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電影節閉幕後的第三天。巴黎深夜的小馬路上,一身高定正裝的王景春,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踏過街道,他的左手提着剛剛斬獲的柏林銀熊,那種氣勢像是射下神獸後的大帝凱旋而回,黑夜爲之俯首。有人朝他按下快門,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側頭露出一個睨視羣雄的神態——王者,只有這兩個字能夠形容這一刻的王景春。積蓄太久的鋒芒與驕傲,終於完完整整的,當之無愧地還原與他。

王景春獲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

即使在柏林影帝加冕的時候,國內依然有很多觀衆,還不瞭解這位自家的“影帝專業戶”,他就像很多長年用心演戲,卻未曾佔據流量的那些“不夠紅”的好演員們一樣,以至人們彷彿忽然之間“發現”了王景春。他的經歷就像古典戲劇中最浪漫又吊足胃口的部分,守着信念去等待。對於他,是不存在意外勝利的,過去的每一天,都準備好了今天的必然。

世俗總是在人冠冕加持時說大器晚成,卻往往不看見藝術家的虔敬之心,曾經孤獨的等待未必只是艱辛,至少對於景春不是,在表演之路上,他感覺自己一直是個幸福的人。

長得不大好看,長得像叔叔,是大學裏其他學生對王景春最初也最淺的記憶。大一入校報到時,在田海蓉、薛佳凝、陸毅那一大羣表演系的美男美女裏,王景春站在邊上被其他系的學生誤以爲是表演系的班主任,還覺得這位小眼睛的男老師蠻有親和力,這麼快就和學生們打成一片了。上戲的表演系常常有一種現象,外形條件不優越的學生,很可能演戲特好,道理很簡單,以前的老師招生嚴苛又感性,一個天賦過人的學生,是不會因爲長得不夠漂亮或者年齡有點大被老師錯過的,譬如王景春。

但是專業再好,走出學校以後,得接受市場的檢驗,不是大衆看慣的英俊小生這一條,爲王景春設下了事業的難度係數。初出茅廬時,在室內情景劇《都市男女》中演蔣文彬,這部戲雖然不及後來的《武林外傳》那麼火,但是三百多集的長度,王景春演繹的上海小男人還是給人留下了印象。拍完此劇,他沒有像其他幾位年輕主演那樣,繼續演風靡全國的情景劇。演員是一個經常面臨被挑選的職業,尤其在尚未揚名時。可王景春卻非常“挑戲”,推掉了很多自己沒有認同感的角色,相比不被關注,他更害怕的是演着演着“演油了”。

爲了不做消極等待,他離開上海去北京北漂,幾年內,演了很多製作經費不多的數字電影。那一段時間在他看來是重要的“練手”經歷,也爲他贏得了第一座獎——電視電影百合獎優秀男演員。數字電影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創作上精工細作,利於認真走心地演戲,也爲他一心想演藝術電影的志向,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從王景春一路以來選戲的“偏好”看,就能看出他對於文藝片的一往情深,是非常堅定的。無論是商業電影、電視劇,還是主旋律題材的作品,他都用心演,但他特別看重的還是與諸多優秀的作者導演們的一次次合作,寧瀛,王小帥,張藝謀,張元,刁亦男,這些導演足夠撐起中國文藝電影的大半邊天,而王景春就像是在高空來回盤旋的一頭鷹,用徐徐滑翔表達對天空的赤誠。

一位觀看過《地久天長》的影評人,將王景春與《白日焰火》裏的廖凡做了這樣的比較:“廖凡演的張自力,和現實生活裏的他很像,但那未必真的是他;王景春演的劉耀軍,完全不像平時生活裏的他,但那就是他。”

同爲上戲畢業的演技之王,一樣拿過柏林電影節影帝,假如說廖凡的表演里布滿神經質的掙扎感,那麼王景春的表演特質恰恰是穩準的控制感。

王景春說他塑造角色時,會先最大限度地去掉自己,儘量旁觀地去了解貼近“那個人”。他摒棄一切橫加給表演的浮誇,用“剋制”地演,來抵達人物,抵達之後再把自己融入。看王景春演過的形形色色的角色,各式各樣的身份與人格,每一個都逼真到像是你身邊可以出現的人,有多麼剋制理智的力量,就有多麼細緻入微的刻畫。警察,語文老師,商人,狙擊手,猥瑣男,元帥,地下黨,民國房東,工人,奸臣……讓人不易記住的相貌平平,反而成爲了打破侷限的優勢,沒有一種人物,是他不能神形皆備高度復原的。看他演戲,會讓我想起已故的表演大師石揮。正如上海導演朱楓所說,王景春演戲是模糊掉本色表演與性格表演之間的界限的,這是他最有光彩的地方。

2013年王景春主演寧瀛導演的《警察日記》,爲了塑造內蒙古東勝市公安局局長郝萬忠,他特地增肥了二十來斤,演戲時努力貼近人物的日常特徵,無論站還是坐着,一直保持微微側着身子和人說話,拍攝期間還被農民工誤認爲是真的執法人員。這樣一個英模人物,爲他贏得華表獎、北京大學生電影節等數個電影方面的最佳男演員提名,更是摘下了東京電影節影帝的桂冠。如此佳績堪稱業內現象級,才華被充分肯定,而與此同時他一如既往地繼續低調,大部分觀衆還沒真正“發現”他,只感覺很多優質好戲裏,都有這個王景春。是的,無論角色戲份是多少,他接戲時的挑剔,幾乎就是作品優質與否的一道檢驗關卡。

看到《地久天長》劇本時,王景春感受到,劉耀軍這個角色彷彿就是爲他寫的,召喚他用自己磨礪了半生的心曲,去做深切的回應。

王小帥曾這樣表述這部電影的創作初衷:“生命只有一次,而告別竟如此漫長。”人的成長是一次次不捨的告別鑄就的,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段未曾合上的情愫,如同漫無止境的影子,伴隨人一生。

王景春與王小帥導演在首映禮

十八歲那年父親去世,王景春肩負起了照顧母親與弟弟的擔子,他再也不是那個叛逆的兒子,父親的離去使原本“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日子發生了180度的變化,他很少與人細說那一段。父親在世時,是位軍人,不愛表達,很嚴厲。王景春繼承了父親身上那種認真、硬朗與隱斂。過早缺席的父親,對他的生活影響很大,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烙印。

當初《地久天長》剛開始建組時,女主角詠梅對比自己年輕了幾歲的王景春不是最放心,畢竟晚婚的景春那時也纔剛剛當上父親,很多職業跨度、性格跨度可以通過演技去實現,可這樣一部三小時的“紮實到土”裏的現實主義作品,將爲父之痛從年輕演到老,不是任何一種技術流就可以撐起來的。但一開拍,詠梅就徹底心定了,兩人的藝術經歷、觀念非常一致,她與王景春的“結對”簡直默契到天造地設。

《地久天長》是一部將心碎藏在心底的故事,它表達的是早晚要降臨在人身上的那種失敗與無常,但面對那一切時,弱小的人們儘可能地想去留守住愛與體面。王景春“因父之名”,把普通人的整整三十年哀傷與冷暖,呈現給人們,也將此與天上的父親,做了一次深情又雋永的對接。

王景春私下是個很重情的人,在柏林電影節的獲獎感言裏有特地感謝大學恩師。其實在他的藝術道路上,還有一位很重要的“老師”。

在新疆阿勒泰部隊大院長大的王景春,童年最開心的事,就是跟着大夥兒集體看電影。十幾歲時觀看了張藝謀的《紅高粱》,當時受到的震撼一生難忘,他第一次知道,電影還可以這樣。於是,一顆愛文藝的心早早地樹立了自己的理想,他不僅要當個好演員,還要演有人文深度的藝術電影。很多年以後王景春已經演過很多戲,有一次聽說《金陵十三釵》劇組有一個“龍套”需要人演,他非常重視地前往。演的是個沒有臺詞沒有姓名的老兵,在影片裏一閃而過,甚至放映時很多人認不出是誰扮演的。但就爲了這麼一個小角色,他在劇組裏呆了兩個月,每天悄悄站一邊看張藝謀拍戲,佩服得五體投地,感覺受益匪淺。這對於景春是特別珍貴的一次客串經歷,完全抱着向偶像取經學習的態度去的。有意思的是,張藝謀在八十年代主演的《老井》,曾經拿過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這部電影王景春也是幼年時觀看的,印象至深,隔了二十七年以後,他也站上了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領獎臺。去年張藝謀的古裝片《影》裏,王景春寥寥數筆的表演,老辣至極,幾乎爲全片起到定海神針式的作用。在本屆柏林電影節上,張藝謀的新作意外缺席,而景春與詠梅的成雙奪冠,則是對前者最強大的撫慰。值得一提的是,去年王景春還以他與廖凡共同創立的春凡藝術電影中心的名義,做了一次張藝謀作品展映。景春就是這樣,用特殊的方式“感恩”張藝謀的啓蒙與引導,他們之間的緣分一定還會繼續。

王景春與王源在首映禮

特愛穿一身黑色山本耀司的王景春,是不羈與嚴律的合體。他平時不隨便和人聊表演,這是他頂真與倨傲的一種表現,越是熱愛越不輕言。他亦是一個愛煙火氣的人,因爲喜歡美食,有投資開餐廳,對“喫”這件事的熱衷與挑剔,不亞於演戲。他做的新疆飯,比飯店裏的還要好喫,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他永遠力求完美。身爲西北人雖然性格霸氣,但他也兼具水瓶男的細膩善感,擅長從不同的生活內容裏去吸納創作素材,無論是念大學之前在新疆百貨大樓裏賣童鞋的經歷,還是近兩年去商學院學習,在王景春看來,都是難得的“下生活”體驗。

王景春曾說他喜歡女作家李娟的作品,因爲她書寫他的故鄉阿勒泰。阿勒泰的冬季是他難忘的,大雪天漫長又浩蕩,不管雪有多大,早上人們還是得去上班、上學。幼年時的景春像大人一樣,每天自己動手,用鐵鍁在厚厚的積雪裏剷出一條雪道,然後才能去上學。堆積如山的寒冷裏,都記不清自己鏟過多少次雪,只記得路,是那樣一點一點剷出來的。

如今,冬天已經完整地過去,春天緩慢、有力地轉過身來,太陽星辰隨之明亮,榮光似錦。有所熱愛,是一切荒澀的消融。感謝景春,在拂袖而走過許多路以後,以他最深沉的地久天長,帶給我們一場來之不易的,春天裏的感動。

本文作者: 顧惟穎——編劇,專欄作家,曾出版有《一個人的淮海路》、《世界上第二孤獨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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