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初學語文時或許都有過這樣一個疑惑:忽然、突然、猛然、驟然、陡然、猝然……這些詞語不僅結構相同,意思也沒有什麼區別,該怎麼區分呢?

而且,既然結構相似,意義相近,爲什麼要發明這麼多不同的詞語呢?在引起混淆之外,它們到底有着什麼作用?

近義詞,指的是詞彙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語。現代漢語中常用近義詞多達1500多組,它們憑藉語義特徵、組合限制、句法分佈、使用模板之間的細微差異,爲漢語創造了生動且豐富的語言表達效果。在同一個句子中,近義詞的交替使用可以使文句更加生動活潑。

如在《小石潭記》中,柳宗元描寫溪流“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中,“鬥折”與“蛇行”便是一對近義詞,兩者都可以用來形容溪流蜿蜒曲折,合在一起使用,既得對偶之趣,又能使文辭富於變化。如今,“斗折蛇行”已然演化爲成語。在現代漢語中,這樣的成語還有“風平浪靜”“零敲碎打”“心滿意足”等,行文時使用不僅能夠加重語氣,還能突出形象,增強文字的表現力。

圖片“鬥折”“蛇行”都可以用來形容蜿蜒曲折的溪流。來源/pixabay

近義詞,古代也有嗎?

事實上,近義詞並非現代漢語特有的語言現象,在以單音節詞爲主體的先秦古文中就已經出現了豐富的近義詞。它們看似表達相同的意思,但在意義和用法上都有細微的差別,不能輕易換用。

圖片《許氏說文敘》冊,篆書節錄漢許慎《說文解字敘》一段。來源/故宮博物院

譬如“言”“語”都涉及“口”,有說話、談論的意思,但在古漢語中,作爲動詞的“言”和“語”並不同義,不能互相替換。早在東漢《說文解字》中就出現了“言”和“語”的辨析:“直言曰言,論難曰語。”清代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以此爲基礎,補充了更多意義與用法上的差異:

“大雅毛傳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論,正義作苔。鄭注大司樂曰:發端曰言,苔難曰語。注雜記曰:言,言己事;爲人說爲語。按三注大略相同。”

大致意思即:直說稱“言”,論辯稱“語”,且“言”用於說自己的事情,而“語”主要用來替他人說事。由此可見,種種跡象表明,我國古代文字學從很早開始就重視起了對近義詞的辨析。

直至現代,隨着對古文材料更加全面、科學的研究,古文近義詞的辨析也更上一層樓——在意義的辨別之外,還加入了語法、組合等實用形式的考察。

仍以“言”“語”爲例,我國現代語言學家王力先生指出,在意義上,“言”是指主動跟人說話,“語”則多指回答別人的問話,或是和人談論一件事情。《左傳·成公二年》記載齊晉鞌之戰時,描寫了一段作戰中的對話:

郤克傷於矢,流血及屨,未絕鼓音,曰:“餘病矣!”張侯曰:“自始合,而矢貫餘手及肘,餘折以御,左輪朱殷,豈敢言病。吾子忍之!”

張侯爲了不動搖軍心,隱瞞了自己受傷的情況。句中“豈敢言病”是主動地說出自己受傷,“言”就不能換成“語”。同樣,在一些情況下,“語”也不能用“言”來替換。《論語·八佾》記載: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嗷如也,繹如也,以成。”

這裏的“語”是告訴、談論的意思,是“言”所不具備的含義,其讀音也由陽平(yū)變爲去聲(yù)。

圖片“言”。來源/《說文解字》[漢]許愼撰 [宋]徐鉉等校定

圖片“語”。來源/《說文解字》[漢]許愼撰 [宋]徐鉉等校定

除了從意義和讀音的角度切入“言”和“語”的辨別之外,二者還可以從語用搭配的角度進行區別。用作及物動詞時, “言”一般只能帶指事物的賓語,例如“言病”“言事”;如果指人,也只能他指,不能指談話的對方,例如“書叔姬,言非女也”(《左傳·文公十二年》),意爲“寫作‘叔姬’,說明她不是未出嫁的女子”。而“語”之後既可以帶指事物的賓語,也可以在帶指人的賓語時指稱談話的對方,例如《論語·陽貨》中孔子直接對子路說“居!吾語女”,即“坐下!我告訴你”的意思。此外,“語”之後還可以帶雙賓語,如“公語之故”(《左傳·隱公元年》),“吾語女至道”(《莊子·在宥》)等,“言”之後則很少有雙賓語出現。

古漢語中,還有一詞與“語”意義相近——在“告訴”的意義上,“告”與“語”是同義詞。兩者的主要區別在用法上:對上只能用“告”,而不能用“語”。如《左傳·僖公十五年》中,秦穆公的夫人勸秦穆公的行爲只能用“且告曰”來記載,而不能用“且語曰”。對下則既可以用“告”,也可以用“語”,如“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左傳·隱公元年》),這裏“告”與“語”便同時用在了鄭國國君對潁考叔說話的場合。可見古文用詞不僅要考慮意義和搭配,還要考慮到詞語背後“潛臺詞”的不同。

圖片《滿蒙漢字書》,不分卷,又名《御製滿蒙文鑑》,清佚名輯。該辭典約收7205條詞語,包括詞語、短語、語句等,共262類。來源/故宮博物院

近義詞,如何發展的?

隨着漢語詞彙的多音節化和文學的世俗化,從唐代變文開始,大量的多音節口語詞彙也能見於漢語文學之中。口語的登場不僅沒有擠佔書面語的空間,反而促進了文學語言的豐富性,一些詞語也出現了可以同義替換的現象。這些詞語意義相同,但語體色彩不同。這一傳統延續至今,多表現爲書面語與口頭語、單音節詞與多音節詞之間的區別。例如“腦袋”和“頭”,“胳膊”和“臂”。

圖片“頭”和“腦袋”對比示例。來源/ 電視劇《如懿傳》截圖

這兩組詞在下面句子中就不宜換用:

“那個孩子可真堅強,鐵蒺藜刺破了他的臉,疼得他小腦袋汗珠直掉,但是他兩隻胳膊還是緊緊地抱住那個壞傢伙的腿。”

句中的“腦袋”不能換成“頭”,“兩隻胳膊”雖然可以換成“兩臂”,但風格就不夠協調。然而,如果在體育教材裏把“頭部不動,兩臂平伸”寫成“腦袋不動,兩隻胳膊平伸”,也不符合教材簡潔明確的用語特徵。可見不同的場合要選用語體色彩不同的詞。

圖片第一套廣播體操中的“頭部不動,兩臂平伸”,如寫成“腦袋不動,兩隻胳膊平伸”,也不符合教材簡潔明確的用語特徵。來源/ 央視紀錄片《行走的廣播體操》截圖

現代漢語近義詞的另一種生產途徑來自漢語中的異形詞。

異形詞,是指普通話書面語中並存並用的同音、同義而書寫形式不同的詞語,如“筆畫-筆劃”等。

由於中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一些詞語的書寫形式並不統一,但它們的聲、韻、調以及理性意義、色彩意義和語法意義完全相同,很容易在使用中造成負擔。因此,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國家語委”)基於通用性、理據性、系統性的原則對異形詞進行規範化整理,並給出推薦詞形。然而,有少部分異形詞的兩種形態傳播得都很廣泛,在社會上的使用均得到了認同,這種影響力使它們分化出了相近但不同的意義,或其中一種形態派生出其他含義,產生了從同義詞轉變爲近義詞的有趣現象。

例如“摹仿”與“模仿”,前者更常用在對具體的近景的仿照,如眼前的實物和動作;而後者還可用在比較抽象的行爲的模擬上,範圍更大。在具體的使用中,“摹仿”大多可以用“模仿”代替,但“模仿”有時不能用“摹仿”代替。

圖片《清文補匯》,全書約收8300條詞語,詞彙量不及早期刊行的大型音序辭典,但所收詞語均是經過乾隆朝規範後的新增詞語,並收錄了每個詞語的詞義及形態變化等。來源/故宮博物院

現代漢語中的近義詞更多地呈現爲形如“忽然、突然、猛然”這一類雙音節詞語,它們不僅意義相近甚至相同,結構也相似。這些詞從古代沿用至今,從單音節詞的不穩定組合演變成現代常用的固定短語。

“忽然”見於《墨子·天志上》:

“然而天下之士君子之於天也,忽然不知以相儆戒,此我所以知天下士君子知小而不知大也。”

這裏,忽然的意思取中心詞“忽”不重視、忽略的本義,指漫不經心的樣子。在《莊子·知北遊》中,“忽然”由“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生出了“迅速”的引申義。

圖片莊子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關於“突然”,徐鍇的《說文解字系傳》最適合解釋其本義:“犬匿於穴中伺人,人不意之,突然而出也。”“突然”形容犬迅捷的樣子,也引申出了迅速的意思。

“猛”的本義是健犬,與“突”相似。《西廂記》中有“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猛然”也即形容動作反應快。

在古代漢語中,“然”意爲“……的樣子”,表示狀態,不具有實意,這些詞的意義實際上都來源於“然”所修飾的中心詞,即“忽”“突”“猛”等。但沒有“然”,這些單音節詞也難以產生引申義。因此,這些近義詞是單音節詞組合相輔相成的結果。

近義詞,怎麼辨析?

知曉“忽然、突然、猛然”的形成史並不意味着明白了它們之間的區別,作爲實用“工具”,近義詞重在辨析,這樣才能精準地表達思想感情。辨析近義詞的基礎是理解近義詞都有哪些差別,近義詞的差別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意義、色彩、詞性。

表意是漢語的重要功能,經過長時間的耳濡目染,人們對近義詞之間意義的差別也更爲敏感。一組近義詞的意義還有輕重之分、範圍之分等。例如“輕視”和“蔑視”雖然都有“看不起”的意思,但“蔑視”的程度顯然比“輕視”重。“邊疆”和“邊境”雖然都指靠近國境的地區,但兩者所指範圍不完全相同。“邊疆”指的是靠近邊界的領土,範圍較大;而“邊境”指的是靠邊界的地方,範圍較小。

圖片“輕視”與“蔑視”示例。來源/電視劇《甄嬛傳》截圖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近義詞可以依靠搭配對象意義的不同來區分,比如“發揮”和“發揚”:“發揮”和“發揚”都有發展光大的意思,但“發揮”搭配的對象主要是主體本身具有的、內在的東西,如“威力”“力量”“作用”;“發揚”搭配的對象主要是約定俗成的,更加宏觀的東西,如“精神”“作風”“傳統”“民主”等。

近義詞色彩方面的差別主要體現在感情色彩和語體色彩上。詞語的感情色彩即褒義、中性、貶義,如“成果、結果、後果”都有“結局”的意思,但它們分別是褒義詞、中性詞、貶義詞。語體色彩的區別主要指書面語和口語的不同,例如“父親”和“爸爸”,儘管在一些描寫生活化場景的文學作品中也會使用“爸爸”,但顯然“父親”更莊重。

漢語根據詞語的語法功能將詞語分類爲名詞、動詞、形容詞等,這些分類統稱爲“詞類”,而詞類的語法特徵就是“詞性”。詞性的不同本質就是語法特徵的不同。比如我們可以依據詞性的不同來區分“突然”和“猛然”:

“突然”和“猛然”都有動作變化快、出人意料的意思,都可以作狀語,如“他突然轉過身來”“他猛然轉過身來”。但“突然”還可以作謂語、定語、賓語,如“情況很突然”“突然事變”“感到突然”,“猛然”則只能作狀語。因此,一般認爲“突然”是形容詞,“猛然”是副詞。

圖片“突然”使用示例。來源/電視劇《甄嬛傳》截圖

理解近義詞的差別後,我們就可以在此基礎上對近義詞進行辨析。我們可以憑藉語義和語感,適當地使用釋義法和替換法來辨析不同的近義詞。然而,形如“忽然、猛然、驟然、猝然”這樣的近義詞,在語義和語法上並沒有顯著的區別,它們的區分似乎更需要文學語言的積累,比如由“驟然”聯想到“狂風驟雨”,由“猝然”聯想到“猝不及防”……它們的使用離不開語境,也離不開語言本身具有的約定俗成的社會屬性。

近義詞,未來還會有嗎?

漢語中有大量的近義詞,表示同種事物、同類概念的近義詞往往有很多,表達同一事物、同一概念的詞語甚至也可以多達十幾個。那麼,這些近義詞的存在有必要嗎?

事實上,近義詞不僅能夠幫助我們區分不同的語義和語法功能,還能使語言的表達更加精確、豐富。很難想象,當我們寫遊記時,只能用“看到”來說明自己與環境的關係將會是多麼無趣。而如果加入了“遙望”“俯瞰”等詞,不僅闡明瞭人的姿態,還能表現出人與景的空間關係的變化,使文章更加形象、自然。近義詞的使用避免了單調、重複的寫作,近義詞連用還能加強語勢,使句意更加完善。近義詞發揮作用的場所不僅有書面語;在口語中,近義詞的使用可以使語氣委婉。爲了適應交際的需要,表達一種委婉的語氣,我們可以選用不同色彩的同義詞。比如用“去世”代替“死”,會使語句顯得沒那麼直白。

可見,豐富的近義詞是中華民族歷史長河灌溉出的碩果,同樣也反映出中國人含蓄謙遜的品格與豐富的智慧。

圖片2022年《現代漢語規範詞典》完成新一輪修訂。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政府門戶網站截圖

在當代,隨着網絡社區與互聯網平臺的活躍,近義詞也在飛速更新。在未來,也會有更多的近義詞誕生於我們的奇思妙想。近義詞,距離我們並不遙遠。

參考資料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代漢語》,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

【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王力主編:《古代漢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北京:語文出版社,2002年

李娟:《漢語近義詞辨析知識庫構建研究》,《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22年第1期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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