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地炉

文/傅绍惠

母亲十分节俭。立夏以后,常在路灯下乘凉,着实困顿不堪才回房洗漱睡觉,屋里非必要不开灯。母亲又害怕左邻右舍说她吝啬,在别人提出疑问之前,便会自言自语一番:“夏日的夜里开不得灯,蚊虫太多,又追着光赶,会把灯罩弄脏。”严冬来临之时,到处天寒地冻,犹如身处冰窖,当我们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无论时间或早或晚,母亲都会打开电炉和我们一块儿取暖。在此之前,她和父亲一起蜷缩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絮。

母亲那年还未满三十二岁,在自家房顶晒稻谷时意外失足,落下了终身残疾。有段日子,老家的天气阴冷多风,我感冒咳嗽厉害,母亲一边拄着拐杖给我煨姜汤,一边喃喃自语道:“还是住瓦屋烤地炉的时候舒服,只要烧个炭火,不仅整个屋子暖和,在上面还能煮饭炒菜。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在外面玩雪,冻得哇哇直哭,你爸把你抱回来,往地炉的炭坑里一丢,你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打湿的裤腿直冒着热气……”于是,我想起了小时候家乡的地炉。

在山区,平日里家家户户煮饭有的烧柴,有的烧煤,但平坝里的人家冬天烤火以烧煤为主。烤火是专门特制的炉子,俗称地炉。找一间家里最避风又保暖的屋子,在地上挖一个小坑,用黏土抹成圆形,底部用铁棍或专门的金属搭好灶架,以便与炉灶的灰坑连通。换煤时,炉灶里的炭灰,就用金属的火钩刨到灰坑里,灰坑上再用几块木板覆盖。有的地炉与家里的地面持平,有的还会在地面再围一圈一两寸宽、一两寸厚的炉壁。

每年初冬刚至,父亲便急匆匆地修补家中的地炉。父亲站在炭坑里弯着腰把颜色烧得通红并裂开少许口子的炉壁用凿子一点一点的凿下来,剩下的灰屑用嘴一吹,然后用手将和了生铁落的稀泥均匀地敷在旧的炉壁上,最后用铲子将炉壁和炉顶抹平。地炉修整好后,大约过个三五日就能烧煤使用了。

母亲一旦在地炉上烧煤,就会把灶台上的炭火退了。倘若是像郁达夫所写的那样,在冬日里常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又或者有些如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我想我一定也会和他一样,不管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生活个两三个月,好不惬意!

然而并非如此,母亲则是将她的节俭发挥到了极致!整个冬日,即使地炉里的煤炭烧得正旺,母亲也会早早地催着我们全家人洗脸洗脚上床睡觉。她和父亲会把地炉中的煤再整理一下,盖上几块稀炭,留出几个气眼,再在稀炭的周围铺上一两层旧的书纸或写完了的作业本纸,上面放着些煮熟的红薯或是洋芋,这便是我和姐姐第二天的早餐。接着又在地炉上放置一个用钢筋焊的三脚架,上面烧一壶洗脸水。遇上我和姐姐上学,父亲在外面拉板车或是种地,家里只剩母亲一人时,她又会用火钳将煤炭轻轻地撬动两下,吐出几丝火焰即可。地炉上依然不得空,要么烧着水,要么热着剩菜剩饭。这时,她手里有着做不完的针线活儿——粘棕壳、补衣服、扎鞋垫、绣花……母亲虽然腿脚不便,却适逢生来一双巧手,帮她打发那些阴云满天、落叶满地、晨霜漫野、冬雪纷飞时的无聊时日。

母亲有时候也会十分慷慨。当我和姐姐流着鼻涕,揣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拖着裹满泥水的裤腿回家时,她会将地炉的火烧得比先前旺一些,并且让我俩将她十分珍惜的陪嫁木桌抬过来放在地炉上。木桌是松树做的,桌面上铺一张绣着花的干净的布。慢慢地,桌子被烘烤后散发着一股股松油的香味儿,闻着使人心中愉悦。我和姐姐将木桌各占一方,双脚就放在地炉边,手脚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闲暇时,母亲纳着她的鞋底,偶尔听得见窗外凛冽的风声。

冬日的时光,正如地炉上这悠悠的炭火走得慢慢吞吞的,不知不觉走到了我喜欢的腊月跟前。腊月一到,无论是自己家还是外公家都会杀年猪。这时,地炉中的煤炭烧得最旺,蓝色的或者红色的火焰吐着长舌,热气将每个人的脸上熏得红红的、暖暖的。唯一让人心烦的是脚趾、手指或是耳朵上的冻疮开始又痛又痒,苦不堪言。但只要看见砧板上猪肉堆得如小山,粉条在盆子里泡得又软又胖,我和姐姐顷刻间两眼放光,都顾不上冻疮,帮着母亲拿三脚架、端锅、抱油罐、舀水……待一切准备妥当,母亲在油罐里剜一大勺猪油放入锅中,等油化了,锅里“滋滋”作响时再掺两瓢水,撒一把泡菜或是咸菜段儿,等锅里的水烧开,将新鲜的猪肉、猪肝或是猪血下锅。就这样,汤水里翻滚着红的肉、青的菜、白的粉条,全家人围着地炉大口地吃着肉喝着汤。在乡村寂静的夜晚,看着这炉火,这炉火上冒着热气的锅,这锅中香喷喷的肉,在昏黄的灯光中,一家人围坐一圈大快朵颐,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我实在是记不清家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使用地炉了,或是我结婚以后,屋里铺上了地砖;或是我生了女儿以后,母亲怕煤炭烟子熏着孩子;或是父亲得了重病的那年,我们将火笼屋改成了父亲的卧室;或是仅仅因为电炉远比地炉便捷许多……

如今,地炉在老百姓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有在母亲低低的絮语中,它似乎依旧闪着或红或蓝的火苗,冒着腾腾的热气!而我,在无数个寒冬一想起地炉,便会想起我那在地炉连蜷着身体的母亲。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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