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组诗

文/张远伦

 

老屋檐

 

老房子前倾身子,像是要占领悬崖外的虚空

瓦片悬于临界,你的来意可能令它坠落

 

下面是后照河碧潭,涟漪不知何所起

今日冬阳尚好,只有你内心的圆,可以扩展到低海拔

 

我若告诉你——屋檐水直接叩击河面

会是天意的转折和分流——你定会觉得可笑

 

而当高岭大雪,镇上的一排屋檐,接住那些飘渺

又改变它们的形态,降临人间的雪

 

变成辞别你的水——美变成冰凉,我该如何自处

于檐下?像古代遗忘一个生僻词

 

那么自然,那么必然

一切就消失了。奔赴未来的春水,宛如寂灭

 

空笔筒

 

今晚,哲学里的尼采和神龛上的烛光

都是思考者

屋角的空笔筒

是思考者中空寂的那一位

混沌打开,暗夜照亮

文字的容量达到黯然神伤

毫毛之间

恍然并列着狼和羊

刀子无用便是倒立的笔锋

多数时候

刀刃也仅仅是一个思考者

昨日插入笔筒

如今不翼而飞。有人说这是红木

做成的念想。空着

只是为了表达你的疑虑

清空所有书写的可能,更有利于

守住自己的内圆

这首雕工有些粗糙的元诗

在我的凝视之下,用木质的

飞翔之羽,抵触了我的神思

让我不得继续将长夜镂空下去

 

陶罐店

 

每次路过,它们都用自身弧顶

的闪光点看着我

在低矮的店里

极尽黯淡

却能精准地找到我的眼睛

和心动那一下

我相信它也这样

找到每一个路人,提示着

它可以完成醇香内蕴

将化学的甜

传递给我们的味蕾

它们像一众怡声下气的仆人

围在店主——我的表叔身边

每次我都要打声招呼

他会从久久的安静中,拔出来

迅捷地,灿烂地,笑着

陶罐大如长辈的适合做酒缸

小的精致如我

适合分装醪糟。我们都

携带着自身合适的香气

在各自的人世行走

偶尔,陶罐遇见陶罐

会用撞胸的庆祝方式

磕碰对方

 

平錾对石头的叙述

 

这把平錾侧锋,轻轻一敲

就会带起石屑纷飞

刻出汉字的痕迹来

从小,我就深受这种书法的启蒙

不在宣纸上,不在绢布上

而在坚实的石灰石上

外公教我刻好:恩深显考

或者:恩深显妣。尤其是

“之位”的“之”字,笔划少

而笔意难以掌控,刀法

难以把握。我得极尽安详

极尽宁静,而又极尽灵动

才能把收尾一捺的一波三折

镌刻出来。像是在单纯的意境里

刻上美和善,刻上虔敬和祝福

这把錾子终于停止工作了

躺在东方红桥头的老屋里

今冬我想起外公,这位铁质

和石质的石匠,取出平錾

用手指轻触锋刃,些许锈迹被拭擦掉

露出用熟铁写字和造型的本相来

稍稍钝了的那点尖角,似乎刚用线条

叙述完一场“二十四孝”的故事

令我凝神静听,那风雷隐隐的教诲之声

 

古法制盐遗址上的演绎

 

飞溅的天然盐水引到这里

经过烈焰的焚烧

变成洁白的晶体

没有哪一种纯净不是燃烧得来的

思想里有杂质

只是因为习惯了逸乐

当他深陷古作坊,深陷红

和明亮之后的暗寂

忽而便有了炙烤骨头的奇想

冬阳太安静了,达不到燃点

眼前的世界总体上很寂寥

爱情太虚无了,不是明火

无效成分太多早已被他放弃

他在养活细微的火星

使之成为豆蔻年华的少女火苗

和花信年华的袅娜火焰

他曾握住过盐水女神的手

那轻盈和柔软,牵住,而又放弃

 

后江河

 

一块冷凝的绿脂,不容清风拂面

滑腻

让我怀疑今天

将会弄丢大量诗句

河面上找不到主旨,和亟待描绘的

乌篷船,钓鱼人

退回到我的身体里。寒颤袭击了我

一粒细沙已于初秋上岸

在静静地修撰自我成长史

大寒节前夜的巨大水系中

我像小片内湖

独坐成

一个小水洼。湖唇圆润地围着我

后江河平缓处

长着一张你的脸,而我

戴着我的面具

艺术手法也没法揭开

 

(原文刊发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3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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