣貨”專項治理違規公告,對一些主播以“擾亂電商平臺秩序”進行處置,文中稱,這些主播“利用家庭矛盾、離婚出軌、團隊矛盾等與商品銷售無關的元素炒作,誘導粉絲購買商品,嚴重影響了用戶的購物體驗、觀感體驗,損害了消費者利益。”

2021年3月,抖音安全中心發佈《“賣慘帶貨、演戲炒作”違規行爲處罰公示》,宣佈平臺已對賣慘帶貨、編造離奇故事、演戲炒作等行爲進行違規處罰。30天內,抖音處理了相關違規直播間446個,封禁違規賬號33個。

亂象仍在發生

然而,此類直播亂象仍在持續發生。不少主播在直播時誇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稱可以包治百病,有的產品詳情頁上不僅沒有標註保健食品必須有“藍帽子”標識和“國食健字”批准文號,而且沒有任何圖文介紹,甚至產品圖上還打着馬賽克。爲了躲避平臺審查,主播們通過替換違規詞、劇情演繹或展示圖片的方式暗示其治療功效。

12月7日晚,“芸老大”直播間正推薦一款“百草養元方”,主播們手裏拿着海報,指着上面的字“肺癌、食管癌、肝癌、乳腺癌”“5年不用打針……”,用隱晦的方式說着這款產品的功效。網絡截圖

12月7日晚上九點,短視頻平臺“芸老大J解氣2號”直播間正在推薦一款“百草養元方”的產品,主播們分成兩派,演繹着尋親復仇的劇情。直播間的左上方寫着“虛構劇情”,而右下角則是產品鏈接。

主播們手裏拿着海報,指着上面的字“肺癌、食管癌、肝癌、乳腺癌”“5年不用打針……”,用隱晦的方式說着這款產品的功效,然而產品介紹頁卻只有一張藥盒的圖片。

新京報記者點進該商品所在店鋪,還能看到不少類似的產品,都沒有完整的產品標題,也沒有詳細功效介紹。

據新京報記者觀察,從10月底至今,名字裏含有“芸老大”或“雲老大”的賬號,每天持續同步開啓直播,演繹劇情,在復仇時推薦帶貨,而產品往往被他們描述成能治病救人的靈丹妙藥。

11月8日,新京報記者在“芸老大X2號.蓬蓽生輝”直播間購買了主播們聲稱的“華佗古方製作而成”的“片仔癀”,主播稱“失眠、眩暈,氣血兩虛,片仔癀都能喫、都能治,能清熱涼血,得了褥瘡、疥瘡,也能拿片仔癀碾碎外用治好,跌打損傷喫上就好。”

11月8日,新京報記者在“芸老大”直播間購買了片仔癀,然而商品到手之後,記者發現包裝盒上明確寫着“固體飲料”。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然而商品到手之後,記者發現,產品包裝盒上明確寫着“固體飲料”,“本產品不能代替特殊醫學用途配方食品、嬰幼兒配方食品、保健食品等特殊食品”。且產品與直播間主播描述的“幾歲都能喫,什麼人都能喫”不同,禁忌一欄處明確寫着:孕婦、嬰幼兒,對配料表過敏者不宜食用。

資料顯示,真正的“片仔癀”是一種中成藥,由牛黃、麝香、三七、蛇膽組成。具有清熱解毒,涼血化瘀,消腫止痛的功效。

而直播間裏這款同樣名爲“片仔癀”的產品,實際上是固體飲料。《市場監管總局關於加強固體飲料質量安全監管的公告》(2021年第46號),自2022年6月1日起正式實施,該公告對固體飲料的質量安全、銷售宣傳、標籤標識等提出了諸多要求,如固體飲料的食品名稱不得與已經批准發佈的特殊食品名稱相同;不得明示、暗示涉及疾病預防、治療功能、保健功能以及滿足特定疾病人羣的特殊需要等。

屢禁不止、維權困難

因聽信直播間裏宣稱的“調節血脂、改善睡眠”,方子娟的媽媽也在直播間買了很多“保健品”。

方子娟說,母親的身體不錯,但有些小毛病,比如骨質增生,平時睡眠也不怎麼好,她企圖用這些“保健品”改善身體狀況。方子娟回家之後發現,這些產品均爲固體飲料和壓片糖果,沒有“小藍帽”標識,產品說明裏也沒有提及保健功效。然而母親對此並不瞭解,主播們在直播間裏將這些產品描述成具有治療效果的“保健品”,她便深信不疑。

她曾以沒有“小藍帽”標識爲由,向視頻平臺舉報並要求退款,然而只有一小部分退款成功,有的產品被以未違規、超過售後期等理由而拒絕退款,直至現在,有些店鋪已經關閉。

劉珍月也曾多次向平臺舉報她姥姥下過單的直播間,但是即便舉報成功,很快主播便會切換賬號重新開啓新的直播。她還試着向產品原產地的市場監督管理局舉報,但最後也都不了了之。

新京報記者也發現,這些主播往往會打開多個賬號同步開啓直播,有的直播間只直播,不掛產品鏈接,只有少數一兩個直播間掛着產品鏈接。但通常,他們都會在直播中途放出字樣,引導粉絲點擊直播間右下角的賬號,進入有鏈接的賬號繼續聽直播。

子女們在舉報,而“爹媽們”卻沉迷其中。新京報記者發現,每次主播在直播時演繹復仇劇情,評論區裏都會有粉絲提醒主播們“注意安全”,隨機點進這些粉絲主頁,發現關注這類直播間的,基本上都是年齡標註爲六七十歲的老年人。

這種憑生活經驗就能判斷出的假保健品爲什麼能吸引這麼多老年人?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院心理研究所王大華教授分析,由於部分老年人本身可能存在一些難以根治的慢性疾病,他們可能更願意去嘗試多種不同的方法,“萬一他們就成了那個被治癒的少數幸運兒呢?”

此外,根據王大華的研究顯示,老年人相比年輕人更容易相信陌生人,而且比起“朋友”這樣的詞,直播間裏主播們喊着的“爹媽們”,一下子拉近了二者之間的距離,讓老人覺得自己頗受關注,且從心理上意識到自己是個父親或者母親。像親人一樣的用詞,喚醒了老年人的情感,讓他們更多地用直覺而非理性去進行判斷。

聶大力坦言了查處此類案件的現實因素,“送檢是非常困難的問題”,他說,無論是假藥還是假保健品,都需要市場監管部門先行認定。“鑑定是非常考驗偵察員的”,他打比方說,假說要抽查化肥是否合格,那就針對性地查氮、磷、鉀這3個元素,但假如說某款產品聲稱能包治百病,那送檢時查什麼,就成了一個問題。

“很難找到突破口”,聶大力說,藥的每種成分都需要特定試劑和試紙去化驗反應,一項檢測費是300元左右,週期在一週左右。如果全檢,一個藥丸大概要檢測200多項,花費六七萬,週期也拉得很長。

讓老年人安全“觸網”

“因爲害怕而不去接觸,纔是最大的風險。”王大華認爲,老年人並非容易上當受騙的羣體,只是老年人受騙的代價比較大。

王大華髮現,大多數老年人仍是互聯網時代的被動接受者,她倡導終生學習,鼓勵老年人主動擁抱時代的新變化。此外,老年人應該保持良好家庭關係,讓自己擁有必要的社會支持,這樣比較容易尋求決策建議,以便作出合理的選擇。

社會各方也應該合力減少老年人被騙的可能性,王大華說,例如平臺可以在法律允許的條件下,對老年人賬號進行大數據分析,更精準地排查可能存在的風險,並及時處理。

甘仕榮認爲,平臺應該承擔起一部分監督的責任。他指出,監管此類事件的難點在於應接不暇,違法主體相對比較多,需要在技術上增加執法力量,例如將相關直播平臺接入市場監管部門執法平臺。

“這些主播將非保健品說成是保健品,就是以假充真,製假售假,銷售金額超過5萬元的,涉嫌銷售僞劣產品罪。”甘仕榮指出,在直播間裏售賣此類“保健品”,涉及平臺、商家、主播和消費者這四類主體。平臺和主播是否承擔責任,得看他們是否明知此類產品並非保健品,還聲稱系保健品進行售賣。

他說,如果平臺參與此類違法行爲,共同知假售假,就需要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和被行政處罰的責任,情節嚴重,可能承擔共同犯罪的刑事責任。而主播如果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機構或者公司選取的帶貨產品爲僞劣產品,仍進行銷售,符合法定入刑條件的,將構成生產、銷售僞劣產品罪等罪名。

甘仕榮認爲,當下平臺方應該加強形式上的審覈和監管,要求主播和商家銷售的產品必須有相應的許可或者認證,有相應的產品合格證。另外對主播和商家售假行爲,平臺介入處理後,及時按照規則賠償消費者。

12月15日,新京報記者就直播間主播以劇本演繹方式賣“保健品”一事致電平臺官方客服,對方提示,可申請退款,如果商家拒絕,則可以申請平臺介入。若主播賣貨涉及違規,可以舉報。

但賣假保健品的主播們並未全部消失。當晚接近十二點,主播們仍在直播間裏演繹着劇情,引導“爹媽們”購買右下角的“靈丹妙藥”。

(劉珍月、方子娟爲化名)

新京報記者 汪暢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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