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你喜歡的,愛你所選擇的

文/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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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夏訪巴黎盧佛爾宮,得摩挲《蒙娜麗莎》肖像的原跡,這是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事。凡是第一流美術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塵中見出大千,在剎那中見出終古。雷阿那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這幅半身美人肖像縱橫都不過十幾寸,可是她的意蘊多麼深廣!

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象到中世紀人們的熱情,想象到達·芬奇作此畫時費四個寒暑的精心結構,想象到麗莎夫人臨畫時聽到四周的緩歌慢舞,如何發出那神祕的微笑。

正想得發呆時,這中世紀的甜夢忽然被現世紀的足音驚醒,一個法國嚮導領着一羣四五十個男的女的美國人蜂擁而來了。嚮導操很拙劣的英語指着說:“這就是著名的《蒙娜麗莎》。”

那班肥頸項胖乳房的人們照例露出幾種驚奇的面孔,說出幾個處處用得着的讚美的形容詞,不到三分鐘又蜂擁而去了。一年四季,人們儘管川流不息的這樣蜂擁而來蜂擁而去,麗莎夫人卻時時刻刻在那兒露出你不知道是懷善意還是懷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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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觀賞《蒙娜麗莎》的羣衆回想到《蒙娜麗莎》的作者,我登時發生一種不調和的感觸,從中世紀到現世紀,這中間有多麼深多麼廣的一條鴻溝!

中世紀的旅行家一天走上二百里已算飛快,現在坐飛艇不用幾十分鐘就可走幾百裏了。

中世紀的著作家要發行書籍須得請僧侶或抄青用手抄寫,一個人朝於斯夕於斯的,一年還不定能抄完一部書,現在大書坊每日可出書萬卷,任何人都可以出文集詩集了。

中世紀許多書籍是新奇的,連在近代,以培根、笛卡兒那樣淵博,都沒有機會窺亞里士多德的全豹,近如包慎伯到三四十歲時纔有一次機會借閱《十三經注疏》。現在圖書館林立,販夫走卒也能博通上下古今了。

中世紀畫《蒙娜麗莎》的人須自己制畫具自己配顏料,作一幅畫往往須三年五載纔可成功,現在美術家每日可以成幾幅乃至於十幾幅“創作”了。

中世紀人想看《蒙娜麗莎》須和作者或他的弟子有交誼,真能欣賞他,才能僥倖一飽眼福,現在盧佛爾宮好比十字街,任人來任人去了。

這是多麼深多麼廣的一條鴻溝!據歷史家說,我們已跨過了這鴻溝,所以我們現代文化比中世紀進步得多了。話雖如此說,而我對着《蒙娜麗莎》和觀賞《蒙娜麗莎》的羣衆,終不免有所懷疑,有所驚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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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現世紀忙碌的生活中,哪裏還能找出三年不窺園、十年成一賦的人了,哪裏還能找出深通哲學的磨鏡匠,或者行乞讀書的苦學生了。我們固然沒有從前人的呆氣,可是我們也沒有從前人的苦心與熱情了。別的不說,就是看《蒙娜麗莎》也只像看破爛朝報了。

科學愈進步,人類征服環境的能力也愈大。征服環境的能力愈大,的確是人生一大幸福。但是它同時也易生流弊。困難日益少,而人類也愈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做一件事不免愈輕浮粗率,而艱苦卓絕的成就也便日益稀罕。比方從紐約到巴黎還像從前乘帆船時要經許多時日,冒許多危險,美國人穿過盧佛爾宮決不會像他們穿過巴黎香榭裏雪街一樣匆促。

“效率”以外究竟還有其他估定人生價值的標準麼?要回答這個問題,拿一幅湘繡和杭州織錦相比較,便易明白。如只論“效率”,杭州織錦是機械的作品,較之湘繡,費力少而效率差不多。但是刺湘繡的閨女在工作時,刺一針線都要費若干心血,都有若干熱情在後面驅遣,她們的心眼都釘在她們的作品上,這是近代只講“效率”的工匠們所詫爲呆拙的。

織錦只在適用,而湘繡於適用以外還要能慰情,還要能爲作者力量氣魄的結晶,還要能表現理想與希望。假如這幾點在人生和文化上自有意義與價值,“效率”絕不是唯一的估定價值的標準,尤其不是最高品的估定價值的標準。最高品估定價值的標準一定要着重人的成分。

遇見一種工作不僅估量它的成功如何,還有問它是否由努力得來的,是否爲高尚理想與偉大人格之表現。如果它是經過努力而能表現理想與人格的工作,雖然結果失敗了,我們也得承認它是有價值的。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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