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靜

“詩人的童心、赤子之心,就是不管多大年齡,不管經歷過多少,你看世界還是依然感到很新鮮很陌生的,彷彿是第一次遇見,給你帶來驚喜,給你帶來激情,讓你熱愛。這是詩意的源泉。”正如詩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主編李少君所言,童心是詩意生成所必不可少的,也是詩人作爲寫作者所承擔的社會責任中極爲重要的一個部分。赤子之心會在黑夜中尋找光明,而光明,正是生命存在之要素。

在詩集前言中,李少君用詩人王家新的《黎明時分的詩》爲例,解讀了這種赤子之心。黎明時分,一隻野兔在海灘上靜靜佇立,沉思,詩人爲出現在野兔視野中而感到抱歉,頓悟發生於詩歌最後兩行:“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裏出來/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野兔具有了人的品格:兒童純粹而嶄新的觀察視角,讓成人世界機械化的經驗慣性受到挑戰,從而使讀者在詩歌閱讀過程中感受到詩意。

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指出,文藝創作的根本目的是達到一種審美感受,而這種審美感受需要依靠陌生化手段來實現。在喬治·萊考夫那裏,童心則是通過挖掘嶄新的隱喻,以新的方式重新體驗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建構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認知,刷新我們對當前事物的理解。

因此,《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這本收集了200首當代詩歌的詩集,是童心與詩意頗好的見證。

這本詩集所收錄的幾乎每首詩歌,都以質樸的語言、對形而下的日常生活的考察以及能超越生命之瑣碎的哲思見長。詩人從日常生活出發,探尋暫時性的真理,建構自身的身份,形成作爲一個自爲個體所缺失的對世界的歸屬感,因而通過一種超越性來形成穩定的自我認同。在後工業化時代時空壓縮的文化語境中,這種穩定的自我成爲生命的儀式,使得人當下的生存感受超越空虛與孤獨。

例如,在收錄於第四輯的加主布哈的《石磨》中,詩人通過石磨這一意象回憶起祖母的日常生活:石磨“是祖母的嫁妝,推着祖母走了幾十年/終於把祖母推到耄耋之際,終於/把自己磨成了兩塊喜歡安靜的石頭”。時間的流逝最終銷蝕了祖母的空間,石磨也被時代落下,變成寂靜、安然的存在,從工具的身份蛻變成時代的標誌,在時間永不止息的流逝中,承載着詩人對祖母的記憶。

這種過往的日常生活中留下的記憶,正是建構詩人身份認同的重要因素。在21世紀的今天,時間是超速的,空間也是不斷堆疊的。在這種異化的生命體驗中,我們如何保持一個穩定的自我,超越孤獨與空虛?或許加主哈布已揭示了答案所在:在對日常生活的記憶中,建構我們獨一無二的歸屬感,這也是《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出版發行的重大意義之一。

本詩集由六輯組成,分別爲自然之美、人世之情、遠方之念、鄉土之戀、遼闊之想、時代之頌,共同構成人生體驗的全景表達。

第一輯收錄了王家新、吉狄馬加、西川等大家的詩歌,帶領讀者走進天人合一的世界,走進莊子所倡導的“萬物與我爲一”的精神境界。“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傍晚時分/我看見一匹馬/悠閒地走着,沒有目的/一個喝醉了酒的/哈薩克騎手/在馬背上酣睡/是的,智者解釋的是自由的含義/但誰能告訴我,在那拉提草原/這匹馬和它的騎手/誰更自由呢?”吉狄馬加用嶄新的視角,讓我們從對自由概念的傳統建構中解放出來,用一顆童心重新審視自由這一生命存在中註定的命題:自由就是當下,並不存在於智者所說的典籍中。

第二輯集人世奧妙於一體。伊沙在《頓悟》中敘述在夜深人靜中的行爲及心理狀態,並在自己的行爲中窺探到“人活一世/來世上走一遭”,不過是“看看我愛的人/看看我恨的人”,然後再從愛與恨中“退出”,“掃掉/自己的腳印”。

第三輯中,阿壠在《格薩爾王的馬蹄印》中通過說書人、達拉河谷、神馬、馬蹄聲等意象的並置,將讀者帶入對遠方的想象中。在達拉河谷,青褐色巨石上承載着一枚馬蹄印,暗示着格薩爾征戰的勝利,神馬前蹄在石上踩踏出煙火。史料未曾記載這場戰役,但耳背的丹增老人卻依然聽得到響徹天明的馬蹄聲。遠方不僅是乘坐交通工具能到達的地方,也是難以想象的場景。

與第三輯相呼應,第四輯關注的是詩人對鄉土的依戀。在《時光》中,草樹用短短的三節詩表達了對家鄉與親人的懷戀之情。跨過石拱橋,翻過山坳,樹林掩映,外婆在瓦頂下燒火或切菜。新年,坐在父親的肩上,剛到達拱橋,外婆的笑臉就映入腦海。現在和從前已然不同,現代化的生活已漸漸改變小時候的家鄉,水泥路修進村莊。再次來到石拱橋旁,只能看着河裏的水草像絲綢般閃光。時代的變化使得詩人感時傷逝。然而,雖然時代改變了家鄉,對家鄉的記憶卻能永遠保留在詩人心中,由此鑄成鄉土之戀。

第五輯關注思想與想象的開闊性。在《牧羊人》中,詩人牛夢牛敘述了一位孤寡老人,“放了一輩子羊/也和羊說了一輩子話”。當牧羊人落土歸塵,雖然沒有子孫,但他“放過的羊的/子子孫孫”悼念着他。人與動物的聯結,在前者的死亡中被加固與放大,在萬里無垠的曠野結合爲一個整體。

第六輯集衆多主體爲一體:長江流域的城市風光、士兵一天的生活、對戍邊英雄的真誠歌頌、生龍活虎的都市生活、溫情無限的鄉村生活,等等。

無法將本詩集的長處從所有維度一一細數。《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從生活的不同面相達成對人的表徵。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世的,無論是遠方的還是鄉土的,無論是超越時代的還是立足於時代的,詩人們都將童心袒露在讀者面前,用獨特的想象,實踐着發源於海德格爾的“詩意的棲居”,完成一次詩創化實踐。

(《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李少君主編,中國言實出版社,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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