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

我大概是在二十二年前读到这段话的，于不经意间。那时年少无知的我确实不知道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为何许人物，况且我向来自觉与外国文学不大投缘。只是，这本书的名字唤作《情人》，一下子迷惑了正处于青春期的我那难免浮躁的心。而我“遇见”它的地方，是在一家民营书店。二十二年前，它曾经无比气派地矗立在我高中母校旁。只是如今，岁月无情地变迁着，我的高中变成了侄女就读的初中学校，这书店就如同《情人》这部小说中开头描写的一样，正拥有着备受摧残的沧桑容颜。

其实我与书店本身的相遇，要比邂逅那段叫我一度头晕目眩的名著开头早得多。大概在我13岁那年，父亲突然把我转到城里去上学。记得新学期开始时，我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参加开学典礼，那时父亲还在托请关系，我也还没有获得入校进班的资格。在迟到了四五天后，我这个城里孩子眼中的乡巴佬，终于可以在一方小天地里安身立命，正式开始我的初二学习生涯。但问题是，学生手中使用的理科学习辅导资料是预先定好了的，也就没有我的份。怎么办？在新华书店找寻未果之后，我只得用起了笨办法——将题目抄在作业本上。后来有同学提醒我：“不如你到慧峰书店找找看吧，那里要是还没有，这学期你就只能一直抄了……” 很不幸，那里也没有。其结果是，我整整抄了一学期，我的数学成绩竟出奇地好了一学期，此后就一落千丈了，似乎也因此影响了我的那些个“一言难尽”的后来。

这大概是我与慧峰书店打交道的开始，虽然并无实质性交集。

中考时我的成绩不够理想，没有考上全县新建的也是条件最好的高中——我们习惯叫它“新一中”。这又是一件可能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后来的一件事。于是我只能去读“老一中”这所全县人心中排行第二的高中学校。记得那年8月底父亲带我去报到时，从校外那一溜门市部经过我便留心起那里的许多家书店。我看到一摞摞的题为“黄冈考霸”一类的辅导资料摆在门口显眼处，父亲也扫了几眼，颇为很满意的说：“你看这才叫书店，哪像你初中学校外边那些书摊尽摆一样鬼打架的东西……”父亲坚持认为是那些书摊上的武侠小说影响了我的初中学业。然而这一次，他眼中所满意的学习资料后来我基本没买过，所谓“考霸”注定与我无缘。

慧峰书店也开着这里。我初次接触它时它几乎一家独大，两年之后却已是强敌环伺了。当看到这个店名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往事。而当我得空兴匆匆地步入时，迅速扑入眼帘的不是摆在显眼位置的学习资料，而是挨着墙壁的书橱里所陈列的古今中外的名著典籍。只是，我买不起这些定价昂贵的名著，就只能时不时地不请自来，蹭书看了。

很快我就发觉，这家书店还有家专门租书的分店，在本店对面，面积狭小，未悬招牌，只是找了张硬纸板写上“租书”两个零乱的字挂在外边。走进去一看，里面也有不少书，流行的武侠言情小说自不待言，80年代的老旧书刊也占很多。这些都是用来出租的。而店老板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慧峰书店老板的儿子。他说，现在竞争对手多了，光靠买书挣钱不多，还得在租书上下点功夫，这样才叫市场经济。现在来看，他是在我这个穷小子身上下了功夫的。

检讨一下，我在那里租了哪些书看呢？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也许三百本吧！曾经年少的我，肯定是将全部36册的《金庸作品集》（三联版）与59册的《古龙作品集》（珠海版）全部看完了， 广州版梁羽生的作品、中国友谊版的温瑞安作品、太白文艺版的卧龙生作品 ，以及司马翎萧逸柳残阳等人的作品，或多或少都看了一些，而对于那时正在流行的黄易“玄幻”小说系列，只是草草地翻阅了《寻秦记》与《大唐双龙传》。

我那时确实是个资深武侠迷， 我那时也很天真地写过几万字的武侠小说，很不幸，被父亲搜出后撕成了粉碎，从此断了念头。不过，我也看纯文学作品。所以我与这家书店的交集是，在分店里租书，在本店里蹭书。我不大记得在那里买过哪些书籍，但肯定是买过的！通常我是确实喜欢这本书，喜欢到不愿再蹭着看了，喜欢到害怕它突然被别人占有了，才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去买下 。老板在我付完账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我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了；我自然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它现在完全属于我了。现在想想，是不是有些可笑呢？如果我出身于一个殷实的家庭，可以轻易地买书来看，我又会怎样呢？难说得很！

我最终在2001年夏天告别了这家书店，我的高中生涯到此就结束了。很难确切地说高中时代有哪些人哪些事真正改变了我，但到了可以稍稍提前忆旧的今时今日，我敢肯定这家书店确实影响了我。当我后来可以极其自由地在图书馆借书读书，当我今天可以毫无顾虑地在网上买书看书，当一本本这样那样的书籍摆在案头，我却莫名地选择了轻易地打发走它们。

如果要在阅读之后还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该是人生中的某些迷恋吧。正如一首歌会轻易地让人落泪，一部老电影会令人感慨唏嘘，我那段有几分充实又有几分荒唐的高中岁月，是不是也被我视为生命中某种精彩绽放呢？因为相较而言，我真不知该怎样去重复这种充实与荒唐了。

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如今我回家的机会很少了，能到县城走一遭就更难得。今年七月，侄女从她的初中也即当年我的高中毕业了，陪着她填写志愿的那天，我从那条久违的街道上走过， 突然间瞥见了它，忍不住停留住了脚步，却没有进去。因为突然之间，我看到了它的沧桑容颜。

这是一个文学冷场的时代，这又是一个网络冲击下实体店纷纷倒闭的时代。我曾经流连过的慧峰书店，如今已处在摇摇欲坠之际，但还没有关门大吉。这是足以令我欣慰的——不然，我还有几处地方可以去回忆自己的青葱岁月呢？而当我漫笔写下之际，顿时便想起了二十二年前陡然间碰到的那个令人惊艳的开头，我忍不住要这样默念一下：

“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亦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

作者简介： 姜建发，八零后，荆州人氏，现居宜昌。中学教师。读书从教，说语弄文。常期开卷有益，更愿同道勖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