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春天,常常在夜晚降臨滋潤萬物的春雨。從古到今的成都人都聽到過春夜裏,雨水敲窗的聲音,聽到雨水落到窗前竹葉上,落在院中玉蘭和海棠樹上的聲音。只是今天的成都人不像前人還能聽到雨水落在屋頂青瓦上的聲音了。那是天空與大地絮絮私語的聲音。大家都知道了,這就是中國人讀唐詩時必然誦讀的篇章之一《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我想,中國人對這首詩如此熟稔,都不必在這裏解釋什麼了。它如此深入人心,已經化爲我們面對南方的,成都的春雨時直接的感官─無論是聽還是看。

春雨一來,浣花溪水就上漲了。杜甫不止一次平白如話而又歌唱般地寫了春水的上漲。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繫籬旁。”

在此期間,杜甫營造草堂的工程還在繼續。他又臨水造了一個亭子一類的建築。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着浮槎替入舟。”

杜甫不光在水檻上臨江垂釣,更重要的還是在這兒看雨,寫雨。《水檻遣心二首》也是杜詩中的精華。他在這裏看到的雨中景象也是迄今爲止寫成都的無出其右的優美篇章。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葉潤林塘密,衣乾枕蓆清。”

有了這些文字,成都的雨,成都夜裏悄然而至落了滿城的雨,落在浣花溪上,落在錦江之上的雨就與別處不一樣了。那是從唐詩裏飄來的,潤心無聲的雨。成都可以爲此而感到驕傲了。天地廣闊,雨落無邊。可是,又有幾絲幾縷被詩意點染後,至今還閃爍着亮晶晶的韻律呢?

我自己也爲成都寫過一本書《草木的理想國》。以二十多種觀賞植物寫成都四時鮮花盛放的美景。昨天,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見陽光甚好,去龍泉遊玩,在一處新闢的溼地公園,還見有芙蓉花輝耀枝頭,枇杷花已開得滿樹都是,又聞到暗香浮動,翻開葉片,原來有着急的蠟梅已經開了。這還是冬天,那成都的春天呢,還是來讀杜詩吧。

《西郊》:“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

《遣意二首》:“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漫成二首》:“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

更何況還有專門爲花所寫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黃四孃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帶水檻的草堂建成了。園子裏種下的作物也鋤過草了。招待過賓客了。蜀地的雨聽過了,錦江兩岸的春花也看過了。深入一個城市,當然要由自然及於人文。杜甫出發了。第一個目標是今天還在的武侯祠,那時還在城外的祠堂現在已經在二環以裏的市區中央了。還是以詩筆紀之。也是他最有名的詩作之一《蜀相》。

“錦官城外柏森森,丞相祠堂何處尋。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比如,成都那時有一處如今已無處可尋的古蹟。講四川本地歷史的書《華陽國志》對此有記載:“蜀五丁力士,能移山,舉萬鈞,每王薨,輒立大石,長三丈,重千鈞,爲墓誌,今石筍是也。號筍裏。杜田曰:石筍在西門外,二株雙蹲。一南一北。北筍長一丈六尺,圍九尺五寸。南筍長一丈三尺,圍一丈三尺,南筍蓋公孫述時折,故長不逮北筍。”大意說,這石筍其實是上古時代古蜀王的墓誌。杜甫來成都的唐代,作爲墓誌的石筍還在。杜甫去看過,並寫《石筍行》一首。這個“行”,不是行走的意思。而是唐詩中一種相對律詩絕句更自由的體裁:歌行體。

“君不見益州城西門,陌上石筍雙高蹲。”完全符合《華陽國志》中的記載。這本是有根有據的史蹟,但民間偏偏說“古來相傳是海眼”。那這兩柱巨石就從墓誌變成鎮塞海眼,使惡龍不得出現的鎮壓之物了。於是,一樁確切的事物就變得曖昧不明,面目不清了:“此事恍惚難明論”。杜甫是不相信這個的,他推測:“恐是昔時卿相墓,立石爲表今猶存。”這個推測是對的。是唯物的,是歷史主義的。爲此,杜甫還發了感慨:“惜哉俗態好矇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怎麼媚至尊呢?最重要原因就是人云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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