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我感覺我又要發狂了,我覺得我們熬不過這次的困境……所以我覺得我這麼做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當陽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維吉尼亞·伍爾夫腳步匆匆,踏過地上銅錢般大小的粼粼光斑,直奔屋後的小河。她選擇用她喜歡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投河自盡。


《時時刻刻》這部電影的開場就呈現出強烈的對比:寧靜與急促、光照與陰影、緩慢與焦急,隱隱透漏在生活表面的光鮮亮麗背後,女主人公的抉擇有着更爲深刻的恐懼和更隱祕的原因。


伍爾夫是這部影片的三位女主角之一。


她是一個生活在20世紀20年代的英國女作家,爲了完成小說《達洛維夫人》遊走於虛構與現實之間。


在歷史上,伍爾夫本身就是一個前衛的存在主義和女性主義作家,以及現代主義文學潮流的先鋒。


《時時刻刻》也是一部女性題材的電影,原著和電影分別收穫了普利策小說獎及奧斯卡獎等榮譽。


初看此片覺得零亂、壓抑,需要很大的力氣將這些碎片拼接起來,如同她們用盡全力去生活一樣。


影片以一種時空交錯的手法呈現了三個女人的一天。


1921年的某天,清晨醒來,伍爾夫開始她一天的生活,準備迎接從倫敦來探望她的姐姐;


1951年的某天,正好是另一位女主角勞拉·布朗丈夫的生日,她是一位生活在美國洛杉磯的家庭主婦,有一個叫理查德的可愛的兒子,並且正懷着幾個月的身孕;


2001年的某天,生活在紐約的女編輯卡拉麗薩·沃恩的前男友理查德獲得了詩歌領域的最高榮譽獎,她因他患有艾滋病而一直照顧他十年,正準備爲他取得的成就大肆慶祝。


這一天陽光燦爛,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天;而這一天,也是這三個女人一生的縮影!


01

抑鬱——不能言說的痛


伍爾夫提筆寫她的小說:“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


勞拉靠在牀頭,手裏拿着《達洛維夫人》,小聲朗讀:“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


而卡拉麗薩大聲對着愛人喊到:“薩利,我想自己去買花。”


上面是這部電影最經典的三個鏡頭,呈現了她們各自所處的狀態。這三位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女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達洛維夫人”。


達洛維夫人是抑鬱的。


抑鬱狀態表現爲疲乏無力、被困住和不自由的感覺。人們在抑鬱時會感覺懶惰疲倦,很難集中注意力,甚至連洗澡都是最艱鉅的任務。


自然,對她們來說,買花這種很普通的行爲也就變得異常艱難,從伍爾夫小心翼翼地思量到卡拉麗薩開始行動去買花,她們走了大半個世紀。


如果用抑鬱等級來衡量的話,伍爾夫無疑屬於重度抑鬱。


作爲一個家庭的女主人,她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甚至在傭人面前還要壓抑自己。她的情緒是陰鬱的、慵懶的,並且飽受眩暈、幻聽等疾病的折磨,經常“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掙扎”。


勞拉也是抑鬱的,她懊惱自己無法爲丈夫的生日做一個滿意的蛋糕,以表達對丈夫的愛。


兒子理查德一語道破真相:“如果我們不做這個蛋糕,爸爸難道就不知道我們愛他嗎?”孩子似乎用純淨的心靈提醒媽媽,當愛需要刻意維繫時,靈魂就會在歲月的磨礪中慢慢丟失


如果抑鬱還有另一張面孔,看起來應該是明媚的、陽光的、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如卡拉麗薩。


她興致勃勃地爲前男友理查德準備獲獎晚宴,理查德卻毫無興趣地提醒她:“達洛維夫人,總是通過晚會來驅除寂寞。”


當抑鬱來襲,人們仿若置身一條黝黑的看不見盡頭的隧道。


在這條隧道中,伍爾夫遊蕩在現實與小說兩個世界之間。在她的感覺裏,也許唯有她寫的書是屬於自己的。在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她似乎隱隱約約地感知到:有人必須得死,其他人才可以更好地珍惜生命。


這句話既指向她的小說《達維洛夫人》,也指向她的生活。


02

融合——生命的祭獻


在我們呱呱墜地時就已註定,我們必須接受分離,踏上獨立之路。


然而,我們最恐懼的也是分離:沒人照顧,我們就會死去。爲了逃避這樣的結果,我們一生都渴望結合,與某個人糾纏,奉獻自己或佔據他人。


伍爾夫在給丈夫倫納德的遺書中寫道:


“你給了我最大的幸福,你已竭盡所能爲我付出一切。我知道我毀了你的一生,沒有我,你就可以海闊天空,你會的,我知道。我連封信也寫不好,我只想說我一生的幸福都是你賦予我的,你對我百般忍耐,也對我體貼得無以復加。我早已一無所有,除了知道你對我的好。我不能再拖累你的一生。”


從這封信看,伍爾夫和丈夫之間深情款款、愛意濃濃,而實際上,她卻隨時準備逃離。她與倫納德在火車站爭吵,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喊到:“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被偷走了!”


這樣極端分裂的心理狀態,充分呈現了關係中的融合與佔據。


倫納德對她關懷備至,連喫飯、喫藥、散步這些小事,都必須經他同意和安排,這讓伍爾夫感覺自己像在監獄裏,被擠壓得找不到一絲空間去安放自我——她是不存在的!


勞拉似乎沒有被佔據,因爲丈夫心裏裝着另一個“勞拉”。


在生日晚餐時,他當着兒子理查德的面肆無忌憚地談論那個“勞拉”,他的愛與渴望,全然不在意妻子勞拉的感受。丈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道妻子的所思所想所爲。


很明顯,她只是另一個“勞拉”的替代品、一個好看的擺設,如同影子或空氣一樣的存在。所以在這段關係中,沒有她的位置,她的自我也是不存在的!


卡拉麗薩看起來是自由的,她可以去買花、經營事業、親近伴侶和女兒,而且十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堅持照顧患艾滋病的前男友理查德。


但在這段關係中,理查德深覺束縛,跳樓前爲她留下遺言:“我想我是爲了你才活着的……只有等到我死了,你纔會考慮你自己。”這意味着,卡拉麗薩只是依託他人。她全心全意爲理查德服務,一絲不苟地照顧理查德的需求,完全沒有自我存在感!


時空交錯,生命輪迴,伍爾夫似乎就是理查德,卡拉麗薩就是倫納德。宛如一幅混沌且融合的印象派畫作,在共生的關係裏,我、我們、你、你們都不復存在。


03

死亡——決絕的分離


影片中有三段死亡的場景。


  • 影片開始,伍爾夫緩緩踏入水中,慢慢往下沉。她漂浮在黑暗的河流中,好像漂浮在母親子宮的羊水裏,不再掙扎,不再痛苦和恐懼。這一刻,她彷彿與天地萬物融爲一體,成爲了最真實的自己。


  • 影片中間,伍爾夫姐姐的女兒安吉麗卡發現一隻死去的小鳥,她們一起安葬它。安吉麗卡問:“我們死後會怎樣?”伍爾夫回答:“應該是回到來的地方去吧!”


  • 第三段關於死亡的場景是理查德跳樓,他的情緒裏沒有多少悽慘哀怨、悲痛欲絕,更多的是平靜和淡然。


他告訴卡拉麗薩,“達洛維夫人,你必須放我走,也放了你自己”,然後縱身一躍。他似乎在向世界宣告:讓我如雲一樣瀟灑流轉,如鳥一樣自由飛翔,如風一樣逍遙自在。


這部影片中的死亡,似乎是爲了給對方騰出空間,換自己一份自由。伍爾夫和理查德使用了死亡這種決絕的方式來應對分離。


從心理學的角度說,分離是一個人長大成熟的必然過程,只有在與過往及父母的分離中,一個孩子才能進入成人世界。不能分離意味着在心理上永遠停駐在某個時刻。


這樣的狀態不僅違背生物發展規律,也違背心理發展歷程。


弗洛伊德和拉康都認爲:幼兒必須與母親分離,才能進入文化。換句話說,人必須經由分離,才能獲得獨自存在的可能,成爲一個真正的社會人。


大多數人的分離雖然痛苦,但不足以致命,通常大哭一場,不喫不喝,抑鬱幾周或者幾月,最後還得擦乾眼淚爬起來繼續前行,往成人的道路上艱難跋涉。實在不行,還可以尋求他人幫助,或者鼓起勇氣去看心理醫生。


伍爾夫和理查德的情況比較極端,他們早年沒有完成的分離伴隨其一生,讓他們不能作爲單獨的個體存在。他們太弱小,弱小到只是心理上的嬰兒,除了讓自己死去,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尋找其他出路。


死亡是他們彰顯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


04

唯有熱愛過生命,纔會捨得放下


 “當你沒有選擇的時候,那是你應該承受的”,這是多年後勞拉得知兒子理查德死訊時對卡拉麗薩說的。當年,她拋棄丈夫和兩個孩子離家出走。她知道,在兒子理查德的心裏和小說中,她早就死了。


回憶當年,她說:


“如果我能說我後悔就好了,那就會比較好過,但是這代表什麼?在你別無選擇的時候,後悔又代表什麼?重點是你能忍受多少。就是這樣,沒有人會原諒我。當我面對死亡,我選擇活着。”


如果不瞭解這個母親,我們會譴責她多麼不負責任。


瞭解後才知道,她是多麼不幸、掙扎和痛苦。影片用了很長的時間,呈現勞拉試圖在酒店喫藥自殺的場景。


她躺在牀上那一刻在想什麼:肚子裏即將出生的孩子,還是尚未成人的理查德,抑或是她想要好好爲自己活一次?不論如何,她找到了另一條路——離家出走。


然看起來也不盡如人意,但對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來說,她畢竟選擇了活着。


在《時時刻刻》中,我們看見了三位女性的掙扎與困惑,看見了她們奮不顧身地在掙扎中前行,看見了她們對愛和自由的渴望,也看見了她們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拓展自身生存空間的不懈努力。


她們像野花一樣恣肆地燃燒自己,面對她們,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全力以赴?


伍爾夫對倫納德這樣說:

 “親愛的倫納德,要直麪人生,認清它的本質。當你終於瞭解人生,就能真正地熱愛生命,然後才捨得放下。”


原作者名: 蘇秋羽

轉載來源: 開森心理(ID:kaisenxinli)

轉載原標題: 《時時刻刻》:面對抑鬱,三個女人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

授權說明: 口頭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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