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

周夢蝶

當我一閃地震慄於

我是在愛着什麼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周夢蝶詩歌中的宗教意識與生命哲學

譚亞南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人,1948年舍家別業來臺,顛沛流離,曾以守墓等爲業,後襬書攤爲生,二十年孑然一身,1980年因病住院放棄了謀生亦謀道的書攤生意。周夢蝶1959年出版詩集《孤獨國》,被人稱爲“孤獨國主”,1965年出版《還魂草》,被稱爲“苦僧詩人”,此外還有詩集《十三朵白菊花》《約會》《有一種鳥或人》。周夢蝶少時就讀於私塾,有紮實的古典文學功底,而後又不斷接觸各種文學作品及其中思想,詩歌內蘊深厚,在臺亦參與藍星詩社。余光中在《一塊彩石就能補天麼——周夢蝶詩境初窺》一文中提到周夢蝶的“悲情世界接通了基督、釋迦和中國的古典”,是對周夢蝶詩歌創作的精闢概括,其詩歌中飽含着深刻的對生命際遇的哲思,以各種宗教意識爲表達形式,傳遞出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懷,“長懷千歲之憂的大傷心人”實至名歸。

本文以海豚出版社出版《周夢蝶 剎那》詩集爲底本,對周夢蝶詩集中的作品以宗教思想和生命哲學的不同主題進行了以下分類:

莊周的萬物觀

由周夢蝶這一筆名即可看出,老莊思想對周夢蝶有着深厚的影響,由於周夢蝶早期在私塾中求學,其傳統文化的積澱比較深厚,隨着孤身赴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思想爲周夢蝶所用,包含着他對生命的觀照,對個人理想與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而莊周對於是蝶、是我的哲思,觸碰了周夢蝶孤獨的靈魂,讓他對生命的價值進行了重新定位,而這也較爲明顯地體現在詩文中的如《孤獨國》中《剎那》《蝸牛》,《還魂草》中《九月》等,其餘還有些潛移默化的影響,如《還魂草》的《無題》,《約會》的《鳳凰》……詩中多有造景,周夢蝶將莊子超然物外的心性、虛靜之美學都凝聚在詩歌中,因此我們可以讀到其爲生命而展開浪漫的想象,如“繽紛的花雨打得我的影子好溼”,對死亡的慨然“死亡在我掌上旋舞”等等,人生際遇給予周夢蝶的或喜或悲、榮辱得失都早已被詩人編織入夢,早已將自我與境界、與生死早已同視爲一。

周夢蝶在自己的詩中,擺脫了生活的苦楚後,是如此超然,清貧卻不失至樸至臻,將自己融於萬物而又超脫萬物,還原一個純粹的靈魂。余光中坦言,“夢蝶是一位極其主觀而唯心的詩人,詩中絕少現實時空的蛛絲馬跡,更有宗教與神話的煙幕相隔,很難窺探其中的‘本事’”,便是對此的極佳解釋。可見,周夢蝶由傳統文化而來的含蓄內斂的表達對其詩歌展現真實自我有一定阻礙,但也正是如此,才形成了他獨特的極具東方古典美的詩歌,含蓄而朦朧,一如一位隔紗的東方美人。

佛教的“苦”“集” 之諦

余光中認爲周夢蝶的詩“幾乎帶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觀情結”,這幾乎代表了絕大多數文人對其詩歌的評價,周夢蝶詩歌中隱隱流露的苦難意識和悲劇意識,彷彿應讓心頭之霧,使讀者心生憐恤,而正如余光中所言,“除了血與淚,他似乎不知道寫詩還可以蘸別的墨水”,恰恰體現了周夢蝶詩歌創作源於生活,以藝術的手法將生命之苦悲化解,藉助宗教思想的表達形式展現自己的內在思想的暗湧,相信這也正是其詩歌魅力之所在,“源於生活並高於生活”的偉大藝術與人生境界。

周夢蝶詩集中含有佛教思想的詩作俯拾皆是,但主要集中在其前期作品中,如《孤獨國》中《默契》《孤獨國》《在路上》,《還魂草》的《九行》《擺渡船上》《菩提樹下》《尋》等,《十三朵白菊花》中《聞雷》《靈山印象》《目蓮尊者》《四句偈》……正如曾進豐在《聽見,周夢蝶“說法”》中言,“一九五〇、六〇年代,詩人自冥想出發,咀嚼生命的濃黑,同時也起航溫柔的想象,聖凡雪火、掙扎而難遣的悲情……”,周夢蝶早期詩歌中,注入了濃濃的宿命感,來自於遠走他鄉、舍妻別子等生命的愁苦,化爲淹沒了自身的孤獨,昏暗而濃重,然而關於命運的思考也使得周夢蝶願意向更高更遠處追尋,生命的“火”之考驗與靈魂的“雪”之純潔成爲了他詩歌中的掙扎,將詩歌的內涵上升到了“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的哲學層面。這一時期的詩歌中,周夢蝶深刻體會了“苦”“集”二諦,因此,可以讀到他的低沉的喃喃,“這條路好短,而有好長啊 / 我已不止一次地,走了不值多少千千萬萬年了……這條路是一串永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生命之路很短,短到幾十年匆匆而過,而這條路上,詩人一次次體驗到人生的苦與難,如同已經走過千萬年之久;亦有關於剎那和永恆的思考,“照見永恆,照見在永恆背後我底名姓”當人生除卻蕪雜,真真正正能夠永恆的是哪些部分呢?詩人彷彿凝視着永恆背後的自己的名字,在永恆之時駐足觀望現實的短暫,這正是對短暫生命之幻滅而永恆之不朽的徹悟。

1962年開始,周夢蝶參禪禮佛,亦曾隨南懷瑾學禪,後期其詩歌筆調逐漸輕盈,拜託了濃重的孤獨與宿命感,不得不說是宗教意識帶給他的一種內在轉變。

基督教的罪與救贖

周夢蝶除卻有着傳統文化的深厚積澱,受到莊周思想、佛教思想的影響,還融貫東西,在詩作中還包含着基督教的原罪思想與救贖意識,例如《孤獨國》的《讓》《索》《徘徊》《烏鴉》,《還魂草》的《朝陽下》,《十三朵白菊花》的《荊棘花》,《約會》的《詩與創造》等等,都凝聚了關於罪與救贖的思考。《烏鴉》中周夢蝶言,“我摟着死亡在世界末夜跳懺悔舞的盲黑的心 / 剎那間,給斑斑啄紅了”,懺悔源於對罪的認知,想必周夢蝶對於自身經歷的離愁苦悲也曾苦苦尋索原因,也曾反省是否出於自身的原罪,也曾渴望救贖,懷着無限的憧憬,懷有天國的渴望——“如果每一朵山花都是天國底投影 / 多少怡悅,多少慈柔 / 正在我心中祕密的飛昇”。即或普遍認爲周夢蝶最終皈依佛門,但並不妨礙他作爲一位詩人,在自己的詩的國度中將宗教意識用作自己的表現手法、表達方式,因此,雖然其後期作品傳遞着明顯的佛教思想,仍然有一些諸如《詩與創作》一類作品出現,運用基督教思想來傳達自己的態度,或者藉助基督教的一些概念如“上帝”“懺悔”等來達到詩人的內心真實的渴望,那種渴望逃避孤獨,逃避人生之困境的期許。

周夢蝶的文學創作中熔鑄着繁多思想,但這並不意味着他的作品是一盤亂燉雜燴,恰恰相反,他能夠以自我爲軸,在莊周思想中找到虛靜,在佛教思想中領會苦集之諦進而持心養性,亦能在基督教思想下找到懺悔的重要與對生命的博愛……這正是匠心所運。正如葉嘉瑩在《還魂草》序中用周夢蝶詩句“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爲雪”作結,認爲“其悲苦雖未嘗得片刻之消融,而卻被鑄煉得如此瑩潔而透明,在此一片瑩明中,我們看到了他的屬於‘火’的一份沉摯的悽哀,也看到了他的屬於‘雪’的一份澄淨的淒寒,周先生的詩,就是如此往復於‘雪’與‘火’的取鑄之間,所以其詩作雖無多方面之風格,而卻不使人讀之有枯窘單調之感,那便因爲在此取鑄之間,他自有其一份用以汲取的生命,與用於鎔鑄的努力,是動而非靜,是變而非止”,正是由於周夢蝶思想意識之海納,才使得他能夠在文學創作中極富多樣性,也才能夠爲他苦悶的半生尋找精神的出口,成爲我們葵仰之“明星”。

詩人 _周夢蝶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1921年2月6日-2014年5月1日下午2點48分病逝,享壽94歲。河南籍臺灣著名詩人,爲臺灣“國家文藝獎”首位獲得者。出生於河南南陽。原就學於開封師範、宛西鄉村師範,由於家境及戰亂肄業。1948年去武漢求學未成,生活無着投軍,後隨軍撤到臺灣。1952年開始發表詩作,加入藍星詩社,1959年4月自費出版詩集《孤獨國》,銷路不佳。1965年7月出版詩集《還魂草》,受到詩壇矚目。 周夢蝶是詩壇少有的蝸牛派,創作半個世紀,卻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過五部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約會》和《有一種鳥或人》(大陸僅正式出版過一部詩選集《剎那》)。他的生命全獻給了詩,詩和他的生命已分不開,而這顆未蒙塵的珍珠,也實至名歸地獲得第一屆“國家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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