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著名電影導演賈樟柯在方所廣州店與大家分享了他的“江湖世界”。

這次講演中,賈導主要和大家聊了他寫作《賈想I》《賈想II》所歷經的心路,拍攝新作《江湖兒女》的感觸,以及創辦平遙國際電影展的種種探索。

我們的回顧也將分爲三篇,爲大家細膩呈現賈導的思想洞見,和大家分享一個資深電影人的光影江湖。

(本文依據現場速記整理及編輯,圖片攝影版權歸方所所有,未經允許,不得轉用)

賈樟柯導演在方所創作者現場

賈樟柯:時間確實過得很快,很久沒有來到方所廣州店了,從去年到今年回顧一下做了一些什麼事情呢?其實每天覺得很忙碌,但實際上總結下來就是三件事,首先是整理了一本書,就是今天要介紹給大家的《賈想II》。

《賈想I》在2009年出版,它是從1996年到2008年的文章集合。我過去一直有個習慣,就是在拍片之餘會寫一些文字,這些文字有的跟電影創作有關,有的雖然跟電影沒有關係,但也是在電影創作過程中有感而發寫下來的散文和隨筆。第一輯出版之後,我還一直在寫,所以到去年跟《賈想II》的編者萬佳歡一起,把2008年到去年的文章都整理出來了,然後做了一個挑選,形成了《賈想II》。

我自己拍電影有一個習慣,就是我不太喜歡回看我的電影,比如像《小武》,今年是《小武》20週年,我1998年拍攝的《小武》,到2018年,20年了,很多人跟我說,導演,你要不要把《小武》拿出來再放一放?我是有一個修復計劃,但是我確實不太好意思看我的作品,哪怕三年前的《山河故人》都不太好意思看,有一點害羞。但是文章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人的遺忘確實是很厲害的,我只有讀我過去寫的文字才能想起過去曾經讓我焦灼的、讓我感動的,讓我悲傷、讓我歡樂的事情,纔可以歷歷在目,而這也是我寫文章的快感所在。事實上,電影是一個週期非常漫長的創作過程,一個創意、一個想法差不多要兩年、三年才能實現,但是在日常生活裏,有什麼樣的生活感悟,我覺得一開始都是非常朦朧,講不清楚的寫作慾望,當鋪開紙拿起筆,下筆去寫的時候,才逐漸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賈樟柯導演在方所創作者現場

所以寫作對我而言,首先是瞭解我自己,自己講清楚自己的過程。讀我過去寫的文章對我來說也有同樣的作用,在整個整理過程中,我才發現我原來經歷過這樣思想和思維的動盪,比如我翻到《賈想II》,會看到裏面有一篇文章叫做《我做了一個漢奸夢》,這是一個聳人聽聞的名字,但實際上它確實跟我過去2010年左右帶着我的紀錄片《海上傳奇》去世界各地巡演,接觸到的社會氛圍有關,因爲那個時候奧運會剛剛舉辦完,正好是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時候,在這樣高漲的背後還有許多新的問題,比如文章裏寫到在多倫多有一個觀衆問我,你爲什麼不拍中國光鮮的一面,發展的一面,城市的一面,而只是拍鄉村,一直拍相對落後的鄉村和城鎮結合部。其實我覺得這些契機也是讓我思考的契機,因爲從那個時候我覺得透過這樣的一種交流,我內心在想“我是誰”“我的情感世界是什麼?”也就是說,一個人如何忠實於自己的情感世界,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理解的過程。這樣閱讀和整理這本書,也會慢慢結合當下我們的社會氛圍,觸發我新的思考。

剛纔方所的朋友問我最近有沒有寫東西?我說還沒有寫,但是在醞釀一篇文章,可能在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之後就會寫出來,因爲我在讀《賈想I》——就是1996年到2008年我寫的文章——的時候,我覺得在這些文章背後能看到那是變革之初,社會剛剛變得活躍,大的經濟變革給人帶來那種很宏觀的影響,還有一種朦朧、不確定的感受。但是再看《賈想II》,我覺得裏面好幾篇文章在講我們進入了一個民族主義情緒很高漲的時期,國力增強,整個發展加速,中國在很多方面,包括我從事的電影和行業也已經變成了全球第一、第二大的經濟體。在這樣的氛圍裏面,我們所面臨的思想選擇,我們的判斷。

賈樟柯導演和媒體交流

這兩天我讀完後在想,我覺得我們從這種民族主義情緒已經開始往道德主義氛圍裏推進,這也非常讓我憂慮。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是張一白導演做監製、劉若英導演的《後來的我們》,我還沒有機會看這部影片,因爲我那段時間正在完成《江湖兒女》這部影片,但是我前一段看了一篇影評,我就很焦慮,因爲那篇影評在批評這個電影的時候,它用了一個很道德主義的角度在講這個電影,他認爲這個電影不好,好像給原配的篇幅非常小,這樣從道德主義出發的判斷,讓我想到了1948年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小城之春》是講死灰復燃的電影情感,就是一對戀人分手多年,女方已經成爲了人婦,跟之前的男朋友相遇之後,在一個小城裏面正好抗戰結束,然後他們迸發出來的情感,那顯然是一個婚外情的故事,如果用道德主義的角度去評論這部電影的話,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有一點“三觀”不對,但這恰恰是藝術最重要的地方。我覺得電影也好,文化也好,其實情感的描述裏面惻隱之心非常重要,所謂惻隱之心,就是我們面對人性的弱點,人性的困境如何理解,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我覺得如果用道德主義的評判去要求藝術的話,可能莎士比亞是不存在的,可能《小城之春》也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覺得從藝術角度流露出來的善意就在於對於這些人性弱點的體恤。

在清代,戴震先生都能夠講到飲食男女,認爲人有七情六慾,尊重人的弱點,那是在禮教傳統非常強的封建末代,知識分子都有這樣的認識,在我們全面向現代化邁進的時候,反而在退步,你會發現禮教在抬頭,道德主義在抬頭。橫觀近現代史,說嚴重一點,過度的道德主義事實上意味着法西斯抬頭,這不是一件小事情。

戴震著作

所以對於藝術來說,如何保留一份惻隱之心,如何保持對人性複雜性的關注,如何保持對人性弱點的寬容與理解,這是藝術需要做的。藝術不是法律,也不是道德審判機器,藝術是我們理解跟抒發情感的一個通道,所以作爲一個寫作者,這20年同步經歷我們大衆所面對的各式各樣的社會氛圍,而在那樣一個狂熱的,各種思潮抬頭的氛圍裏面,保持一份感受力、保持一份對它的關注,我覺得是重要的,而同時它也是我們的處境。

一個作者有他生活的時代,每個個體都有自己生活的時代。這個時代背後的所謂洪流裏面,人被觀念裹挾,這些觀念又對無數個體命運造成直接影響。電影創作也好,寫作也好,我覺得誠實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提供另一種角度的思考非常非常重要。我不能說《賈想I》跟《賈想II》裏有很多建設性的思考,但是我覺得透過這兩本書,可以進行這20年一個基本個案的分析,當作一個生活在中國,創作於90年代末,一直堅持到現在還在創作的人經歷過哪些思想震盪的一份珍貴檔案。它對我個人來說也是珍貴的,就像我開頭所講的,只有在讀這些文章的時候,我們經歷的事情纔可以歷歷在目,這也是閱讀的重要性:既然我們都經歷過,思考過這些問題,哪怕它不成熟,通過文字、電影傳遞給更多的人,大家在那樣的基礎上接着思考,也是非常有益的。

我剛纔說的道德主義是近期值得我們關注的社會問題。這種情緒實際上從2013年,也就是5年前《天註定》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天註定》是由四個真實的惡性事件構築的電影,這裏面有四個相對應的新聞人物,我是透過那一段集中發生的四個真實事件,去了解發生於普通人之間的這種暴力情緒是怎麼形成的,怎麼由來的。無論是第一個部分姜武演的那樣一個施暴於村幹部的人,還是王寶強演的孤獨殺手,還是趙濤演的這樣一個被羞辱,然後拔刀而出的女性,還是最後部分東莞一個對自己施暴,結束自己生命的流水線工人,我覺得都在那段時間觸發我面對暴力問題背後個人的處境。

在拍那部影片時,我覺得只有在寫作劇本跟拍攝的過程,用情感去體驗他們處境的時候,你纔會發現言語不暢會給人帶來什麼樣的屈辱感。第一個姜武的部分,其實他是言論不暢,無法把自己的生存處境講出來,所以選擇了一個極端的方法。我覺得那部影片完成之後,對我來說實現瞭如何用電影去理解人,不是簡單的法律評價,因爲法律有法律的體系,道德有道德的體系,但電影有它自己的邏輯,藝術有它自身的邏輯。所以當那部影片完成之後就會有很多道德主義式的說教和批評,說賈樟柯爲兇手辯白,在爲暴力尋找理由,其實不是在辯護,而是那麼多讓我們震動的惡性事件背後,它形成的原因是什麼。除了理性的分析之外還應該有情感的摸索,電影就是在進行情感的摸索。只有我們建立起這樣一種精神結構,整個社會纔能有成熟的心智去面對這樣的問題,討論這樣的問題,才能避免這樣的問題。

現場觀衆在認真聆聽

這幾天也有學校發生嚴重的傷害事件,我非常不平靜,我們總是避諱,我們不願意去談論,我覺得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當道德主義施加於藝術好時間長了之後,實際上往往在沒有思辨和理性能力下行正義之名會發生很大的人文災難,近現代史上很多災難都是行正義之名而產生的,所以滿腔的正義感也是需要警惕的。正義感往往容易被利用,正義感本身也會產生極大的暴力性。這種思辨怎麼去完成?我覺得它需要在哲學、文學,在寫作、拍電影裏面施於極大的空間,如果我們迴避這樣的一些話題,我們對人性的理解越來越簡單,那我們對於人就會越來越粗暴。只有我們對人性的理解越來越複雜,才能對人越來越寬容。寬容不單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修養,也是一種訓練,也是一種判斷。這些東西從何而來?它很大一部分是從藝術而來的,所以看這兩本書,我覺得如果有《賈想III》的話,可能翻開卷首,頭幾篇文章可能都是關於此時此刻強烈的這種說教道德主義的反思的文章。

這就是我去年辦的第一件事情。

後續,我們將分享賈樟柯導演拍攝新作《江湖兒女》時產生的思考,以及新作具體想討論的情感與社會話題。

敬請期待。

嘉 賓 簡 介

賈樟柯

導演、作家、製片人。生於1970年,山西汾陽人。1993年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從1995年起開始電影編導工作。主要導演作品有《小武》《站臺》《任逍遙》《世界》《東》《三峽好人》《無用》《二十四城記》《海上傳奇》《天註定》《山河故人》《江湖兒女》等。

1998年,其處女作《小武》獲柏林電影節青年論壇大獎。2006年,《三峽好人》獲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及美國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獎。2007年,擔任第6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短片及電影基石單元評委會主席,並榮獲達沃斯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稱號。2008年,獲法國杜維爾亞洲電影節傑出藝術成就獎。2009年,獲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軍官勳章,及第十屆西班牙拉斯帕爾瑪斯國際電影節傑出藝術成就金伯爵獎。2010年,獲多倫多電影節新世紀十年最佳導演獎,及瑞士諾加洛國際電影節榮譽金豹獎。2013年,《天註定》獲得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本獎。2015年獲戛納國際電影節終身成就“金馬車獎”。同年,最新作品《山河故人》獲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公衆大獎。2017年,發起創立“平遙國際電影展”。2018年,《江湖兒女》入圍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著有《天註定》《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任逍遙》《二十四城記:中國工人訪談錄》《海上傳奇——電影記錄》《賈想I》《賈想II》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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