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雕刻的大山

文/周書華

大山,如一盞明燈,在困惑的時候可以照亮前方,大山上的老家,如一個驛站,疲倦時可以駐足歇息,大山,如一把篝火,寒冷時可以溫暖自己。

青山疊翠,峯巒入雲,松濤陣陣,山風夾雜着泥土的芳香迎面而來,雨過天晴,陽光在雲層中半遮半掩、欲語還休,沿着山路而上直奔巫山深處的大舅家去,四周非常安靜,不知名的鳥兒在翠綠的枝頭高歌,草叢中不知名的昆蟲發出陣陣聲響……在這個最熱的季節,遠離城市的喧鬧和炙熱,置身於大山之間,看着不遠處的山巒被一層淡淡的煙霧繚繞着,似是戴了面紗的含香公主,有着別樣的嫵媚與妖嬈。

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隱匿在豐茂的植被下,路邊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或伴荒路而生、或伴枯樹而長、或伴野草而眠,嬌小而柔弱,讓人不忍採摘,只願靜靜地守候在花兒的旁邊,看花開花落,感受四季的輪迴寒霜。

經過一棵李子樹邊,此時早已錯過了李花盛開的季節,只見一樹飽滿的果實,在枝頭迎風歡舞,“呼呼”的風聲也像是掌聲,歡迎我們的到來。

李樹後面是一片金燦燦的杏林,此時正是收穫的季節,滿滿的枝頭,如同鍍了金,很是耀眼,由於生態移民,無人管理,草啊、樹啊就異常的茂盛。路人可隨意採摘杏子,杏兒在當地並不貴,街上隨處也有賣。可是這生長在海拔近1200米山林中的杏子,當別有一番風味,喫在嘴裏,一股淡淡的酸香,也許是純天然的吧,彷彿有一種品食《西遊記》中人蔘果的激動,小小的果子,彙集了天地之精華,日月之仙氣,喫後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實在是難得的原味,離開杏林,我們忍不住還採摘了一部分。

沿着山路而上,一簇簇花木映入眼簾,粉色的木季花張開了笑臉、一樹嬌羞的芙蓉含情脈脈,一陣陣香風飄來,原來是白雪公主般的梔子花開了在迎接我們的到來,還有一種叫不上名字的樹木,樹葉和身軀自然成一色,綠色瑩然,極其美麗,八月瓜的藤蔓上結滿了長圓形或橢圓形的八月瓜,似是在招手示意。索性就地而坐,看一個個還未成熟的八月瓜像是牽着手在排隊,在列隊歡迎你,有的則是排得很密很密,就像緊緊依偎擁抱在一起。

穿過一片濃密的松樹林,來到大舅家屋後的山脊上,遠看對面一山如一方印章,在蜿蜒的羣山凸然而立,千百年來人們一直稱謂:四方山。其實,該山應叫四當山,其山頂下的祖師廟遠近聞名,香火旺盛。據老一輩的人講,在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山門前的六方石墩上可以和湖北的武當山對望,兩地相距甚遠,且有山川阻隔,憑肉眼是肯定不能看見的,我想這只不過是當年交通不便,人們對外面世界的美好向往罷了。

這裏是我母親的故鄉,山高樹多。山石與松樹綿延無邊,盛夏的山林格外的清新,鬱鬱蔥蔥的灌木,放眼望去,一碧千里,翠色慾滴 ,綻放着那一抹抹醉人的新綠,翠綠的碧海有一點暈眼,短暫的凝望隨後即將目光轉移,生怕那茫茫無邊的綠海將我吞噬進去。在山脊背彎的地方,便是生養母親的老房子——“七層屋脊”。年幼時,外祖母曾經告訴我,早些年這裏是個大屋場,居住在此的人很多,房子從地勢平坦的地方呈階梯狀一直修到了快到山頂的地方,站在房子前面看,就如同有七層房子疊加在一起,煞爲壯觀。房屋背靠大山,前面地勢平坦開闊,天氣放晴的時候,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兒時,常隨着父母來這裏看望外公外婆。老房子的院子裏鋪了一層青石的地板,那時我就在想,那些石頭是如何嚴實無縫地砌在一起的?不過到現在都沒有找到答案。幾十年後再次站在這青石地板上,它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了。看着隱沒在泥土中裂開縫隙的青石板,看着縫隙中荒蕪雜亂的野草,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好陌生了。時光真是一種無情的東西,它也許不會鋒芒畢露地將我們狠狠刺傷,可是卻會悄無聲息地改變我們身邊的一切。它如透過牆壁吹來的縷縷微風,從屋檐滴落的點點雨滴,在不知不覺中就坍塌了歲月的牆角。

除了陌生,當然也有一些讓我感到熟悉的東西,比如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香椿樹,就根深蒂固地生長在我的記憶中。它還是那樣的枝繁葉茂,就像一頂巨傘遮蔽着我美好的童年,只是它的樹幹更粗壯了一些,讓我感覺更加踏實。自從我記事開始,這棵香椿樹就長在院子中了。不過那時它還是那樣弱小,幾片青綠的樹葉稀稀疏疏地掛在枝頭,讓人聯想到生病的孩子。大人們用竹籬笆將它圍起來,生怕我們這些淘氣的孩子將它的枝葉折下來玩耍。等它長得高大一些的時候,濃濃的樹陰下就成了我們夏日乘涼、聽上過私塾的外公給我們講楊家將的好去處。院裏還住着與母親同族的好幾戶人,每天晚上過後,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這棵香椿樹下。大人們都手執蒲扇,說着東家長西家短;合着悠悠涼風,小孩子則依靠在大人的膝下不肯離開,或者圍着香椿樹追逐玩耍……

僅存在印象中的只是一些土房子、還有采用穿鬥式房梁、立柱、木板做牆的老屋。後來大舅在翻建房屋的過程中,歷經春秋幾度,很多原有的印象,被拆得不知所終,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時光裏。

房屋周圍的松樹很美,這是一種純綠色物種,葉與果實均呈綠色,在這片山地多見,其形態迥異、各有不同,不同的松樹,有不同的萬種風情。樹上的鳥兒,懸掛着身子,要麼鳴叫、要麼啄樹皮,像頑皮的孩子惹人憐愛。她們在林間上下翻飛的絕美姿勢,玲瓏的舞步,婀娜多姿,像天使一樣,跳着煽情的芭蕾,少女般的嬌羞盡收眼底。山雀穩穩地站立在松樹的枝頭望着遠方,嘴裏偶爾發出一聲悅耳的鳴叫,眼裏綻放出的微笑,醉倒了羣山,俘虜了松枝。

“千棵燕樹千種美,萬隻燕子萬點媚。”心隨燕飛,深深醉。我們邊欣賞燕子樹,邊聊着各種話題,不知何時,遠處傳來宛轉悠揚的歌聲,循聲望去,原來是一羣在山裏驢行的人在一處空曠的地方展喉放歌,旁邊坐着她的搭檔,也是位年紀相差不大的60來歲的老阿姨,細聽來,還是我比較喜歡聽的《女駙馬》選段,“爲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接着是《天仙配》,這次是兩位老阿姨合唱的,旁邊阿姨的歌聲清脆甜美,不絕於耳。剛剛唱罷,一片雷鳴般的掌聲響起,與歌聲和叫好聲一起在山谷迴盪,餘音繞山樑。

畫風突變的阿姨,竟然來了一曲《母親》,使原本就寂靜的山林,愈加寧靜,特別是那一段:“你入學的新書包有人給你拿,你雨中的花折傘有人給你打,你愛喫的那三鮮餡有人給你包,你委屈的淚花有人給你擦。啊,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這個人給了我生命,給我一個家,啊,不管你走多遠,不論你在幹啥,到什麼時候也離不開咱的媽。”或許阿姨是懷念母親,所以來這裏高歌一曲,遙寄相思。最初有視阿姨不正常的人,忽然感覺原來不正常的是自己,什麼是真情流露,什麼是最淳樸的親情,在阿姨的身上得到演繹,發揮的淋漓盡致。聽罷這一曲《母親》,境由心生,透過梨花帶雨的眼神,竟發現老阿姨是那麼的美,她的美遠不在這喧囂的紅塵中。

時近黃昏、落日餘暉,該是回去的時候了。黃昏的天空並不陰暗,而是有一種明麗的藍色,羣山在夕陽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她在目送着漸行漸遠將要離去的人們。於是順手摘下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放入包中,也許我是想將她一世的芬芳安放於行囊然後刻畫於心上。

如今,我慈愛的母親也睡進了大山的夢裏,永遠不會醒來。我明白人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會面對死亡,無法抗拒,但母親的離去,卻依然讓我久久無法正視。獨自一個人一次次失聲慟哭,幾乎讓我哭碎了自己的心。我知道縱然把生命化成淚水,也挽留不住母親遠去的生命,更無法取代母親幾十年對我細緻的疼愛,那些溫暖的生活細節,將隨着母親的安然睡去,從此凝滯在浩瀚的時光裏。或許,年幼失去父親的母親是在看着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之後,沒了今生的牽掛,急着去享受與父母團圓的時光,儘管讓兒女疼徹心扉,但終究是葉落歸根。從此,我望向山的眼光越發凝重,那裏不僅僅是我生命的根,更收留了我至愛的母親。

每次回到生養母親的四方山,心情已不同,風景卻依然如舊,就如同歲月對人們來說,只是增加了年輪,平添了些許滄桑感。

看一眼離別生養母親的地方,滿牆滿樹的薔薇花,冉冉盛夏時,薔薇花又開,開在了柵欄上,美麗了籬笆牆。遠遠望着它,數不清的枝條,密密匝匝的花,聞着薔薇的悠悠香氣,把對母親的懷念變濃。

我終於明白,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像枝頭的一枚葉子,當春而發,在季節的輪迴裏經歷風雨,積累歲月,或淡泊或積極地感受着人生的悲喜,承受着生命的重量。我們無法預知,會在哪一場驟來的秋風裏凋零,是化蝶而去,還是歸於泥土。

爲了紀念依依不捨的離去,同行的侄兒提議,我們就在這一樹薔薇花開的地方留下我們今日相聚的足跡吧,於是相機將我們來過的歷史刻畫在一樹美麗的紅薔薇之上,就如這美麗的薔薇花在幽幽山林中,無怨無悔的綻放。

大山以它特有的手語,給了我人生的啓迪。我把心情晾在了樹梢上,把一縷陽光掛在了心上。

綠意盎然的山林,讓我記住了我從大山裏走過的心靈之旅,讓我讀懂了大山滄桑而深刻的內涵。隨時光而變的每棵草木都是大自然的饋贈,每一顆杏子都有無窮的韻味,每顆李子、每顆柿子……都記錄着我的記憶和思念,寄託着我的鄉愁和情感。歲月悲喜,日月輪迴,依舊是我目光中最感恩的凝視。

大山,是巫山的別名,母親便是座標,無論我身在何處,只需要向大山一望,總能找到正確的方位!

作者簡介:周書華,重慶巫山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學會會員、重慶市散文學會會員。2001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於《延河》《草地》《涼山文學》《綠葉》《散文詩世界》《火花》《西部散文選刊》《參花》《文學天地》等刊物。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